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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是真君子(2)

大多数人都有好几张不同的脸,他们若要变脸时,就好像戏子在换面具,甚至比换面具还要简单。

面具换得多了,渐渐就会忘记自己本来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面具戴得久了,就再也不愿拿下来。

因为他们已发觉,面具愈多,吃的亏就愈少。

幸好还有些人没有面具,只有一张脸,他自己的脸。

无论他们遇着什么事,吃了多少亏,这张脸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们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活就活,要死就死。

他们死也不愿改变自己的本色,男儿的本色。

男人的本色。

世上若没有这样的人,人生就真的像是一出戏了。

那么,这世界也就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酒来了。

吕总管倒酒,举杯,笑道:“喝吧,酒喝得多了,你就会发觉世上所有的女人本都是一样的,更不必认真。”

阿飞咬着牙,盯着他,忽然道:“不一样。”

吕总管眯着眼,笑道:“那么你要的是谁呢?”

阿飞眼睛里布满血丝,一字字道:“我要你的老婆!”

夜。

夜市。

夜市永远是热闹的,夜市中永远有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但李寻欢却觉得这世上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根本没有别人存在。

因为他所爱的人都离得他很远,太远了,仿佛已变得很缥缈,很虚幻,他几乎已不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已听到龙啸云父子的消息,可是——林诗音呢?

没有踪迹,没有消息,只有思念,永恒的思念。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两句诗的文字虽浅近,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深邃如海。

但若非痴情的人,又怎么体会到这其中的辛酸滋味?

远处有夜笛在伴着悲歌。

凄凉的夜笛,如思如慕:

何必多情?

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人在天涯,何妨憔悴,酒入金樽,何妨沉醉,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

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卖唱的人本身已够悲苦,又何必再以这种凄凉的歌声来赚人眼泪?”

李寻欢满满地喝了杯酒,忽然以筷敲杯,随着那凄凉的夜笛曼声低吟:

花木纵无情,迟早也凋零,无情的人,也总有一日憔悴。

人若无情,活着还有何滋味?

纵然在无人处暗弹相思泪,也总比无泪可流好几倍。

笛声犹低回不已,他却已突然大笑了起来。

但这笑又是什么滋味?

阿飞呢?

这半天,李寻欢一直都在寻找、打听。

没有人知道阿飞到哪里去了,谁也没有看到这么样一个人。

李寻欢当然想不到阿飞竟到了金钱帮的总部。

就算他想到,也不知那地方在何处。

灯在风中摇晃,酒在杯中摇晃。

浑浊的酒,黯淡的灯光。

他喝酒的地方,只不过是个很小的面摊子。

这一排都是小摊子,到这种地方来的,都是很平凡的小人物,谁都不认得他,他也不认得别人。

他喜欢这种情调,带着些萧索,带着些寂寞,却又带着几分洒脱。

世间的荣辱,生命的悲欢,在这些人心目中,都已算不了什么,只要有一杯在手,就已足够。

在这里,既没有得意的长笑,也没有慷慨的悲歌。

夜色是如此平静,如此淡漠……忽然间,平静中起了骚动。

有人在呼喝,叱骂。

“酒鬼,不要脸,偷酒喝,就算你喝下去我也要你吐出来!”

李寻欢忍不住转过头。

他转头去瞧,也许只因为他听到“酒鬼”两个字。

只见一个人抱着个酒坛子,虽已被打得躺在地上,还是死也不肯放松拼命地喝,伸过头去喝酒。

一个腰上围着块油布的老头子,嘴里骂个不停,手上打个不停。

李寻欢暗暗地叹了口气,走过去,道:“让他喝酒,算我的钱。”

骚动立刻停了,手也停了。

钱不但能封住人的手,也能塞住人的嘴。

躺在地上的人连站都来不及站起来,捧着酒坛子就往嘴里倒,酒倒得他满身满脸,他也不在乎。

他似乎宁愿将自己淹死在酒里。

“若没有伤心的事,一个人又怎会变成这样子?”

“若不是多情的人,又怎会有伤心的事?”

李寻欢忽然对这人很同情,带着笑道:“一个人独饮最无趣,我那边还有下酒的菜,何妨过去一起喝几杯?”

那人又吞下几口酒,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配跟我一起喝酒,就算你再买三百坛酒送给我,也休想要我陪你……”

骂到这里,他声音突然停住,就像突然被只手扼住了脖子。

李寻欢似乎也已怔住了,失声道:“你……是你?”

这人忽然“砰”的一声将酒摔在地上,掉头就跑。

李寻欢立刻也追了过去,呼道:“等一等,等一等……兄台莫非不认得小弟了么?”

