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晚饭过后,镜心才想躲回小舍,就被天枢子叫住:“镜心,随为师到书院一叙。”
天枢子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走在前面,镜心与他隔了五步,跟在身后,一路无语,心想不知道师父想了什么法子来收拾他,说不定到偏僻的书院是想废了他的武功,更是忐忑不安。
进入书院中,天枢子将灯中蜡烛取出,放在烛台上,书院顿时明亮了许多,却又显得空荡寂寥,他示意镜心坐下,自己也坐在他身边,道:“武功是文致远教的吧?”
“师父,你是如何……知道?”镜心不解道,天枢子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说,不见他恐吓威慑,却让人不由得实话实说。
“除了致远,旁人哪会这么多繁杂的功法。”天枢子道,“只是为师不知你那泥鳅功是向谁学来的。”
“我家以前有个家奴姓赖,临死前给的我这本功法……”镜心低头喃喃道:“师父是要来责怪我吗?”
“璇玑门人人都学武,你也未曾以武为非作歹,为师为何要责怪你?”
“师父不是一直说不让我学武的吗?”
天枢子凝神看着他,道:“镜心,可知为何我和你父亲不让你学武?”
镜心摇头,他只知道不学武就报不来仇,可不知为何天枢子和父亲都不让他学武,难道根本不想让他报仇雪恨?
天枢子一声长叹,似乎有万般无奈难以言明:“镜心,天底下的事有多少是人能做得了主的?”
“天底下的事不都是人做得了主吗?”一个小家是父亲做得了主,一个县城自然是县令做得了主,一个国家也是皇上做得了主,镜心心奇道,哪有什么是人做不了主的?
天枢子却道:“天底下的事,谁也做不得主,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都做不得主。”
“那谁来做主?”
天枢子抬起手,慢慢指了指上方,缓缓道:“天做主。”
“徒儿不解。”
天枢子道:“镜心,你若生在普通布衣之家,如何会遭此劫难,生来便是天命……有人生来聪慧如孙不厌,有人生来富贵如钱三喜,天命已定八九分,人人际遇不同,又定了一二分,那有何事是人做主的呢?”
镜心拍案而起,怒道:“所以我全家被杀,就要认命吗?”
“你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吗,你的仇人或许不是皇上,而是天命,天命为之,能奈若何?”天枢子道,“你只一味寻仇,戾气太重,武道于你是杀人之道,才不让你学武。”
“师父!”镜心压着一股怒火,他仍然记得奶奶临死之前的话,“不报仇我大可以随我父母而去,为何苟活人间?”
天枢子见他面色痛苦,轻声道:“镜心……你还小,不懂这些。”
“师父你说有天命,信命是天命,不信命也是我的天命!”镜心咬着牙,狰狞道,“就算我有天命,这天命也是报仇!”
镜心转身欲离开书院,又回头道:“师父,无论你教不教我武功,我都会继续走这条路。”说罢,摔门而去。
天枢子长叹一声,他在世六七十年,见过太多人,遇过太多事,镜心啊镜心,你是李家最后一个孩子,这世上哪有什么天道好轮回!
喜悦只是暂时的,小舍中人忽然意识到,这一场苦战之后,仍有三场大战等着他们,不知道天璇子、天玑子、天权子又会摆出什么阵法来“招待”他们。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镜心仍在为师父的话耿耿于怀,镜为坐在门口,望着天上的月儿;灯下,孙不厌依然翻着那本挚爱的棋谱,而钱三喜手里攥着那张关于题目的字条,犹豫着该不该打开……
这一夜漫长而又短暂,山林中雾气缭绕,太阳一出来又纷纷消退,镜心伸了个懒腰,到泉水处洗脸,听背后有人嘀嘀咕咕,他一扭头,原来是真言,真省两位师侄,只见二人慌忙作揖,道:“师叔好!”神态颇为恭敬。
孙不厌尾随而至,真言、真省也是恭敬作揖:“孙师叔好!”
孙不厌打了个寒颤,往日里小徒们见了他这个外徒,都是不搭理,没想到今日转了性,倒是他适应不来,匆忙支应道:“哦……哦……好,好!”
孙不厌和镜心都没有想到,昨日一战之后,二人已在小徒中传得神乎其神来,他们议论纷纷,说孙不厌是绝世奇才,不学武功是因为早就看透了武功路数,深感不如下棋有趣才痴迷于棋;镜心则是掌门两年前特地下山寻来的,因为只有他可继承璇玑绝学,练得了三重天罡金鳌功!
小徒们添油加醋,越传越玄乎,还给小舍人排了座号,璇玑门二代头名镜名,次名文致远,三名孙不厌,四名镜心,早把镜恒、镜妙、镜水甩到身后去,也不敢有人在议论“璇玑三废”的名号。
钱三喜也哈欠连天的出门来,只见真言和真省白眼一翻,道:“璇玑大废!”
