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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望花楼头(1)

朱泪儿简直要气疯了,这人竟在俞佩玉面前说她是小孩子,这实在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怎奈她一时间偏偏又找不出话来还击。

而俞佩玉却希望她再说下去,他只希望她此刻能忘却了自己的不幸,也希望她能忘却了他。

他忽然发觉海东青虽然又骄傲,又无礼,说起话来更不饶人,可是对女孩子却有一种尖锐的魅力。

他望了望朱泪儿,又望了望海东青,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愿望,只要朱泪儿这次能在死里逃生,他就不相信这两人能不被对方吸引——他自然也认为这眼睛大大的小伙子是非常可靠的。

突听海东青道:“你上不上得去?”

俞佩玉这才回过神来,道:“上得去哪里?”

海东青道:“那城墙。”

只见前面一道城墙甚是雄伟,显见这城市必定十分繁荣,只不过此刻夜深人静,城门早已关闭了。

俞佩玉道:“胡姥姥难道住在这城里?”

海东青道:“你想不到么?”

俞佩玉叹了口气,道:“看她的行事,她这一生中结下的仇人必定不少,我本以为她的住处必定十分偏僻隐秘,想不到她却住在如此繁华热闹之处。”

海东青道:“她住在这里,正是要别人想不到。”

朱泪儿忍不住道:“你放心,这城墙就算再高一倍,我们也上得去的,只有你这位四条腿的朋友,恐怕……”

海东青冷冷道:“你用不着担心它,只要你上得去,它也上得去的。”

朱泪儿冷笑道:“好,这话是你说的,我们要看看它有什么方法能上得了这城墙,难道它还会忽然生出一对翅膀来不成?”

她嘴里说着话,已站到马鞍上,眼珠子一转,又跳了下来,拉着俞佩玉的手,嫣然道:“我的头有些发晕,你拉我一把好吗?”

她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她却是生怕俞佩玉气力不济,想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俞佩玉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别人都以为你又刁蛮,又调皮,其实你却是个最懂得体贴别人,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孩子。”

朱泪儿只觉脸上一热,全身都充满了温暖之意,可是她却不知道俞佩玉这话并不是说给她听的。

只听衣袂带风声如离弦急箭,海东青已掠上城墙,一双手还是伸得笔直,托着胡姥姥的尸体。

朱泪儿撇了撇嘴,冷笑道:“你瞧他这分狂劲,随时随地,都想将他的功夫卖弄卖弄,就像是个刚发了横财的乡巴佬,恨不得将全副家当都贴在脸上。”

俞佩玉微笑道:“年轻人学了一身如此惊人的功夫,就算骄傲些也是应该的,何况,骄傲的人就一定很靠得住,因为他绝不会做让自己丢人的事。”

朱泪儿道:“可是你年纪也不大,功夫也不错,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骄傲呢?”

俞佩玉道:“因为……因为我实在比不上他。”

朱泪儿柔声道:“谁说你比不上他?在我眼里看来,十个海东青也比不上你。”

她不让俞佩玉再说话,拉着俞佩玉跃上城头。

这时天下太平已久,守城的巡卒早就学会了偷懒,放眼望去,城里亦是灯火寥落,整个城市都已入了睡乡。

朱泪儿瞟了海东青一眼,道:“你的朋友呢?它怎么还不上来?”

海东青忽然一笑,道:“你几时见过会轻功的马?”

朱泪儿怔了怔,道:“但你方才不是说它能上来么?”

海东青淡淡道:“我那话只是哄小孩子的。”

朱泪儿简直快被气死了,但还是不能反击,只因她若一反击,就无异承认自己是小孩子了。

她总算第一次遇见了对头克星。

在月光下看来,一重重屋脊就像是铺满了白银似的,远处偶尔有更鼓声传来,却更衬托出天地的静寂。

但转过几条街后,前面竟渐渐有了人声,只听有人在喊车唤马,有人在送客,有人在说着醉话。

一个少女的声音银铃般娇笑着道:“邹大少、张三少,明天千万要早些过来呀,我自己下厨房烧几样拿手小菜,等你们来吃饭。”

一个男人的声音大笑道:“好好好,只要老邹家里那母夜叉不发威,我们一定来。”

又有个老太婆的声音笑道:“最好将钱大少也找来,我们文文想他已快想疯了。”

另一个男人吃吃笑道:“你们文文想的只怕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银子吧。”

那老太婆就道:“哎哟,邹大少,你可千万莫要冤枉好人,我们家的姑娘对别人虽然是假情假意,但对你们三位,可真是恨不得将心窝都掏了出来。”

张三少道:“香香,你对我真是和别人不同么?”

