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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春风解冻(1)

长街尽头处,慢慢地走过一个人来,脚步艰辛而沉重,竟是傅红雪。

他手里当然还是紧紧地握住那柄刀,一步步走过来,好像无论遇着什么事,他这种步伐都绝不会改变,更不会加快。

只有他一个人,乐乐山和慕容明珠还是不见踪影。

叶开穿过长街,迎上了他,微笑着,道:“你回来了?”

傅红雪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还没有死。”

叶开道:“别的人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慢。”

叶开道:“他们都走在你前面?”

傅红雪道:“嗯。”

叶开道:“走在前面的人,为何还没有到?”

傅红雪道:“你怎知他们定要回来这里?”

叶开点了点头,忽又笑了笑,道:“你知道最先回来的是谁?”

傅红雪道:“不知道。”

叶开道:“是个死人。”

他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意,又道:“走得快的没有到,不会走的死人反而先到了,这世上有很多事的确都有趣得很。”

傅红雪道:“死人是谁?”

叶开道:“飞天蜘蛛。”

傅红雪微微皱了皱眉,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他本来留在后面陪着我的。”

叶开道:“陪着你?干什么?”

傅红雪道:“问。”

叶开道:“问你的话?”

傅红雪道:“他问,我听。”

叶开道:“你只听,不说?”

傅红雪冷冷道:“听已很费力。”

叶开道:“后来呢?”

傅红雪道:“我走得很慢。”

叶开道:“他既然问不出你的话,所以就赶上前去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淡淡道:“所以他先到。”

叶开笑了,只不过笑得也有点不是味道。

傅红雪道:“你问,我说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叶开笑道:“我也正在奇怪。”

傅红雪道:“那只因我也有话要问你。”

叶开道:“你问,我也说。”

傅红雪道:“现在还未到问的时候。”

叶开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再问?”

傅红雪道:“我想问的时候。”

叶开微笑道:“好,随便你什么时候想问,随便你问什么,我都会说的。”

他闪开身,傅红雪立刻走了过去,连看都没有往棺材里的尸体看一眼,他的目光就仿佛十分珍贵,无论你是死是活,他都绝不肯随便看你一眼的。

叶开苦笑着,叹了口气,转过头,就看到云在天已准备盘问那些车夫。

他也懒得去听了——你若想从这些车夫嘴里问出话来,还不如去问死人也许反倒容易。

死人有时也会告诉你一些秘密的,只不过他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飞天蜘蛛的尸体已僵硬、冷透,一双手却还是紧紧地握着,就像是紧紧握着某种看不见的珠宝一样,死也不肯松手。

叶开站在棺材旁,对着他凝视了很久,喃喃道:“密若游丝,快如闪电……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

正午后,阴暗的苍穹里,居然又有阳光露出。

但街道上的泥泞却仍未干,尤其是因为刚才又有一连串载重的板车经过。

现在这一列板车已入了万马堂。

若不问个详详细细、水落石出,云在天是绝不会放他们走的。

那辆八匹马拉着的华丽马车,居然还停留在镇上,有四五个人正在洗刷车上的泥泞,拌着大豆草料准备喂马。

杂货铺隔壁,是个屠户,门口挂着个油腻的招牌,写着:“专卖牛羊猪三兽。”

再过去就是个小饭馆,招牌更油腻,里面的光线更阴暗。

傅红雪正坐在里面吃面。

他右手像是特别灵巧,别人要用两只手做的事,他用一只手就已做得很好。

再过去就是傅雪红住的那条小巷,巷子里住的人家虽不少,但进出的人却不多,只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正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出来,将手里一张已抹上浆糊的红纸,小心翼翼地贴在巷子的墙角,又佝偻着身子走了回去。

红纸上写着:“吉屋招租,雅房一间,床铺新,供早膳。月租纹银十二两正,先付。限单身无孩。”

这老太婆早上刚收了五十两银子的房租,好像已尝出了甜头,所以就想把自己住的一间屋子,也租给别人了,而且每个月的租金还涨了二两。

杂货铺的老板又在打瞌睡。

对面的绸缎庄里,正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媳妇,在买针线,一面还嘀嘀咕咕的,又说又笑,只可惜比那三姨和马芳铃丑多了。

马芳铃她们的人呢?

