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它每天都会写日记吗?”
“没错,纳尼达每天都写。”
“我觉得它写得很好,并不只是流水账。”
“它很愿意把这些点滴记录下来。”
“从本子的制作和字迹就能看出来,很细致,一定花了不少功夫。这些你都看过吗?”
“不用看我也知道它写了些什么,纳尼达女士愿意跟我讲它知道的所有的事。你知道它最喜欢的是什么吗?最喜欢伊莉丝身上的那一身毛。它怕冷,怕得要死。当初来到这儿安家时可没有柔软的棉被和干净的褥子,唯有在伊莉丝毛茸茸的温暖的怀里它才睡得着。伊莉丝的脾气也很好,为了能让它坚强地活下来,心甘情愿地让它抱了好多年。”
“它事无巨细地述说着这里的一切,特别是对伊莉丝的依赖。它的心可真细,从它的文字就能看得出来。”
夏珥被交谈声吵醒了。墙上那面老旧的钟提示他已经睡过了四十分钟,现在刚好是五点一刻。他想知道是谁在说话,其中一个声音他知道是阿瑞娜的,但另一个声音是谁的呢?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很刻板,像硬生生拼凑起来的音符。他眯缝着眼看向阿瑞娜,除了坐在书架前正拿着书在看的阿瑞娜,他的眼睛里的余光还看到另外一个东西。它就在那根已经蒙着一层灰的透明管子里,黑乎乎的一团,隐约能看到它那带着吸盘的触手在里面蠕动着。
这一幕让夏珥心紧张得狂跳不止。但因为伊莉丝事先提醒过,所以他很快迫使自己镇定了下来,并决定继续装睡,然后想慢慢搞清楚那团在管子里的黑东西到底是什么。
“宝罗。”阿瑞娜又开始说了,“管子蒙上了灰,你的样子我看不太清。”
“我的样子可不好看。”它的声音是从天花板墙角边的一个扬声器里传出来的。
“没关系的。”
“好吧,其实我是只六脚章鱼。”它说,“曾经的我并不像现在这么难看,那时我的皮肤会变色,我觉得好看极了,我还会用皮肤说光语。现在我太老了,皮肤退化得只能是暗哑的黑色。所以只能用电磁波交流。”
“没办法治好了吗?”阿瑞娜问。
“这是衰老。无论你是谁,总有一天你会死于衰老,即便你身体里有ATT。”
这时,房间外突然传来摔东西和嘶吼的声音,动静很大,就连整个房子的墙壁都在微微颤抖。伴随着某个东西的破碎,从书房外传来不知是谁的嚎哭。这一连串动静让夏珥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又重新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们该过去看看吗?”阿瑞娜将纳尼达的笔记放回到书架里紧张地问。
“不要去,你们帮不上什么忙。”宝罗说,“摔东西的是艾摩,它可比我要丑陋得多,我不觉得你们受得了。”
“可是,外面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艾摩太老了,它有老年痴呆症,时好时坏。有时候什么都不记得了,脾气很暴躁,你们接近它可能会有危险,帮不上什么忙的。伊莉丝为了照顾它吃了很多的苦。当然,艾摩也不容易。”宝罗说。
夏珥知道这个病。这种病病程缓慢,逐渐会出现记忆障碍、嫉妒、失语、妄想、认知障碍和行为障碍,到后来完全丧失全部意识并陷入昏迷。因为患者会长期卧床,导致腿上或后背长褥疮,直至死亡。他外公就是得这个病去世的,他知道照顾这一类型的病人到底有多辛苦,但没想到的是这些浮塔也会面临同样的折磨。
这时外面的动静变得更大了。
“别紧张,阿瑞娜,坐下来吧。”宝罗说,“陪我聊聊天。”
“我一直以为只有人类才会得老年痴呆症。”
“所有的浮塔都会受到衰老的困扰,甚至包括机器,机器衰老得可比肉体更快。”宝罗说,“这房间曾经也是属于吉尔的,它和纳尼达总有说不完的话,几乎形影不离。它是在去年去世的,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呼……一想起来我就难过。因为体质原因,它的肌肉里生出了很多细小的钙化结晶颗粒。细小的钙化结晶颗粒遍布全身,堵塞血管,刺穿神经,它死得极其痛苦。”
“它的身体里没有ATT吗?”