那香香就撒娇道:“你还要我怎么样,真要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么?”

于是张三少、邹大少又是一阵肉麻当有趣的大笑,马车才总算走了,过了半晌,就听得那老太婆骂道:“这两个小子每天花不了几文,就一定想连本带利都捞回去,不折腾到深更半夜,死也不肯走。”

那香香也啐道:“那小子明天若不送一对金镯子,我要是不给他一点好颜色看才怪。”

朱泪儿听得眼睛都直了,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呀?”

海东青道:“你不知道么?除了干强盗外,这就是世上最不花本钱的买卖。”

朱泪儿还想再问,忽然想通了,红着脸啐道:“你……你为什么将我们带到这种鬼地方来?”

海东青道:“我不将你们带到这里来,却叫我将你们带到哪里去。”

俞佩玉吃了一惊,道:“难道这里就是胡姥姥的……的家?”

海东青道:“你想不到么?”

俞佩玉怔了半晌,苦笑道:“不错,她这样做,就是要别人想不到,无论有多少人要找她报仇,都绝不会有一人想到她会在这里开妓院的。”

海东青道:“而且无论谁一进了妓院,骨头就轻了一半,三杯酒下肚后,在相好的姑娘面前,更没有人能守得住秘密的,是以江湖中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瞒不过胡姥姥的耳目。”

朱泪儿冷笑道:“你对这种事倒知道得真不少,想必也是经验丰富得很了。”

海东青淡淡道:“不错,我经验本就丰富得很,单只这‘望花楼’,就有我七八个相好,方才那香香就是其中之一。”

朱泪儿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俞佩玉又抢着道:“海兄若不时常到这里来,又怎能探出这就是胡姥姥的老巢。”

说话间,他们已转过街角,只见前面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前,悬着两盏灯笼,上面还写着“望花楼”三个字。

此刻正有两个青衣短褂的汉子,在门前打扫,还有身穿水绿色缎子长袍的人,负手站在石阶上,望着灯笼道:“这上面有些地方已被熏黑,明天该换两盏新的了。”

他似已觉出有人走过来,忽然转过头。

灯光下,只见这人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看来仍是风采翩翩,不但头发梳得很光亮,胡子也修剪得整齐,衣服更穿得很合适,看来就像是个养尊处优,又喜欢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

这种人竟会站在妓院门口的石阶上,还像是在以妓院里的龟公自居,倒也真是件怪事。

海东青刚走过去,那两个青衣汉子已迎了上来。

两人打躬作揖,赔笑道:“这不是海大少么?你老已有两个多月没来了,今天是什么好风将你老吹来的,可是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哩。”

另一人笑道:“幸好香香姑娘还没睡,她好像早已知道海大少会来的,从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坐在屋子等着了,什么客人都不见。”

海东青也不理他们,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那绿衫人。

那人只有抱拳一揖,也赔着笑道:“小店虽已打烊,但大少既是常客,就……”

海东青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绿衫人笑道:“不敢。”

海东青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绿衫人笑道:“在下这样俗人,若是常在客人面前走动,岂非打扰了各位的清兴。”

海东青冷冷道:“不错,到这里来的人,本都是来找女人的,见到男人的确胃口倒尽,可是你只怕并不是为了怕扫别人的兴才躲起来吧?”

绿衫人本来满脸俱是笑容,愈听愈觉得话不对头,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僵住了,转身就想一走了之。

海东青道:“站住。”

绿衫人干笑道:“在下这就去叫香香出来,大少你……”

海东青道:“你用不着叫香香出来,我是来找你的。”

绿衫人怔了怔,道:“找我?”

海东青道:“你虽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

绿衫人的脸上已变了颜色,强笑道:“莫非是这里的姑娘开罪了大少,大少想要在下去管教管教她们?”

海东青道:“你们这里倒的确有个人得罪了我。”

绿衫人道:“谁?是香香?”

海东青道:“不是。”

绿衫人道:“是小苏小小?”

