碧水镜失了法术支撑,镜面灰下去。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布将镜面盖好,顺便将香龛里的香料熄灭,鼓起勇气,走出门外。
苍术坐在外面,翘着二郎腿,笑眯眯道:“小桐躲我躲到人间来,实属不易。”
据我所知,这货两天前便坐这等,于是道:“苍术神君为等我两天两夜,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我?”
为了施法追溯长曦神君与魔君商陔的事,不得不挖了一大块金子在山脚租了个房子。本以为躲得远远的,没想到还是有人追来。
我朝他抛个媚眼,吓得他两眼一翻,喝进口里的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他定了定神,说起正事:“我听说小桐仙子借去了司命星君的碧水镜一用,特地来看看这宝物。”
他一说,我便了然。
众所周知,司命星君闲散惯了,每日疯疯癫癫,不在乎礼节,只要合眼缘,随便一个仙婢都可以与她同坐喝酒。但是这样一个人,对龙一族却有莫大的避讳。几万年来,天帝组织的宴会一次不去,连朝议也用各种理由推脱。
我曾经不解,问起她时。她笑道:“龙那玩意长得那么丑,黑漆漆,几根毛,几个爪子,实在是与我的审美相悖。太丑了,没兴趣看。”
于是她那些名贵的宝贝,可以送人,可以乱砸乱丢,唯天家的人不得染指,连见一面都难。
既然有所求,我也不好拒绝,指了指里间:“在里面。”
他过去,我跟上。推开门,未散尽的香味扑鼻。
这房子通风不太好。
果然苍术下一秒朝我看过来,脸上仍笑嘻嘻:“小桐仙子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倒是好奇,好奇直接问我好了,我对长曦神君的事可是清楚得很,何必大费周章用碧水镜和借魂香。”
我答道:“那怎么好意思。”
问你,你当你是故事大王。
我冷笑,若不是用了碧水镜,我怎么会知道你老子的事。
过去事的那些牵牵绕绕,旁人总是一知半解,又涉及天家秘史,怎么说得清楚,耳闻不如目见。
他没理会我那句阴阳怪气的话,直直看向被布遮了的碧水镜。
良久,瞥我一眼:“你去把布揭开。”
我瞬间警觉:“为什么要我揭开?”
他道:“碧水镜为紫微北极大帝所造,有两个用途,其一是与借魂香一道重现往事。其二,无论多么高超的易容术法都会被碧水镜识破,用以识辨真假。”
我想了一下,怒道:“我日你居然还在怀疑我是秃头的私生女。说是看宝物其实还是看我。”
他淡淡笑道:“证明你清白的时候到了。”
虽是笑着,但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出。
我不知宝生佛与他多大仇,但如此执着地想要揪出别人私生女也是没谁了。
揪就揪吧,还连累到我这种无干人士。若是照了碧水镜吓到人家,人家不想见到我,以后的剧情怎么走下去。
于是我机智地朝碧水镜走近,伸手触到白布,佯装去掀开。
回头偷瞄苍术一眼,他一手撑桌,一手抛掷着剑。察觉到视线,朝我灿烂一笑。
于是我回他狠狠一笑,那一笑必定是十分狰狞,吓他一怔。
说时迟那时快,我迅速翻出窗子。
外面是人间的集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恰好对面有卖身葬父的,围了一圈人,随便往里面挤一挤,就够苍术找。
好不容易挤进去,低头一看,跪在地上的姑娘生的楚楚动人,眼睛哭得通红,上了妆般。围观的男子已经忍不住数数自己带的钱来。
我觉得奇怪,这年头,连妖怪都觉得无聊来卖身葬父,然后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吗
不过既然是妖怪,就是祸害,看地上的尸体,剜心啊啧啧。这种糟心事,还是苍术管为好。
正好拖苍术几分钟,方便我逃之夭夭。
九千年前我尚为一颗石头的时候,我自以为自己是貌美如花的。虽然被埋藏在泥土里不见天日,但经过的蚯蚓小虫什么的都说我长得好看。
一个冬天一只兔子打洞在我旁边冬眠,他瞧着我便愣了,说我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石头,还抱着我睡觉。每次醒来甚至要摸上一摸,把我摸得反光。
后来我重见天日,经历了风吹雨打,石头竟裂开,长出了一株小芽。
那只兔子便整日守在我旁边,说着胡话,什么我怀孕了孩子是他的。
我一个没出嫁的黄花大闺女被人说怀孕真的是尴尬,同他辩解了几次,他不听,口口声声说他抱过我睡觉。
我知道他是我们石山最俊的兔子,每日都有母兔子朝他抛媚眼。
那时我喜滋滋地想,这就是美丽的代价。发个芽都有帅兔子来认亲。
后来那只兔子被发现了行踪,第二日便亡命于猎人刀下。死去的时候他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我,好像在说话。我便替他说了:“如果我是怀孕的话我就让我儿子认你做爹。”
他目光如炬,似乎没完。
我便道:“哦,女儿也认你做爹。”
他才合上了眼。
俊兔子死的第二个春天,我开花了。
那花奇丑,蝴蝶蜜蜂见了都要退避三舍。这时我便要庆幸俊兔子死得早,否则看到这花迟早会被吓死。
我开的花秋冬不谢,还有剧毒,成了石山一道靓丽的风景。
那时我爹还没发配来石山,石山荒无人烟,就我执着地开了三百年,不知给那个审美有问题的欣赏。
我的丑,那时只是个开始。
后来化形修仙,都是越来越丑,没有更丑。这大概便是佛祖口中的此消彼长,进化得越高级容貌越打折扣。
问题在于,碧水镜中我,并非石头,也并非那朵丑的无下限的花。而是一具尸体,一具死去了很久的尸体。
乍一看我也是吓一跳,虽没有腐烂,但皮肤已呈黑紫,一派死相。
我隐约记得,苍术貌似……是个颜控?