“如果没有ATT,不出半个月它就会死,痛苦也会随之结束。但因为有ATT,这种痛苦整整持续了三年,伊莉丝和纳尼达一直照顾它。最后它是死于自杀。若不是实在没办法,谁会想要去自杀呢?但它实际上是幸运的,毕竟自杀对它有效。”
“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选择自杀的浮塔可不只它一个,但是否死得痛苦得看ATT是否肯饶过你。有的浮塔因为破坏了脑组织而变成了摩鲁兹,但还有的就可能为此受尽折磨。你知道多数死亡都是怎么造成的吗?是因为缺氧。所以上吊往往是种很有效的自杀方法。但如果你身体里有ATT,“上吊”就会激起它的应急反应。在你将你的脖子挂在上吊绳上的那一刻起,它会利用你的脑部的血肉搭建出一个个新的血液循环系统。那是什么?那是布满脸部的瘤子以及新长出来的小小的肺。它们会在你的面颊上跳动,而那起伏不定的就是小小的肺在你脸上呼吸。呼,它只是在迫使你脑部的血液供给能够继续下去。如果你突然不想死了,从上吊绳上下来了,你脸上新长出来的瘤子也不会消失,它们会继续跳动并呼吸着。总之它不会让你轻易地死去,它要你你活,而且是不折手段地让你活,即便是把你搞得面目全非。这种情况我看得很多,我反正是不敢死的,我怕激起ATT的应急反应。反倒是浑身长满钙化结晶的吉尔很勇敢,它能死得很轻松还真是个意外。”
“这太可怕了。”阿瑞娜捂住了自己的嘴。
“ATT对延长寿命的确很管用,它是自动的,也很高效。”宝罗停了停说,“但问题就出在它是自动的,而且过于高效。因为这会让它总是按照自己意愿行事,而且总是能达成自己的意愿。比如你说不要了,这样就可以了,但它偏要,它不会听从你的心声。你无法知道它在身体里到底搞了些什么鬼,东治西治就是治不到点子上。我有一条触腕已经连续疼了十年了,一直到现在还在继续疼着,而且越来越疼,它为什么就不能去治治呢?老实说,我不敢想象以后会怎样。真混蛋。它可不关心你到底舒不舒服,它只关心你死没死。”
“难怪伊莉丝说ATT就是一种诅咒。”
“我想,研究员造出ATT的初衷当然是希望它能帮助我们。但它的并不完美。它没法使你的肌肉变得强壮,没法帮你清理身体里的所有垃圾。更重要的是它在强制使你获得长寿的同时,无法帮你排遣心中的孤独和空虚。你自己还得想办法解决很多事情。坦白讲,我也想过自杀。可是你也知道,如果选择自杀,ATT很可能要强迫我活下去。不爱惜自己的后果就是身上长那种会跳的瘤子,听说那玩意儿很疼,那可比死还可怕。与其死得这么难堪,你不得不主动地爱惜自己。在这儿我又得感谢伊莉丝了。看到这根装满水的管子了吗?这是它提议装的,可花了不少功夫,这仅仅是为了让我能在这个房子里活动得更自由一些。我真是爱死这些管子了。总之没有伊莉丝我活不到现在。作为一只“熊”,它是野外生存的好手,最开始的时候这是很重要的本事。我们这些流落到森林里的浮塔可离不开它。而现在,我不希望它孤立无援,我想帮助它,所以我才支撑到现在没舍得死。”
宝罗的话夏珥的听到了,他无法真正理解它们的生活,但仅凭保罗的只言片语就足以使他感到不寒而栗。身体就像牢笼,不管是丑陋也好残破也罢,它们无从选择,只能任其蹂躏自己的灵魂,苦苦承受无边的折磨。
“伊莉丝看上去似乎很健康。”阿瑞娜说。
书房里面的灯闪了两下,但很快恢复了正常。房间外已经安静了下来。
