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日里,孟府上下出奇的平静。李鸿逸闭门读书,专心备考,东厢房也未出异样。于是,李鸿逸暗暗思忖这府里有关“闹鬼”的传说,也不过是下人们闲来无趣弄出的传言罢了。
夜深沉,秉烛夜读之余,李鸿逸将书桌抽屉拉开,取出那张发黄的书笺来。再次翻阅、沉思,“为何如此平淡无奇的一句上联,竟然没有人能续得上?即便如此,也断断不可为此失了性命啊!”李鸿逸想到此,不解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一波二折三行舟,”“七零八落九离愁“李鸿逸一字一句吟道,想从中揣摩出作者的心意。他不紧不慢反反复复地吟着,蓦地,戛然而止。像是灵光乍泻般,他旋即摊开纸墨,挥毫书上:“百鸟林中无孤燕,万卷书藏十佛楼”书毕,李鸿逸渐觉心境舒朗,便又用昆曲吟唱起来。吟着吟着似总觉词不尽意,有失恭整。
李鸿逸原本将鸳鸯蝴蝶、平林秋月般词媚句俗地接上,但细细琢磨,深感有些欠妥。“世有劝君莫送行人棹者,更有耽溺闲愁度晨昏者。此番浑浑噩噩,伤春忧景,断非我李鸿逸本性。”如此想来,“何必囿于方寸园地,辜负青春韶华?”伤高怀远也罢,别绪离愁也罢,追名逐利亦罢,在李鸿逸看来均为表像。“有着非凡脱俗,才情卓越的孟府千金,定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情怀。”他想。如此翻来覆去,字斟句酌,修正再修正,涂改再涂改,最后他敲定,就这一句对应它:“万水千山百回眸,六颜五色四望秋。”缘何用“望秋二字,李鸿逸是设身处地想那幽禁深院的孟怀秋,彼时的心境,必然有着对放飞的渴望和对冷酷现实的无奈。细细品味后,李鸿逸再次吟唱起来。书桌上烛炬在无声无息地融淌,更竹已经敲过三遍。
李鸿逸空灵飘渺的唱腔,天籁般回荡在四周。他忘情地在东厢房内唱了一遍又一遍,当他再次唱到“万水千山百回眸,六颜五色四望秋”时,只听得屏风后面传来“嗳!”地气若游丝般的叹息声,听声音像是个女人。“是谁?”李鸿逸壮着胆大声问道,同时他头皮立刻发麻,惊出一身冷汗。他迅即调转身去,睁大眼睛。只见屏风后有一个身影,他手持烛台,借着微弱的烛光,李鸿逸见此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当听到李鸿逸大声问话后,便不再作声,低下头去。李鸿逸此时不知何来的勇气,正想走近屏风细看,但见那身影一下子消失了。
李鸿逸持烛台追到屏风后面,却空无一人。李鸿逸满腹狐疑地在房中四处找寻,他迅速打开衣橱,里面竟然还是先前的样子。想到那一日,半夜添衣,他又想当然地从上至下敲了两遍橱背板,没有异样。再想想兴许躲到床底下去了,于是俯身撩开床单,将蜡烛仔细在各个角落照了个遍,床底下除了厚厚的积埃,并无其他。“如此说来她真的是鬼?”李鸿逸心里嘀咕,“但真的是鬼怎会叹气呢?”他不相信。“她一定是藏在一个自己还不知道的地方,”这般想来,他便几近癫狂地开始在自己房间里搜寻着。
他想这个房间一定是有机关暗道之类,让她迅速遁形,否则不可能不见踪影。“对!”于是,他脱下一只脚上的木屐,朝屋子里的每面墙上使劲敲击,他这么一路敲过去,似无发现有何异样。最后,就剩床尾后一面墙未动。当他一手举着木屐一手持铜烛台,正要走过去时,手中的蜡烛突然间熄灭了。李鸿逸无奈只得放下手中的烛台,在黑暗中摸索着想要继续敲击。此时,只听到窗外“唔----唔-----”狂风乍起,忽然一道闪电“嗤----啦啦”划过沉寂的夜空,紧接着大雨倾盆而至。此时窗外雨横风骤,雷如战鼓佐其施虐,东厢房的窗棂被其一再震撼着。不久,窗户“啪”地一下自动打开了。雨梳风狂,墙上的画不断拍打着墙面。李鸿逸赶紧穿好木屐,跑到前面。正想伸手去关窗,但见窗外闪过一个人影,紧接着又轻轻叹息了一声“嗳----”。她披头散发,裙裾飘飘。李鸿逸心里一震,“这——这——,”他斗胆喝问“你———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静穆了片刻,那人哼唱道:“为君抚琴铮潨响,望断春山水渺茫。无记留春惜时光,此情可待问斜阳。”李鸿逸心里一震,此“女鬼”居然会吟诗唱词?李鸿逸把头伸出窗外,正想定睛看仔细她的面目,但眨眼间就不见了。李鸿逸此时,失魂落魄般,推开房门,直奔瓢泼的夜雨之中。