我仔细地回想我丑的过错终究该推在谁身上,还没想完,酒馆门口便飘来一阵仙气。
找人的终究是来了,不过我也没期望躲一辈子。于是抬头笑笑:“苍术神君,好巧,你也来喝酒吗?”
他阴狠地回一个笑容:“你跑得挺快。”
“没办法,长得太丑怕吓到神君你。”
“是真的丑还是身份见不得人。”
“丑得见不得人。”
“……”
按照经验他又会发起新一轮的质问,所以我决定先发制人:“思来想去我觉得神君你暗恋我,我不过一个垃圾桶仙,却有幸被神君追到人间。是不是爱在心中口难开,没关系,爱就要大声说出来。像我这种气质卓越,与众不同的小仙女,虽然有点丑,但嫁给神君也是不亏的。”
他表情很是变幻莫测,良久,才问:“有多丑?”
咦?重点是这个吗?
我道:“丑到你这辈子只想见一次。”
这是实话,毕竟没哪个人想天天见死人。
我为他倒了杯酒,豪气拍桌子:“喝。做不了脑婆可以做兄弟。”
他默默坐下,我趁机打广告道:“神君你缺不缺妹子?”
他:“?”
“其实我不光与司命交好,与月老也是志同道合。正巧我在月老那搞兼职,为九重天的繁衍做出贡献。别看我长得不靠谱,实际上我是名副其实的天字号媒婆。”
他微笑:“没兴趣。”
见他起身要走,我连忙抓住他一片衣角:“神君你相信命中注定吗?”
“不信。”
“诶神君我就是命中注定来帮你脱单的,等等别走哇。”
那道身影转瞬消失不见,我怒道:“活该你命中无妻。”
回屋去收拾了碧水镜与借魂香,我便回到石山。
那厢正其乐融融吃着晚饭,我一只桶如同外人,觉得自讨无趣,便独自跑到石山顶。
石山下面草木茂盛,石山顶一片秃,寸草不生。
往山西面走,便是曾经那朵丑花所在之地。
我不知我的姐姐在出生之前有没有记忆,但我是有的。比如佛光罩顶的时候,比如说我是一颗石子,一朵花的时候。在此之前,还有更遥远的记忆。但当我再次睁眼时,过去一切都不重要。
苟活便是万幸,不求其他。
扒开草丛,旁边有一座金子造的墓碑,是我六岁时亲手为俊兔子造的。
我当时想着俊兔子跟着我时没得到什么好处,还是为着守我而死。其真心独感人,我无以为报,便去石山底挖了一坨金子给他做了个碑。碑上还傻兮兮刻了“妻小桐”三字。
傻兮兮的我就在六岁时将自己嫁给了一个死去的兔子。
那时我爹娘还有姐姐们一度觉得我疯了,但我觉得自己再正常不过。反正我这世不会有良配,不如早早扼杀在胎中,不再掺和世间情情爱爱。
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娃,爹娘不爱,姐妹不亲,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除此之外还要完成帮助苍术神君脱单的艰巨任务。关键是人家神君根本不接受。
思及此,我觉得活着实在是不易,便回到家看那其乐融融的子孙满堂图。
今日氛围很是安静,众人都一言不发,唯三姐小瓢正眉飞色舞描述道:“今日我去咱们山头底的集市去采办物资,见一女妖扮作卖身葬父的可怜姑娘,那死去的父竟是生生剜心而死。”
“我想这女妖又来祸害世人,正要出面匡扶正义时。你们猜这时谁出现了?”
“难道是我男神太上老君?”
“我赌是帅炸了的玉衡星君。”
众姐姐七嘴八舌地议论,颇有进妖精窝的气氛。
我想能有谁,不就是苍术吗?
三姐陡然提高音量:“是二皇子苍术神君。他一出场,众人不禁被他身上凌冽的气质逼得退开。他眉眼如画,垂眸看地上的妖精,轻声道……”
女人,你竟该死的甜美。
我这头为自己的脑补笑得岔了气,三姐简单概括过去:“他花重金买了那姑娘,然后待众人散尽问那妖怪准备怎样死。”
三姐捂心脏:“怎么办,我已经对他一见钟情了。”
大姐好心劝她:“你别忘了,苍术神君是有婚约的。”
六姐插嘴:“可是我听说,与苍术神君有婚约的那人,早在三岁时便夭折了。这也是九重天一桩前所未有的事。后来太上老君算了一卦,说是,苍术神君,命中无妻。”
三姐表情惶恐:“克妻?”
众人齐齐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