“因为它知道自己不能有闪失,如果它有了闪失我们就全完了。”宝罗说,“伊莉丝很努力。身体有时候很娇气,或者说身体里的那种平衡很娇气。你得时刻保持你身体里的血脉畅通,得让它们活动起来运转起来。这很难,很辛苦,得保养,要持之以恒地保持健康规律的作息习惯。就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早起,然后坚持锻炼身体,这太难了。但伊莉丝却做得到。它是个英雄,屋子都是它打扫的,每个老友都是它在照顾。还有家里面的吃的,用的,以及电,没有它我们根本就解决不了。”
“伊莉丝说它在替盖亚工作。”
“那些书,在另一个房间,伊莉丝在帮盖亚整理并修补那些书。伊莉丝说那些书是它在一处封闭得很好的地下遗迹中找到的。后来它和纳尼达还有吉尔一起把它们搬到了这儿。伊莉丝它们天生就是干整理的料,它们干得很好。托它们的福,我也有机会看了很多书。再后来盖亚找到了我们,它愿意为我们提供一些生活物资,前提是我们得帮助它解读这些书并做整理。呼……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一直以为盖亚是洁癖狂,不会喜欢任何活着的生物。”
“这里毕竟是它的地盘,它也给我们定了一些规矩。你要保证自己不直接跑到橙道之外,所以我们在橙道上安家。”
“读书能让你们的生活好过一些。有些书会很有趣。”阿瑞娜说。
“是的。但我们也只是在让生活能够继续得下去。”宝罗说,“读书对我们的脑子有好处,能延缓大脑退化。你得让你的大脑接受挑战,它需要时刻进行物质交换以及信息交换,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新陈代谢。不管是图像、音乐、文字或者其他什么,总之你要保持信息在你的脑子里有节奏地周流不息,否则脑子就会生病,而且生病的过程与阿尔茨海默症类似。你得像照顾你的身体一样照顾你的脑部意识,要不停地保养和锻炼,这绝对不会有错。”
保罗让夏珥想起自己的外婆,人老了就会格外在意自己的健康,唠叨个不停,似乎很乐意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养生之道。
“嘿!我知道你在装睡,起来吧,过来跟我们一起聊会儿天吧。”看来宝罗已经知道夏珥其实早就醒了。
夏珥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与那只在透明管子里的黑乎乎的浮塔对视,总让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它几乎都不是只哺乳动物。为了适应这种局面,夏珥不停地在心里暗示自己,它是个跟自己一样聪明,甚至是更聪明的有自主意识的生命。
“你好,我叫夏珥。”夏珥光着脚走了过去,他也想好好看看宝罗到底长什么模样。
“噢,阿瑞娜刚才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了。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宝罗。”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夏珥说。
“我听伊莉丝说,你是自然人,是吗?”
“嗯,我想是……是的。”夏珥迟疑地看了一下阿瑞娜说。
“我喜欢自然人。希望你也能喜欢浮塔。”宝罗的声音显得很兴奋。
“我觉得我喜欢。”
“呼……太好了,既然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么就放轻松些吧,年轻的自然人。愿意跟我聊一下一件很有趣的事吗?”
“什么事?好吧,我愿意。”
“你说,意识能够被切成两半吗?”
“你说的是意识吗?或者是灵魂?”