李鸿逸追出门外,在夜雨中狂奔。雨迅速将他的头发、长衫淋湿了,他全然不顾。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居然又鬼使神差般走进了近园。此时,骤雨初歇,他漫无目的地往里走。杨柳岸边,残月朦胧。其实,他魂飞魄散般追出门外,并未见其人影,更不能确定她会不会出现在偌大的后花园中,他只是凭自己的臆想,追到此地。
李鸿逸沿着堤岸,走到小桥上。独立桥头,风满双袖。放眼望去,树影幢撞,花草瑟瑟,一阵凉风吹过,只觉得周身阴透。经过这一番一惊一吓折腾下来,早已是又困又乏,又冷又饥。正欲回转,只听见凉亭那边传来悠扬的昆曲声。她半吟半唱,在雨后的深夜格外凄清缠绵。“青鸟殷勤画舫噪,不觉四季风光绕。隐匿湖石写春秋,漫漫长夜梦多少。”稍作停顿,又唱道:“一波二折三行舟,七零八落九离愁。万水千山百回眸,六颜五色四望秋。”
“这----,这-----”李鸿逸至此心灵彻底震撼了。他怔怔地伫立桥头,遥遥望去,但见那女的在凉亭里翩翩起舞。李鸿逸此刻毛发皆竖,心砰砰直跳。他三步并着两步,狠不得插上翅膀飞奔过去。但此时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难以挪动。周身不停的颤抖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嚷道:“孟---怀---秋。”说着,便整个人瘫软下来,晕了过去。
等李鸿逸醒来,已是两天后的中午。“公子,您终算醒了!”念远见主人睁开迷茫的双眼,令一直站在床前伺候的念远,喜极而泣.“你缘何而泣?”李鸿逸有气无力地问。“公子,您都睡了两天两夜了。朗中说您受了风寒,又在发烧,直把我急得-----”念远说着说着,又涕泪纵横地抹着眼泪。
“嗨!我怎会如此脆弱不堪。”李鸿逸勉强支撑起上肢,靠在床头,念远见状赶紧过去将其扶起,并把枕头垫高塞在李鸿逸背后。
“公子,来喝一碗我熬的稀粥,您一定饿了。”说完,念远把桌上草捂桶里热腾腾的粥,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拿起调羹,想要喂他。
“我自己来。”李鸿逸欠了欠虚弱的身子,接过念远手里的碗。“咕噜噜!”一口气喝了下去,念远见状又去给他盛了一碗,他又照样一口气喝了下去。念远高兴的问:“一定是饿极了,还要吗?”李鸿逸摇摇头。
两碗粥下去,李鸿逸脸色似乎红润了些。“念远,那天我是如何回到东厢房的?”李鸿逸脑子开始渐渐恢复清醒,思路溯回到那天夜里。
“哦,是玉真把您背回来的。他说您当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公子,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怎会独自半夜跑到后花园去?不会碰到了什么邪乎的东西吧?”念远睁大一双疑惑的大眼睛。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李鸿逸脸上浮起不悦之色。
“但万一您要有个好歹,我如何回去向老爷禀告?”念远嘴翘鼻子高的,全然不顾主人的神色。“您总得让我护佑好您吧?”
“嘁!”李鸿逸浅浅一笑。反问道:“你还护佑我?
“真给你碰上,是谁护佑谁还说不准呢!”