海东青道:“不是‘小小’,是‘老老’。”

绿衫人脸色又变了变,咯咯笑道:“大少可真会说笑。”

朱泪儿也走了过来,皱眉道:“你何必跟这种人啰唆,还是叫他去将胡姥姥的老公找出来吧。”

海东青道:“你可知道此人是谁?”

朱泪儿吃了一惊,失声道:“难道他就是胡姥姥的老公?”

那已老得掉了牙的老怪物,竟和这风度翩翩的花花公子是夫妻,朱泪儿实在连做梦都想不到。

只听海东青道:“你可知道他为何总是躲着不敢见人?”

朱泪儿道:“不知道。”

海东青道:“只因他昔日在江湖中本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如今却做了开妓院的龟公,若让江湖朋友知道,岂非连他祖宗八代的人都被他丢光了。”

朱泪儿眨了眨眼睛,道:“他以前在江湖中也很有名么?”

海东青道:“倒也可算小有名气。”

朱泪儿道:“他叫什么名字?”

海东青道:“他就是黄山‘万木山庄’的少主人,江湖中人称‘如花剑客’的徐若羽。”

朱泪儿失笑道:“如花剑客,这名字倒真不错,只可惜这一朵鲜花却插到牛粪上了,竟娶了个又老又丑的老怪物做老婆。”

海东青道:“你难道未见到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嫁给老头子么?”

朱泪儿道:“但那不同……”

海东青淡淡道:“那也没什么不同,小姑娘嫁给老头子,贪图的是老头子的家财,他娶胡姥姥做老婆,贪图的却是胡姥姥的功夫。”

只见那徐若羽听得面上阵青阵白,朱泪儿知道他若不翻脸动手,也难免要被气得半死。

谁知过了半晌,他面上竟反而露出了笑容,微笑道:“各位既然是来找在下的,为何不请进去坐坐呢?”

海东青冷笑道:“你不请我进去,我也要进去的。”

那两个扫地的青衣汉子,听得眼睛都发了直,早已想溜之大吉,谁知海东青忽然转过身,将手里托的东西交给他们,道:“抬进去。”

这两人不敢伸手去接,又不敢不接,只觉两只手有些发软,刚抬过来,就险些掉在地上。

海东青一伸就托住了,厉声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青衣汉子道:“不……不知道。”

海东青还未说话,朱泪儿忽然笑道:“这样东西可真是无价之宝,你们若是摔坏了,就真的要倒霉了。”

那青衣汉子眨了眨眼睛,道:“这莫非是大少来送给香香姑娘的缠头么?”

朱泪儿道:“不错,这的确是我们专程送来的礼,但却并不是送给香香的,而是送给臭臭的。”

那青衣汉子怔了怔,赔笑道:“小人倒还未听说过这里有位臭臭姑娘。”

朱泪儿咯咯笑道:“一朵鲜花已插到牛粪上,那还不够臭么?”

青衣汉子再也不敢答腔了,抬起木板,就往里走,两人头上的汗珠子已不停地在往下流。

徐若羽却还是面带微笑,殷勤揖客,只不过眼珠子一直在滴溜溜转个不停,无论谁的一举一动,都休想逃得过他这双眼睛。

他们穿过前面两重院落,还不觉得这望花楼和别的妓院有什么不同,这两重院子显然只是招待普通客人的。

但一走入后面的大花园,他们才知道这地方实在是个销金窟,此刻虽然已是深秋,但园子里仍是百花如锦。

醉人的花香中,更夹杂着一阵又甜又腻的脂粉香,小桥流水、山石亭台间,掩映着十几座精雅的小楼。

这时小楼上珠帘已垂,灯火已黯,但仍不时传出一两声令人销魂的巧笑和呻吟——巧笑虽销魂,呻吟却更令人心旌摇荡,不能自主,难怪有些人只求一夕入幕,纵然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了。

朱泪儿瞟了海东青一眼,道:“这些小楼上住的,只怕就是你那些老朋友吧。”

海东青道:“哼。”

朱泪儿道:“现在她们生病了,你为何不去瞧瞧她们?”

海东青也不禁怔了一怔,道:“生病?”

朱泪儿道:“若没有生病,为什么要呻吟呢?”