“嗯,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想过这个问题。”就像他想象过自己的那残缺不全的灵魂,“但我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样。我觉得我没法把自己想象成两个我。”
“这的确很难。”宝罗笑了笑又继续说,“把一个大脑切成两半?很早之前有人就做过这样的实验了。据说是为了治疗癫痫。那不是被分成的两个意识吗?好像没什么不对劲。”
“好吧,那应该行得通。”夏珥说。
“那么分开后的大脑哪一半才是真正的你呢?”
“这……这很难想象,也许都是我。”
“如果把它切成四份呢?到底哪一块是你?”宝罗又问。
“这更难以想象了。”夏珥说。
“意识被切成碎片,也许每一片都是一个意识,每一个其实都是我。但这显然说不通。试想,大脑在生长,就像意识在生长一样。那么意识当然能够被分割,也能合并。如果将我的脑切去一小片,我是否还应该是我呢?”
“我想应该是。”
“但如果这片不是真正的我,那片也不是真正的我,那脑中的哪一部分才能代表真正的我呢?在我们的脑中是否存在这样的区域,作为核心,作为脑中的一块碎片,是它决定了我之所以是我呢?所以其他部分的脑都只不过是它(核心)的助手,为的是让它变得更聪明,所以只要把这些意识碎片跟这块核心拼到一起,它就能重新恢复到现在的我。是不是这样呢?但它们是怎么合并到一起的呢?是串联还是并联?又是怎么区分彼此各司其职的呢?”
“不好意思,我已经被弄糊涂了。”夏珥无奈地耸耸肩。
夏珥满脸迷惑的样子惹得宝罗笑了起来。
“你在说附脑,对吗?”阿瑞娜说。
“还是浮塔人更了解浮塔。谁都知道一条八爪章鱼有九个脑。一个主脑,八个附脑。八个附脑分别控制八只触腕。但附脑显然不是主脑,但会让主脑更强大。”
“所以,你们认为意识的核心是存在的吗?”夏珥问。
“这很难验证。我说我是我,但又怎么证明我是我呢?当你接近你的本质的时候,你会发现,你的本质又离你远了一点。”宝罗说,“但我可是一只六脚章鱼,有七个脑袋,我当然认为是有核心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章鱼猜想”。”阿瑞娜说。
夏珥不明白宝罗为什么跟他聊起这个,难道仅仅因为它是一只六脚章鱼?或者我是个没有附脑的自然人?又或者它能感觉得出来我的灵魂天生地缺了一块?
这时,伊莉丝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房间里顿时鸦雀无声。在大家关切的目光下,伊莉丝杵着疲惫的四肢走了进来。随着它越走越近,夏珥和阿瑞京能看到伊莉丝手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夏珥忍不住在心里揣测伊莉丝刚才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原来在这儿,我说你跑到哪儿去了呢。”伊莉丝仰着头看着在透明管子里的宝罗说。
“我想来看看新朋友。”宝罗说,“今天艾摩好像闹得更凶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不能怪它。它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管怎样不能丢下它不管。”与之前一样,伊莉丝说话时声音里总透着一股冷静。
“米可它们呢?它们还好吗?”
“还不错,酿了不少蜜。它们需要休息。”
“那就好。”
“刚才跟他们聊什么呢?”伊莉丝问。
“随便聊聊。”宝罗说,“我很乐意看到他们对我说的东西感到震惊。”
“看来他们听得很用心。”
“没错,他们是很好的听众。”宝罗说。
“好了,刚才给你的池子换水了,瞧你的池子都脏成什么了。”
“昨天才刚换过水。身上的分泌物好像变多了。”宝罗说。
“跟我到池子里来吧,该给你按摩了。”伊莉丝朝宝罗招了招手。
“这就来。”
宝罗说完,黑乎乎的身体在管子里涌动起来,像一团会移动的墨。
“你们也可以过来看看,想一起来吗?”出门之前,伊莉丝回过头对阿瑞娜和夏珥说。
“稍等,我要把我的脏衣服先放进洗衣机。”夏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