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距离惠民药局不远处的东缉事厂内庭里,一盏孤灯摇曳,映照在一老一少脸上,忽明忽暗,老者端坐在太师椅上,而青年则站在手边,腰背微屈,神色甚是恭敬。案台上烫了一壶酒,热气悠悠飘起,老者轻摇空空然的酒盅,青年心领神会,为老者斟满酒,老者悠然畅饮,却间或一瞥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果然不多时,一名锦衣卫匆匆忙忙跑进来,双手递上一张字条。
青年接过字条,扫了一眼,轻笑道:“上钩了。”
老者不置一词,只是微微颔首,而后拇指食指捏起酒盅,缓缓饮尽。
青年揭开灯罩,将字条投入烛火中,见它烧成灰,又道:“义父,这李开阳已经死了,他们一家老小杀了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死人没有用处,活人才有用处,得把这些活人的可用之处榨干,才能让他们死得有价值。”老者道,他声音尖锐,细听又有老态的颗粒之感,“儿子,你要记住,这朝廷之中,所有的人都不是一个人,每个人背后都有无数个人,他们是一股势力,杀一个人不叫杀,你不把他们抽成丝,一丝一丝的斩断,等他们拧成一股绳,就会把你勒死。”
“儿子受教了。”青年道,“义父,您又是如何知道司礼监出了内奸?”
“能使出这等阴毒计策陷害,必是与宫中勾连,只是不知如何勾连、与何人勾连,今日这字条一进李府,那老太不安,自然会找人打探消息,找了谁,谁就是李开阳的同伙。”老者抓住酒盅,一发力狠狠握碎,“李开阳不除,圣上难安啊!”
***********
大雪早已停歇,下弦月悄悄爬上枝头,星星闪烁点上穹盖似的夜空,三位夫人坐在大堂中,心神不宁地等待老赖归来,只要老赖归来,心中的疑虑便可落定。
大夫人不耐烦的来回踱步,走到门口叹口气,又折回来继续走;二夫人拄着头,眉头皱起,似乎这头痛之症愈发厉害,换个方向继续柱着;只有老夫人不动地坐着,眼睛凹陷,深邃又暗淡。
李如桢下午睡得多,到了这个时辰毫无困意,见三位夫人心事重重的样子,也大概知道不要过去触霉头,只好一个人在在内庭里玩弄水缸,这水缸已经结上厚厚一层冰,不知里头的鱼儿死了没,于是用竹棍撬了几下,飞出几点冰花来,竹棍倒是先折断了。
他深感无聊,又到院中一脚踹在老松上,雪花细如牛毛,织成一缕缕丝带落满他全身。他又踢了几脚,忽而几滴雨水落在他脸上,李如桢正好奇这冰天雪地,哪里来的雨水来,轻轻一抹,乳白色月光下,只看得手掌一片鲜红——这不是雨水,是血!
李如桢惊坐在雪堆中,眼前飘过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他翻滚了几下,躺在地上,浸染了身边雪花,也是血红一片,那干瘪的身形上还扎了几支箭,如桢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而奶奶,伯母和娘亲听到异响,围了过来,娘亲为这个“血团”翻过身,李如桢才发现——这是老赖!
如桢万万没有料到老赖受了如此重伤,心中急迫,连滚带爬到老赖身边道:“老赖,你他娘的怎么了?”
老赖眼睛也睁不开,说话也支支吾吾,只听得嘴里喃喃念道:“快逃……快逃……锦衣卫就来。”
老夫人也是一下跪在地上,垂首道:“赖先生……”
如桢摇晃他,只觉得这个身体绵软无力,没有丝毫反馈,心中更是担忧,道:“赖有声,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你他娘的倒是说话啊!”
老赖微微回过神来:“关离山……关离山就来……”
京城谁人不知关离山,此人号称锦衣卫第一高手,在京城中横行霸道,哪怕是尚书大人见了都要避着走,难道就是关离山把老赖打成这样,如桢心中悲痛,又道:“是关离山干的?”
老赖嘴唇微动,想继续说,却已说不出。
如桢急得泪水也止不住,耳朵贴到他嘴边,只听得老赖道:“照顾好……我老婆,她……叫灵蛇,别让她受委屈……”如桢的手被一只粗糙无力地大手握住,那只手湿润冰冷上面沾满干涸的热血,引着他的手放在腰间,“啪”地一声,他宽厚的腰带解开,而那双手再也没有气力,从如桢身体上滑落……
李如桢年纪还小,无法系上这厚重的腰带,只是绑在肩上,眼睛暴凸,怒吼一声,几乎把喉咙吼了出来,连胸口也能感受到这撕裂的震动:“老赖——!”
