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阿傍之前，阴魂祭的厉害只存在于想象。
待见了阿傍，罗宋只觉毛骨悚然。
厚厚的棉被之下，他的身子只小小的隆起了一点，露出的上半身，不见了十五六岁的俊逸少年模样，就像一棵即将枯死的青松，缩水的人偶，枯瘦、苍老、灰败，一身失了光泽的皮肤，皱巴巴地披在了骨架上。
“阿傍！”出事后，林戴玉也是第一次见他，惊骇地松开小瑾的手，她急步上前，“怎，怎么会……你，你还好吗？”
阿傍干瘪的嘴唇上露出牙齿的形状，他微微张了口，扯了个难看的笑容，罗宋看得出来，他的心境是平和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更是带了点点笑意，“看上去是不是很难看？”
“别担心，我没事！”他安抚道，“比着三月前已经好多了很多。”
“呵！”琪琪在旁轻嗤了声，揭短道：“刚才是谁痛得满床打滚，抱头撞墙的。”
团子无奈地扯了下她的衣袖，让她给阿傍在朋友面前留点脸。
琪琪翻了个白眼，嘟着小嘴懊恼地别开了头。
罗宋的目光扫过床尾架子上，搭着的水湿里衣，“除了硬抗着，”他斟酌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琪琪、团子、林黛玉互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晨曦’之乱后，巫人尽灭，有关他们的资料大多被毁，少有的一些也被先阎君封存，并下了禁令。”林黛玉道。
“阿傍叔和温叔叔出事后，我们有申请解封阴魂祭。只是，”团子沉痛道：“在所有的封存资料里，我们并没有找到有关阴魂祭后续的记载。”
“好了，别说我的事了。”阿傍仔细地打量了遍罗宋，目光复杂，欲言又止道：“罗公子……气色不错……”
罗宋只当精神不济，说话吃力，“我没事，犹如睡了一个长觉。”
阿傍张了张嘴，好像要问什么，不知是不是人多，不好付诸于口，还是什么，到底没问出来。
他精神短，再又一次疲惫地阖了眼后，几人小声的说了一下，就出来了。
用过饭，罗宋带着多多、小黑同林黛玉、小瑾一起告辞。
知道罗宋对酆都城了解不多，又签于下午无事，林黛玉便带着他们一起在街上逛了起来，什么卖丹药的浮丹阁、炼器的百盛楼、制香的幽兰院。
“那是……书馆？”罗宋好奇地看着百米外的朱色小楼。
“对！相较于北隅鬼王的浮丹阁，阎君辉夜把持的百盛楼，地藏菩萨支撑的幽兰院，眼前这家名叫荟萃的书馆，”林黛玉敬畏道：“则是出自一人之手。”
“谁？”
“82岁中状元，被写入“三字经”的粱灏，梁伯！”
罗宋听得肃然起敬，真有毅力！
“去看看吗？”
不等罗宋回答，小瑾扯了扯林黛玉的衣袖，仰起小脸认真说道：“罗大哥不喜欢读书。”
“耶！”罗宋揉了把她的花苞头，“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读书？”现代资讯发达，手机、视频、广告牌，文字无处不在，纸制的书本除了当年上学学习外，工作后确实是没咋摸过。但这不代表他不喜欢阅读，毕竟低头族做了那么多年，习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改的。
“我在黄泉当铺时，”小瑾振振有词：“就从没见罗大哥你推开过书房的门。”
“你是不是将小黑身上，所具有的阅读功能忘了，”罗宋好笑地揪了揪她头上的小花包，“虽然地府的法则法规枯燥了些，但该记的我可是都印在了脑子里。”
“啊！”小瑾不可置信地瞪圆了。
罗宋轻轻一抬她的下巴，帮她将嘴合上，“这么惊讶干嘛，好歹我也是省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游戏之外，不管看什么书，阅读早已成了习惯。”
说话间，几人踏上了台阶，迈进了荟萃书馆朱红的大门。
“欢迎光临！”
罗宋抬头，望见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在他第一次来酆都城寻问泥瓦匠时，坚持要卖给他糖葫芦的老伯，“您……”
“梁伯！”林黛玉牵着小瑾向前行礼道：“你又来守店了。”
梁伯，他就是粱灏！
简单地跟林黛玉寒暄了两句，粱灏捋着胸前雪白的胡须，迈步踱到了罗宋面前。
林黛玉也是这时才想起，还没给两人介绍呢，“梁伯，他是……”
粱灏手一抬，朗声道：“我知道他，黄泉主罗宋。”
“晚辈见过梁伯！”罗宋拱手行礼道。
“哈哈……”粱灏畅笑着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继而促狭地冲他眨了下眼，“你脑中是不是在想着，我身着短衣肩扛糖葫芦的形象？”
“不敢！”罗宋亦笑。
“口不对心！口不对心！”粱灏笑着摇了摇头，“签于上次的失礼，今天我送你一本魔界史。”
