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他姓萧,我便姓萧
萧枫满脑空白地看着湖边那人走来,穿着很普通,褐衣黑裤,手里抱着把刀,脸色却极度地平淡,仿若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步子很稳,显然没有因为多年未见好友而显得激动,但最为关键的是:
“说好的漂亮姨娘呢?这么变成了一个冷面瘫大叔?”萧枫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王不宁轻微点头,面露疑惑,看向萧枫。
萧卓安一把拉起萧枫,笑道:
“叫王叔!”
“王叔好!”萧枫安分地叫道。
王不宁冰冷的脸上先是微微起伏了一下,接着嘴角缓缓翘起,他似乎在努力地挤出笑容,但整张面容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似笑似哭。
“他是思……”王不宁的声音很嘶哑,仿若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话
“他是萧枫!”萧卓安抢答到。
“萧?”一股煞气从王不宁身上汹涌而出。
萧卓安点头,面色有些紧张。
“是她的孩子?”
“枫儿,你去别处走走,父亲跟你王叔有些重要的事要商量!”
萧枫看着萧卓安不容置疑的面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他明白,每当父亲用这种口吻对他说话时,便需要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只是他们说的那个ta指的是娘亲吗?可是这个‘萧’有什么问题?”
待到萧枫走远,萧卓安才缓缓开口:
“她走之前只留了一句话:‘他姓萧!’我问她是不是萧远道的那个萧,她笑而不语,径直走了。后来我想,既然他姓萧,我也便姓萧!”
王不宁皱眉,只是看着萧卓安,没有言语。他知道萧卓安是一个自我约束很严的儒家弟子,改名换姓,对他们而言是一件颇具耻辱的事情。
“这次我带他来,一是让你见见他,二是绝了你的念想,有我在,他便是局外人,永远不可能参与我们的事!”萧卓安提高了音调,开门见山。
王不宁依旧不语,只是脸色黑了不少,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着。
“不宁兄,我也不想这样,但有些事必须先谈清楚,哪怕我们兵刃相见!”
“你变了!”
“是啊我变了,变得瞻前顾后,变得畏缩不前!当年的君子剑不语,血屠刀不宁名声多好听啊,杀伐果决,无所畏惧!可是枫儿是她的孩子,是留给我们所有人的念想,但并不代表他需要去承担他娘亲留下来的责任,他还小,这对他来说太不公平!”
“公平?这些对我们就公平了?”
“至少她为此付出了性命!”
“呵!我宁愿当初就死!死只是在逃避责任!”
“所以你现在还在埋怨她?”
“不应该吗?当初我一个将死之人,是她走来,告诉我要建造一个大同世界,一个没有杀戮的世界。她燃起了我对生的热望,如今却早早撒手人寰,那我留下来算什么?我们那五万无辜送死的兄弟又该如何自处?”
“就算如此,你想过枫儿吗?让他拿起兵器去面对他的亲生父亲,这又是何等的灭绝人性?”
“少让你中庸的儒家思想作祟,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便注定了没得选择!”
“所以这个选择我来做!”
“你?你没资格,你最多让萧远道偿命,他娘亲没完成的事只有他有资格去完成。”
“可是那件事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是啊,十五年,我被整整关了十五年,无日无夜不想着手刃仇敌,如今你却在这里逍遥快活,你说你对得起谁?”
萧卓安红着眼睛盯着王不宁,怒道:
“我绝不允许!”
“谁管你?”王不宁忽然纵身而起,径直飞向萧枫。
“你这屠夫想干嘛?”萧卓安暴起,紧追而去。
王不宁的功夫本来与萧卓安不相上下,但十五年未见,萧卓安却发现,自己被王不宁远远甩在后面,至少在轻功方面,萧卓安使出浑身力气,也被王不宁甩在后面,难以望其项背。
萧枫正坐在湖边看鱼,忽然听到破空声,转身便见到王不宁到了自己身旁,欲要问话,却听到王不宁说道:
“你将这些年练的功夫都使出来!”
萧枫不安,见一旁萧卓安也御风而至,才松了口气。
王不宁身上的煞气极重,初次见面,谁对他都产生不了亲近感。
只听萧卓安安慰道:
“枫儿你尽力施展,王叔是要考查你的功夫!”