海东青再也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

朱泪儿瞪眼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海东青望了她一眼,也不知怎的,竟再也笑不出了。

这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虽然已在苦难中成长,但她的心,却仍天真得像孩子,纯洁得像白纸。

她懂得的事,有时虽然比一个饱经世故的人还多,但有时却还比不上一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孩子。

俞佩玉心里又何尝不在暗暗叹息。

朱泪儿见到他们的神情,也知道自己说错了,但却不能问出来,只有嘟着嘴,在心里生闷气。

她心里只比俞佩玉更难受。

徐若羽忽然微微一笑,道:“这里的确有几人生了病,在下一定会将姑娘的好意转告她们。”

朱泪儿大声道:“我也没什么好意,你也用不着来做好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们没生病么?”

她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不觉对徐若羽有些感激,只觉这人就算是为了武功才娶胡姥姥的,也情有可原了。

花园的角落上,还有道月牙门。

穿过这道门,就到了一重更清雅的小园,小园中也有座小楼,楼上却是灯火明亮,显见正是此间主人的居处。

到了这里,那两个青衣汉子就想将抬着的东西放下来了,但他们刚弯下腰,海东青就瞪着眼道:“叫你们抬进去,你们为何不抬进去?”

青衣汉子吃吃道:“这……这里是太夫人住的地方,小人们不敢妄入。”

徐若羽含笑拍了拍他们肩头,道:“抬进去吧,没关系。”

青衣汉子擦了擦汗,只有硬着头皮往里走。

俞佩玉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阁下好辣的手。”

徐若羽脸上笑容僵了僵,勉强笑道:“阁下好厉害的眼力。”

俞佩玉不再答话,却问那两个青衣汉子道:“你们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青衣汉子刚将东西放到桌子上,一人赔笑道:“于三还是个光棍,小人却娶了个老婆。”

俞佩玉叹道:“你快快回家去和她话别吧,再迟只怕就来不及了。”

那汉子大吃一惊,失声道:“话别……小……小人还……还不死哩。”

俞佩玉黯然道:“你既然知道了他的秘密,还想活么?”

那人瞧了徐若羽一眼,大骇道:“这是什么意思?”

俞佩玉叹道:“解开衣服,看看方才被他拍过的地方,你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话未说完,两人已七手八脚撕开了衣裳。

徐若羽方才轻轻一拍,竟已在他们肩头上,印下了个淡青色的手印,手印的中央,还有个针孔般的小洞。

小洞中本来有一丝丝鲜血沁出,此刻血色已变成黑的,远远就可以嗅出有一股死鱼般的腥臭之气。

两人只瞧了一眼,脸上已变成死灰色。

俞佩玉道:“他伸手一拍时,我已看到他手指间夹着根针,针扎在你们身上,你们竟丝毫不觉痛,显见针上必有剧毒。”

海东青目中不禁又露出一丝赞赏之意,无论如何,俞佩玉的沉着与仔细,的确是他也自愧不如的。

那两条青衣汉子已仆地拜倒,哀呼饶命。

徐若羽却向俞佩玉微微一笑,道:“这位兄台的眼力,的确令人佩服,只可惜兄台却还是说错了一件事。”

俞佩玉道:“哦?”

徐若羽悠然道:“在下此刻就算放他们回去,他们也走不出这院子了。”

青衣汉子狂呼着挣扎爬起,奔出,跌倒,再爬起,又跌倒,奔出门外后,就再也没有声音。

徐若羽柔声道:“你们放心去吧,我一定会好生替你们料理后事的。”

他随手掩起了门户,转身笑道:“各位请坐。”

这句话虽然是句很普通的客气话,但由一个刚要了两个人性命的人嘴里说出来,却有些令人毛骨怵然。

朱泪儿一直在瞪着他,此刻才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你和胡姥姥真是天生的一对了。”

徐若羽微笑道:“在下和她夫妻多年,她的本事,在下多多少少总该学会几分的。”

朱泪儿几乎不相信这句话竟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又忍不住叹道:“若论脸皮之厚,她只怕还该向你学学才是。”

徐若羽道:“姑娘过奖了。”

朱泪儿道:“可是你若真要灭口,只杀他们两个人是不够的,还应该将我们三个也杀了才对。”

这次徐若羽没说什么,海东青却冷冷道:“他既已让我们走进这里,你以为他还会让我们活着出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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