钱三喜怒道:“小兔崽子说什么呢?”
真言和真省吐吐舌头:“说你呢,撅屁股的大废猪。”说罢,一溜烟跑开了。
镜心也是大笑:“我璇玑大废的名头就送给你了!”
“去你娘的!”钱三喜抬起巴掌来,“这名号我不收,小心我打死你!”
镜心迎掌而去,道:“钱兄弟,要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啊!”
钱三喜悻悻收回巴掌,吐了口痰,道:“你们都惹不起,惹不起!”
文致远睡了快一天一夜,虽然没有大碍,仍是没有醒来,早上天璇子又为他注入些内力,稍微有了些血色,没想到伤势比想象重得多,天璇子也是摇头道——这孩子简直拼命三郎,怕是没有十天半月,是起不来了。
今日再闯阵,只好由璇玑三废加上镜为来了。
才到晌午,演武台就堆满了人,璇玑门本身门人就不少,辽东战乱之后,又有不少山民捡来流民孩子送上山来,如今可谓人满为患。
天枢子见演武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二百号人,也是一叹,璇玑门的日子真是越来越紧了,大舍住不下,还要再建个寝舍,可哪里来钱呢?一日三餐也都是开销,日后若是揭不开锅,真有小徒再下山打猎,又该如何是好?饿着肚子的人可讲不得礼义廉耻啊!
小徒们却没有这样的忧虑,不少人错过了昨日的大战,已经叹惋多时,今日这番闯阵,是决不能错过了。今日四位师父列坐,后面三位师父不可在出武试,只有文试。
“这第二阵由我来守。”天璇子先行坐到演武台中央来,“前几日镜心与我辩咱们璇玑派的门规,看来也是颇有辩才,这阵便是辩论。”他从腰间抽出两个纸条来,继续道:“今日有一辩题,白马非马,一方辩白马非马,另一方辩白马为马。”
天玑子听后一惊,考题怎么会变成这个,前日二人闲聊时明明说的解“五盗分金”之题,为何今日有冒出“白马为马”来?给钱三喜的纸条也是错了!他看了看闯阵四人,却未见他们神情慌张,难道早有准备?
钱三喜乐道:“白马当然是马,看来这关靠的是运气,谁抽到白马为马不就赢定了吗?”
镜为道:“不要小看这白马非马,这是公孙龙的诡辩,倒是抽到白马为马难解了。”
孙不厌笑了笑:“非也,非也,抽到什么都不好解,天璇师父早有准备,必是白马非马和白马为马都备好了必胜之策,抽到哪一个辩题有何区别?”
天璇子见他们先争论了起来,催促道:“你们谁来抽题?”
“我来!”钱三喜迎了上去,掳走天璇子左手的纸条,转身要回去。
“先别着急。”天璇子叫下毛毛躁躁的钱三喜道,“展开给大家看。”
钱三喜展开字条,只见上面写着“白马非马”,天璇子随即展开纸条,上面写着“白马为马”。
天璇子道:“此题是我出的,也早想过对策,于你们不公,因此给你们半个时辰来谋划,可乎?”
“谢过天璇师父。”四人本以为随即就辩,不成想天璇子还给他们是商量对策的时间,自是喜不自胜。
镜心追问道:“那怎么定输赢呢?”
“辩得对方无言,如若争论不休,过了一个时辰,就由大家来定输赢,看支持谁的多些。”
四人点头称是,想来这规矩也挺公道,于是转而围成一堆,窃窃私语,生怕天璇子也听到。
天璇子缕缕胡子,胸有成竹,好似只是喝茶观景而已。
四人拿到辩题,仍是愁眉不展,白马怎么会不是马呢?白马不是马,黄牛不是牛,黑猫不是猫,天下不是乱了套?
只有镜为看过《公孙龙子》,他解释道:“白马非马是学者公孙龙的辩解,看似诡辩,实际学问颇深:
第一辩,白是色,马是形,说马只有形,说白马兼具形色,所以白马不是马。
第二辩,如果白马是马,黑马也是马,那白马就等同于黑马,二者显然不同。”(黑马=马,白马=马,所以白马=黑马)。
钱三喜听得满脑袋浆糊:“白马不就是马吗,娘的这有什么好辩的?”
镜心眉头一皱,似乎听懂了大概,道:“可天璇师父定然知道公孙龙的辩法,也想到了破解之策,咱们再用,定是必输无疑。”
镜为道:“公孙龙白马非马之论之所以难倒众人,便是他常立于不败之地,如若能精熟于此论,到不是没有生机。”
“可是……”镜心想要再去争论,却又被镜为一语击破——公孙龙辩驳了一辈子的白马非马,他在世时,又有不少辩才前去与他争论,均是灰溜溜铩羽而归,千年以来,难倒无数人,我等又有何能,以为自己能想出新鲜的思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