这时,哑叔也从马车里拿了把剑走了过来,随即便将剑丢给了萧枫,对他举了举大拇指,咧嘴笑着。
萧枫点头,心想最近怎么都要找我试剑,而且都还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只见他举剑而去,一连施展了几个剑招,震得四周空气发颤,然而王不宁云淡风轻,单手化招。
“太慢了!”王不宁一掌将萧枫拍飞,只是掌力并不大,收起了大部分内力。
萧枫在空中连翻了几下才堪堪止住身体,大叫道:
“再来!”
萧枫明白自己不是王不宁的对手,但王不宁单手对敌,萧枫便径直攻向了他不用的右手。
只见他一剑直刺而去,如离弦之箭,转眼就要刺在了王不宁的右肩上。然而王不宁脸色毫无波澜,右肩一沉便躲了过去,接着又是一掌将萧枫打飞。
“颜……萧卓安你就是这样教人功夫?”
萧枫强压气血,正要再次持剑而去,却听到王不宁轻视父亲,心下便是一急:
“可不能让父亲丢脸!”
他勉强使出了父亲新教的剑招——君子不器,踏着迸发而出的剑气飞驰而去,连番攻向王不宁的右肩。
那剑气虽颇为锋利,哪里近得了王不宁的身,王不宁只是站在原地,身体不停摇摆,一次又一次躲过了萧枫的利剑,他这次倒没有一掌拍飞萧枫,更想见见萧枫的极限在哪里。
一连刺了百剑,剑气搅的湖水一阵又一阵,湖面久久不得平静,但那剑始终没有沾上王不宁半分。
“最强的剑招?也不过如此!你练了十多年就是这样?还是萧卓安的剑法越练越回去了?”
“不许这样说我爹!”萧枫累得气喘吁吁,却怒火中烧,情急之下举剑挥去。一道凝实的剑气飞跃而出,打在了王不宁的右肩三寸前,先是噔的一声,原以为就要散去的剑气竟未散去,而是缓缓向前,终于没入了王不宁的肩上。
“将你方才的剑招再施展一次!“王不宁转瞬就到了萧枫跟前,眼睛有些灼热,话语也有些急迫。
萧卓安也是上前,他知道这招式,来自那本剑不孤的赠谱。
“不是说过不要再练了吗?“萧卓安说道。
“父亲……“萧枫无奈地投出眼色。“我也不想的,可是脑子一热就使出来了,我现在想施展,可脑中根本就没有那个招式轨迹,仿若没见过一般。
“什么招式?”王不宁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就是一本很容易走火入魔的刀谱,枫儿练了,现在想停都停不下来。”萧卓安面露忧色。
“你说的是刀谱,而非剑谱?”王不宁追问道,“难怪那招式看起来有些怪异,刀谱现在在何处?”
“我随身带着呢!”萧枫将刀谱掏了出来。
“不是让你毁掉吗?”
王不宁却是不管不顾,一把将刀谱抓了过去,接着便翻看了起来。
萧枫与萧卓安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
“不宁兄,这刀谱真有问题,你……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可惜这刀谱并不适合我!”王不宁将刀谱还给了萧枫,接着说道:
“枫儿,这刀谱一定要好好练下去,你娘亲的仇……”
“王不宁!”萧卓安愤怒地打断了王不宁的话,“枫儿,你先上马车上等我。”
“父亲,娘亲的仇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你先上去,我等会儿跟你解释。”萧卓安忍下怒气,笑着说道
“王叔,您说,我娘亲到底怎么死的?为什么父亲从来就没有跟我提过。”萧枫含泪看向王不宁。
哑叔走上前将萧枫拉走,萧枫也不打不闹,他明白这件事,父亲不会告诉自己,耍小孩子脾气更加没用。
而突破口就在王不宁身上!
直到萧枫上了马车,萧卓安都是一脸怒色地盯着王不宁。
“原本我想,你能逃出来,是一件让人欢心的大事,我从没想过,你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甚至要将枫儿拉下水!”