虽没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密，可魔界史却是一本很贵的书，林黛玉忙一扯罗宋的衣袖，催促道：“快谢谢梁伯。别看他开着诺大的书馆，却最是吝啬了，今天他可是好不容易大方了一回。”
“你呀！”粱灏颇为宠溺的虚点了下林黛玉，“想要书就说嘛，给老夫乱按什么罪名。”
“嘻嘻……”林黛玉掩唇一笑，曲膝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她一提裙摆，如蝴蝶般飘向了书架，“我要选一本最贵的书。”
“姐姐，等等我！”小瑾一蹬地下的青砖，飘着追了上去。
“谢谢您的馈赠！”收回目光，罗宋道，“你跟林姑娘很熟。”
“她喜爱读书，”粱灏双手背在身后，转身引着罗宋朝前走道，“而我是开书馆的，”回头他戏谑地扬了扬眉，“小子，你说我们熟不熟。”
罗宋讪笑了一下，目光在书架间找寻，一排排走过不见林黛和小瑾的身影，“可能往里面去，”他想着。
“想看什么书，我帮你……”眼角余光扫过罗宋袖边探出的脑袋，粱灏眼里的精光一闪，“这蛇……”
罗宋抚了抚睡饱爬出来的多多，“她是鬼王南陞的孩子——多多。”
“多多，”罗宋将她举起，“来跟梁爷爷打声招呼。”
多多探头轻嗅了他身上的气味，“甜的！”
“当然甜了，你梁爷爷啊做的糖葫芦又大又圆。”罗宋笑道。
“糖葫芦是什么？”她的传承记忆里并没有这款物什。
“一种又酸又甜的零食，等会儿回去时，看街上还有没有卖……”
“爸爸，”多多歪着脑袋，打断他道，“你不是说梁爷爷就会做吗？”
面对着父女俩望过来的目光，粱灏耸了耸肩，两手一摊，“卖糖葫芦只是副业，偶尔为之。下次，下次你们来时，提前发只纸鹤，我给你们做。”
“谢谢梁爷爷！”多多欢呼道。
“砰！”好似书本落地的声音。
粱灏一怔，忙大步走了过去，罗宋迟疑了下，亦跟了上去。
“小泽，小泽你醒醒，醒醒，别吓爹爹……”
“岳飞！”转过书架，粱灏的脚步一顿，忙又急走几步，俯身探向他怀里昏过去的少年，把了下脉。良久，他蹙眉问道：“那些念力……还没还回来吗？”
岳飞抬头摇了摇，目光顺着粱灏身旁的衣摆朝上看去，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黄泉主！”
罗宋点点头，“他怎么样了？”
“身子犹如一个筛子，魂魄时时都在朝外溢散，”粱灏悲天悯人地悠悠一叹：“短则半月，长则三月，他便会……”灰飞烟灭。
“黄泉主！”岳飞抱着岳泽移动了下身形，双膝往地上一跪，直面罗宋磕求道：“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儿……”
“等等！”罗宋忙伸手往前一挡，“先前那张契书，想必你已认真看过，凭我的法力，最少要再有10年才能借助黄泉锁，来施行时间回溯，而岳泽……”跟本等不到。他双肩一塌，无力道：“报歉！”我救不了他。
这结果明明早已知道，岳飞再次亲耳听到，还是忍不住怨恨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这世道就不愿给小儿一线生机，为什么——
“不好！”随着粱灏的一声惊呼，罗宋也发现了岳飞身上，那一点一点在不断增加的黑色雾气。
“继续下去……”粱灏不忍道：“要入魔了！”
“那，那怎么办？”岳飞啊！一代抗金英雄落得家破人亡，含冤而死也就算了，死后再坠入魔道……那让天下英豪作何感想？地府、黄泉当铺日后又将有何名声？
“若我所得消息无误，”粱灏看向罗宋，目光灼灼道：“三月前，望尘海，罗公子身上的金光消融吞噬了白檀儿……”
“啊！”罗宋回想了下，挠头道：“她是在我面前消失了，可我应该……不会……吞……”
“吞噬”二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光是想一想，心理上恶心的就想吐。
“罗公子不防试着冥想，法力聚于手上，与虚空处划上一道。”
罗宋心下一惊，连厉苍都没发现的事，难道……“您的耳朵并不背，对吗？”
“嗯？”粱灏一愣，眼帘微微一阖，收敛了里面的情绪，平和道：“死前老夫已是八十有三，去除法力后，”他扬唇戏谑道：“你又怎知我双耳不背？”
“若是双耳有疾，八十二岁那年你岂能被点为状元。”真当古代的考场是那么好进的，耳残都能放行……不对！按古代的科举制度，考场环境，没有一个好身体，是挺不过去的。
八十二岁考上状元，代表他的身体素质不错。如此，又怎会在短短一年就去逝了呢?
“切！臭小子，就不兴老夫中状元后，乐极生悲。再说，”他凶巴巴道：“我双耳背不背跟你有什么关系？”
原来罗宋不知不觉，就将心里话吐了出来。
真是乐极生悲吗？“我只是不明白，那日梁伯怎么就想着捉弄我一番呢？”
“老顽童，老顽童，”粱灏玩味地笑了下，“老了，怕被人遗忘，就想寻个小辈吸引一下注意力。”
理由不错，罗宋固然觉得违和，心存有疑，却找不到反驳的借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