这人跑得更快,大叫道:“我不认得你,我不喝你的酒……”

两人一个追,一个逃,眨眼间都已跑得瞧不见了。

无论是谁,都忍不住会以为他们有毛病。

“那偷酒的人原来是个疯子,明知要挨揍也敢来偷酒喝,但等到别人请喝酒时,他反而逃了。”

“那买酒的人更疯,既花了钱,又挨了骂,还要称那人为兄台,像这种人我倒真没有瞧见过。”

他当然没有瞧见过,因为这种人世上本就不多。

逃的人是谁?

他为什么一见了李寻欢就逃?

这原因别人自然不知道,就连李寻欢自己,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遇到他。

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条长街上的屋檐下。

那条街上的人很多。

他的白衣如雪,在人群中就像是鸡群中的鹤。

他自己显然也不屑与别人为伍,就算将世上所有的黄金都堆在他面前,他也不屑和那些他所看不起的人说一句话。

但现在,只为了一坛酒,浊酒,他竟不惜忍受别人的讪笑、辱骂、鞭打,甚至不惜像猪一样被打得滚在泥浆中。

李寻欢简直无法相信这会是同一个人,也不敢相信。

但他却不能不信。

现在这滚在泥浆中的人,的确就是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吕凤先。

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改变得这么快,这么大,这么可怕。

灯火已在远处,星光却仿佛近了些。

吕凤先突然停下了脚步,不再逃了。

因为他也和阿飞一样,逃避的只是他自己。

世上也许有很多人都想逃避自己,但却绝没有一个人能逃得了。

李寻欢也已远远停下,弯下腰,不停地咳嗽。他已发觉近来咳嗽的次数虽然少了些,但一咳起来,就很难停止。

这岂非正如“相思”一样?

你将一个人思念的次数少了些时,并不表示你已忘了他,只不过是因为这相思已入骨。

等他咳嗽完了,吕凤先才一字字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他虽然尽力想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却并没有成功。

他说话的声音抖得就像是一只刚从冰河中捞起来的兔子。

李寻欢没有回答,生怕自己的回答会伤害到他。

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可能伤害到他。

吕凤先道:“我本不欠你的,本不必为你做什么事,你何必还要来逼我?”

李寻欢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欠你的。”

吕凤先道:“就算你欠我,也不必还。”

李寻欢道:“我欠你的,本就无法还,但你至少也该让我请你喝杯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莫忘了,你也请过我。”

吕凤先的手一直在不停地发抖,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他用两只手捧着碗喝酒,但酒还是不停地从碗里溅出来,从他嘴角流出来,溅得他自己一身一脸。

就在几天前,这只手还是件“杀人的兵器”!

无论是什么事令他改变的,这件事对他的打击都太可怕了。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

吕凤先又伸出手,去倒酒。

“当”的一声,酒壶自他手中跌下。

他的脸骤然扭曲了起来,盯着自己的这只手,眨也不眨,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狂吼一声,将这只手塞入自己嘴里。

拼命地塞,拼命地咬。

血,流过他嘴角的酒痕。

无论他做任何事,李寻欢本都不愿拦阻他的,但现在却不得不拉住他的手。

吕凤先狂吼:“放开我,我要咬掉它,一口口嚼碎,一口口吞下去!”

这只手本是他最自傲、最珍惜的,一个人到了真正痛苦时,就想将自己最珍惜的东西,将毁掉自己整个人的东西都毁掉。

因为世上唯一能解除这种痛苦的法子,只有毁灭。

彻底的毁灭。

李寻欢黯然道:“若是别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该死的是他,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吕凤先嘶声道:“该死的是我,我自己……”

他拼命想挣脱李寻欢的手,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他没有再爬起,就这样伏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终于断断续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李寻欢耳朵里听着的是他的故事,眼睛里看着的是他的人,但心里想到的却是阿飞。

李寻欢的心在发冷。

阿飞是不是也受了这种同样的打击?

阿飞是不是也已变成这样子?

李寻欢本不忍再对吕凤先说什么,但现在却不得不说了:“你何必还留在这里?”

极度的悲痛后,往往是麻木。

吕凤先的人似已麻木,茫然道:“不留在这里,到哪里去?”

李寻欢道:“回去,回家去。”

吕凤先道:“家?……”

李寻欢道:“你现在就好像生了场大病,这病只有两种药能治好。”

吕凤先道:“两种药?”

李寻欢道:“第一种是家,第二种是时间,你只要回家……”

吕凤先忽然大声道:“我不回家。”

李寻欢道:“为什么?”

吕凤先道:“因为……因为那已不是我的家了。”

李寻欢道:“家就是家,永远都不会变的,这就是家的可贵。”

吕凤先又在发抖,道:“就算永远没有变,我却已变了,我已经不是我。”

李寻欢道:“你若肯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过一段时候,就一定会变回原来的你。”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身后已有一人缓缓道:“若是没有家的人,这种病是不是就永远也不会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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