“你们?指的是她和你吗?屈死的五万兄弟呢?算是谁们?”王不宁怒道。
“不宁兄,真没必要这样,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我知道你对她有怨言,但她也付出生命了不是?”
“那是你没见过五万将士不甘、愤怒的眼神,没见过他们一个又一个地从身边倒下,倒下得毫无意义!她欠他们的,当初他们相信了她,连死时都无比坚信她一定会来,一定将带他们脱离战火,一定!”王不宁双眼湿润。
“可是这跟枫儿有什么关系?上一辈的恩怨为何一定要牵扯到下一辈?”
“有何关系?负他们的是他的娘亲,杀他们的是他的父亲,你告诉我他们的死跟他没有关系?”
萧卓安脸上怒气逐渐消失:“只要有我在,绝对不允许枫儿去面对这一切,他是无辜的!”
王不宁自嘲地笑了笑:“我王不宁这一生,早在二十年前就丢了灵魂,是她将我从深渊中捞了出来,我欠她的,余生还她就是。可如今她欠了他们五万个冤魂,我还不起,你也还不起,只有枫儿有这个能力和资格还,你说,枫儿愿不愿意还?”王不宁忽然伏地痛哭:
“你不明白,整整十五年了,每晚都能梦见他们,他们满身的血,抓着我的手就问我,她为何不来,为何就丢下了他们,她答应的那个世界何时出现。”
萧卓安愣愣地看着眼前如此失态的中年男子,他突然想起初见眼前之人的那个下午,满身的煞气,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无人敢近。那天夕阳格外地好看,她就站在夕阳下指着众人说道: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没有人知道王不宁身上发生的故事,但丝毫不影响大家把他当作家人。
后来王不宁就真的把这当作家了,血刀屠再现江湖时,没有以前那么重的杀气,刀下也慢慢留了活口,他在努力地融入她口中的家,直到和所有家人都称兄道弟,他第一次开口笑。笑得很丑,很别扭,但她说这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江湖传言,血刀屠王不宁敢上凌霄教王不得安宁,只是外人不知道,他在家人面前常常沉默,但黑墨色的眼球中饱含深情。
后来,家毁了,在他眼前毁掉的。他活着的信念又一次毁了,于是,报仇成为了他活着的唯一信念。
往往,长在被毁了的信念上的信念,只会比之前的信念越加执着,变本加厉地执着,直到变成执念,变成长在心口的一块腐肉,割不去,便日日夜夜折磨你,逼得你发疯发狂。
“我明白你的痛楚,真的我都明白!”萧卓安抓着王不宁的手说,“我会给他们交代的,一定给,但在此之前,当弟弟的请求你,一定不要让枫儿知道!”
“你们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划了?”王不宁将萧卓安的手推开,问道。
“是有一个计划……”萧卓安将所有计划和盘托出。
“我不同意!”王不宁听罢,怒道。
“王不宁,我知道你跟萧远道不共戴天,可谁不是呢?没有人不恨他,但你刚刚逃出来,目标太大了!”
“所以你们的计划就直接将我排除在外?”
“怎么就在外了?我让你去燕秦边境暗杀秦军将领正是这计划的点睛之处,若是没有你的掩护,萧远道不可能放心地走出他的龟壳。”
“可是……”王不宁没有说出口,他明白,萧卓安是要将他排除在危险之外,而非计划之外。
“若是……”
“没有若是,你若是失败了,也给我活着回来,枫儿跟着我只会被仇恨掩埋,你要是放心这样,尽管别回来!”
“好!一言为定!”
萧卓安还想说些什么,王不宁忽然说道:
“他们追上来了,死了一群又一群,却总是杀不干净。”
“秦国的尾巴?”
“嗯,我先走了,你们小心些,别暴露了!”
“好!”
王不宁纵身而去,跨了几步,转身说道:
“你这功夫不行,当年我们齐名,如今我都不好往外说。功夫别落下了,有时间再切磋!”王不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外人从来见不到的微笑,虽然依旧很难看,格外的难看。
“知道了!”萧卓安笑道。
宁王一语,颜王一笑,如今他们都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活着回来!”声音消散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