“那如此说来,真有其事?”念远眨巴着一双圆眼。
“有什么,我是假设。”李鸿逸极力掩饰道,念远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总之,您心里有戏。”
“小小年纪,即便本公子心里有戏,你又如何会懂?”李鸿逸嘴里嘟哝道。“你把小夫子护佑好,即可。”李鸿逸谓念远道。
“嗯!”念远不情不愿地勉强应道。
“你去收拾一下吧!”李鸿逸道。“把这些送去厨房。”李鸿逸指着桌在上的碗筷道,自己则抖抖擞擞试着穿起衣服。念远见此情景想来帮他,给他挡了。
“这里用不着了。”他道,“哦,你见了玉真先替我谢谢他。”“嗯。”念远无趣地走开了。李鸿逸心里开始在狐疑,“玉真是如何知道我在后花园的?他是在跟踪我吗?或者,他早已知道这个秘密?或者还有人知道这件事情?就是那个尚未露面的,叫梦得的仆人?”想到此地,李鸿逸不禁又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此孟府深宅大院,藏着几多令人唏嘘或令人惊悚的秘密?”李鸿逸心想,“幽静而神秘的近园、若此玄机重重的东厢房,”李鸿逸再次回忆起两天前晚上发生的点点滴滴。
他穿好衣裳,下意识地走到拔步床边。不知何时,谁已将那天熄灭的烛台,从地上拾起,已经好好的安放在书桌上。他仔仔细细查看着床的周围,不放过任何一个蛛丝马迹。他绕到床后的帏幔边,稀薄的藕荷色苎麻纱帐与靠墙而设的棕色丝绸帏幔几乎没有间距。他将帏幔轻轻拉开后,一道木制板壁袒露在眼前。“咚、咚、咚”李鸿逸伸出手轻轻敲了下,里面传出空谷似的回音。至此,李鸿逸心里明白了大概。他正欲于板壁上继续探寻着,但听得念远从外面走进来唤他:“公子,您起来了?”李鸿逸闻声急速将帏幔拉上,跑到床边。还未等钻进被窝,念远已“噔,噔,噔”地进了里屋。“嗨!您还未痊愈呢,切勿急着下床。”说着,念远便将被子拉好了盖在李鸿逸身上。
“无妨,有你悉心照料,岂有不好之理?”李鸿逸微笑着道。
“嘿!公子,看到您笑了小的心里比吃蜜糖还开心哩。再说,照顾好您是念远的本份,应该的。”念远见主人此刻面露笑意,便也嘻笑着,望着他主人。主仆俩相视一会,不知为何彼此都傻傻的笑了。过了片刻,念远一本正经地:“公子,这两天您似乎有点变了。”李鸿逸道:“胡说八道,不就不慎淋了场雨吗?”李鸿逸不以为然地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念远略作停顿,想了想说“您明明有心事,却要独自担当。果真有何事,我如何----”“又来了,会有何事?杞人忧天。你尽管把心放在你圆润润的肚子里,哈!”李鸿逸心烦地打断道。
“你刚刚见到玉真没有?”李鸿逸随口问道。
“没有,他向来神出鬼没的。”念远说着弯下身来,凑近李鸿逸身旁道:“不是小的多嘴,这些天据我观察下来,这孟府上下除了老夫人,都有点神神秘秘的。”念远悄声细语地贴着李鸿逸耳朵道。
“不该说的不说,你又忘了?”李鸿逸沉下脸道。“记住,在孟府、不,以后无论走到何时何地,不允许背后去议论他人。要做到谨言慎行,嗯?”
“嗯!晓得了!”念远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应道。他本想着,将这几天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满腹心思,趁着主人脸上眉宇舒展,好好的倾诉倾诉。谁知被李鸿逸无情地当头一盆冷水,淋了个遍,念远怎不气恼。
“知道就好,本公子也乏了,要小憩一会儿,去忙你的吧。”李鸿逸说罢别转过身子,面朝床里双目微合,脑子里却又一幕幕翻涌起亲历的种种来。
“哦!”念远看到主人不再理他,便不情不愿地应着,自己则悻悻然地退出东厢房去。
夜,如期而至。明月如银盘,悬挂于苍穹。又是一个月明星稀之夜,东厢房内,烛光萤萤。睡足精神了的李鸿逸,捱到深夜便走近靠北的帏幔边,再次将它徐徐拉开。板壁曝露于眼前,李鸿逸正欲抬手敲击,但听得隐隐约约里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声。声音十分虚弱,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李鸿逸侧耳附壁倾听了好一会,里面似间或有细微的叹息声。“她一定是前两天晚上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女鬼,不,应该是女人。”李鸿逸此刻大胆猜测,于是,他在板壁上仔细寻找起来。忽然,在近墙跟的地方,李鸿逸闻到有一缕缕淡淡的香味,香味正是从墙与板壁弥合的缝隙里飘出来的。一条几乎严丝合缝的线条,十分完美地将砖石与木板契合。他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板壁,正琢磨着。谁知,此时门无声无息地移动开来,一间屋子别有洞天般呈现在眼前。李鸿逸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住的东厢房果真有机关。
李鸿逸站在这道门的中间,脚步踌躇。但见屋子中央,一只瑞兽青铜熏香正冒着袅袅香烟,香味浓郁地弥漫着整个屋子。李鸿逸鼓起勇气,走过去。他发现这间屋子的陈设几乎与东厢房一致。梳妆台上,烛光摇曳,李鸿逸提心吊胆地往前走。此时,见一个女人头发散乱正病恹恹地倚坐于塌上,背对着他。李鸿逸轻咳一声,那女人受惊似的转过身来,李鸿逸骤然之间见到的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你----你---便是那孟--—怀----秋-----?”李鸿逸吓得心“砰、砰、砰”地乱跳,口中语无伦次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