这时,外面传来轰隆隆的铁甲碰撞、马蹄踏雪、兵刃相接之声,火光通明,声势震天,似乎要把这宁静的夜晚撕碎。
如桢却被娘捂住嘴巴,拖回内房,他拼命的挣扎,怒吼,泪水从他眼中不停流出,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如此无力,甚至无法挣脱开深受病症困扰的母亲……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愤怒不过是庸士之怒,只能免冠徒跣以头抢地,任他如何愤怒,如何暴走,也只余下无可奈何。
他渐渐没了力气,放弃了挣扎,被娘拖回房中,妹妹如兰也被惊醒,她揉揉眼说道:“娘,出了什么事,是爹回来了吗?”每次李开阳都是骑着战马回来,如兰一听到马蹄声响起,自然以为爹爹回来了。
娘亲一手搂住如桢,一手搂住如兰道,泪如雨下:“爹爹应是回不来了……”
*********
众人均被这聒噪声惊醒,纷纷聚集在院中,只听得外面雄浑之声道:“李家人听着,莫要反抗,这儿高手无数,就算你们插了翅膀,也没办法飞得出去,劝你们束手就擒,不要到时连具全尸都留不下。”锦衣卫夜里捉人,还刚刚下过大雪,最忌讳有人趁乱逃窜,加派人手把京城翻上一遍事小,皇上、厂公追究起来事大,于是陈清利弊,意图让李府自行开门。
下人们也不知道出了何事,齐刷刷望向老夫人,老夫人趋步走去,他们纷纷让开道,容她通过,老夫人一人慢慢走到影壁前面,停驻,应道:“门外将士可认得老身李文氏?”
李家三代为将,在朝中颇为威名,外面人口气缓和了下来,道:“老夫人,我等也只是奉命行事,皇命难违,并非为难老夫人,请府内人乖乖跪下、列在院子两边,留一人开门放我等进来!”
老夫人轻咳一声,道:“就算皇上来了,见了老身,也要赐个座来,老身连天子都未曾跪过,却让我跪你们,难道你们比皇上还大吗?”
“这……”门外人没想象这老夫人一介妇孺亦是慷慨之至,临危于前面不改色。这话中挖了个陷阱,他也不敢回应,若是应了怕是犯了侮蔑君上的罪过,正左右为难之时,身边佥事应道:“大胆逆贼,此前皇上敬你,只因你是功臣,如今李开阳不顾皇上隆恩,公然谋反,人人得而诛之,受万世之唾骂,还不快快跪下领罪!”
老夫人道:“老身只问两件事,问完,随你处置!”
门外人迟疑了一会,道:“老夫人请讲!”
“李开阳在何处?”
“李开阳这逆贼已在赤儿山被歼灭。”
老夫人心中一阵刺痛,咬紧牙关道:“皇上是否要将我李家满门抄斩?”
门外人道,“老夫人,我等会给个痛快。”
老夫人道:“你们要杀的是我李家人,和这下人们无半点关系?”
那人有些不耐烦:“老夫人,不要拖延时间,横竖都是一个死字,有何事还是黄泉路上交代吧,别想趁机逃窜!”
“我李家征战南北三十余载,哪怕面前是千军万马,刀枪剑雨,用尽最后一支箭,砍断手中的刀,流干最后一滴血,从未想过这逃字!”老夫人怒道,“既然皇上落了我李家的罪,与旁人无关,只要给老身一刻来安顿下人们,免得他们不慎惹上杀身之祸,老身九泉之下也难安!”
门外人私语了几声,回道:“老夫人,若是过了一刻未见人开门,我等便冲进去,见人便杀,到时也分不清哪个是李家人,哪个是王家人!”
见众人还是望向自己,老夫人淡然道:“你们列在两边,过半刻便自行开门放人进来,告诉他们李家人都在正房中,应不受太多为难,老身给诸位惹上灾祸,实在愧对,却也无以补偿……”说罢向下人们深深鞠了一躬。
刘管家扑通跪在地上,双手伏地,头也扎进雪中,道:“谢老夫人大恩!”随后,一个接着一个人跪下,最终,十几名下人都跪了下来,他们齐声高喊:“谢老夫人大恩!”
这声“谢老夫人大恩”响彻夜空,竟压过了军队列阵,骏马嘶鸣之声,李府内外,无不动容。
平日里老夫人待人宽厚,极少责骂下人,即便是老赖这样的浪荡子也在府中待了十多年平安无事。若是见得家中有人生老病死,总会支些银子来应急,过年过节早早就预备好红包,人人有份,遇上这样的主人,已是极为难得。如今李家遭难,如若一哄而出,总归逃得了一两个子嗣出来,可一旦逃走一人,剩下人都要下入狱中逼问,受尽折磨,怕是无一人能活着出来。老夫人大仁大义,临危之际不躲、不避,不逃,慷慨赴死,为的就是保全这些无辜之人,这声跪谢如何当不得!
老夫人一人傲立雪中,望向那株老松,她便是李家的脊梁,只要她在一刻,绝不准许脊梁骨塌下来,月光是这般的煞白,映得这清冷的夜晚如同白昼。
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开阳已死,他这半年做了什么已无人知晓,是非功过,只能由后人评说,老夫人摇摇头,已是泪眼婆娑,“我李文氏愧对李家列祖列宗,最后也不能保全李家一脉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