马车虽然还留在镇上,但她们的人却已好像找不着了。

叶开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遍,都没有看见她们的人影。

他本来想到那小饭馆吃点东西的,但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却走过去将巷口贴着的那张红纸揭了下来,卷成一条,塞在靴子里。

他靴筒里好像还有条硬邦邦的东西,也不知是金条,还是短刀?

街上最窄的一扇门,就是这里的销金窟。

门虽最窄,屋子占的地方却最大。

窄门上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标志,只悬着一盏粉红色的灯。

灯亮起的时候,就表示这地方已开始营业,开始准备收你囊里的钱了。

灯熄着的时候,这门里几乎从未看到有人出来,当然也没人进去。

这里竟像是镇上最安静的地方。

叶开打了个呵欠,目中已有些疲倦之意,迟疑了半晌,终于又推门走了进去。

暗沉沉的屋子,居然有个人,居然不是萧别离,是马芳铃。

叶开到处找不着的人,原来早已在这里等着他。

女孩子的行动,岂非是令人难以捉摸的?

叶开笑了,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马芳铃瞪了他一眼,忽然站起来,扭头就走。

她本来一直坐在那里发怔,看见叶开进来本已忍不住露出喜色,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忽又板起了脸,扭头就走。

叶开知道这位大小姐想必已等得生气了。

你看到大小姐生气的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气消了再说。

在这种时候你若还想拦住她,劝劝她,你一定是个笨蛋。

叶开不是笨蛋。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坐下来。

马芳铃本来已快冲出了门,突又转回来,瞪着叶开道:“喂,你来干什么的?”

叶开眨了眨眼,道:“来找你。”

马芳铃冷笑道:“来找我?现在才来?你以为我一定会等你?”

叶开笑道:“你现在不是在等我?”

马芳铃道:“当然不是。”

叶开道:“不是等我,是在等谁?”

马芳铃道:“等三姨。”

叶开怔了怔,道:“三姨?她也要来?”

马芳铃道:“你以为这地方只有男人才能来?”

叶开苦笑道:“我什么都没有以为,也不知道你已经来了,所以满街在找你。”

马芳铃瞪着他,又瞪了半天,道:“你一直都在找我?”

叶开道:“不找你找谁?”

马芳铃忽然“扑哧”一笑,道:“呆子,你以为这里只有一个门可以进来?”

原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女孩子到这种地方来,当然要避旁人耳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走后门。”

马芳铃道:“不是我要走,是三姨。”

叶开又怔了怔,道:“她也来了?”

马芳铃咬着嘴唇,笑道:“呆子,我刚才不是已告诉了你吗?”

叶开道:“她的人呢?”

马芳铃向左面的第三扇门努了努嘴,道:“在里面。”

这扇门里,正是翠浓的香闺。

叶开瞪大了眼睛,讶道:“她在里面?在里面干什么?”

马芳铃道:“聊天。”

叶开道:“跟翠浓聊天?”

马芳铃道:“她们本来是朋友,三姨每次到镇上来,都要找她聊聊的。”

她忽又瞪起了眼,瞪着叶开道:“你怎么知道她叫翠浓?你也认得她?”

叶开讷讷道:“好像见过一次。”

马芳铃眼睛瞪得更大,道:“是好像见过?还是真的见过?”

叶开苦笑道:“真的见过。”

马芳铃歪起头,用眼角瞟着他,道:“你好像是前天晚上来的。”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前天晚上你住在哪里?”

叶开道:“好像……好像是……”

马芳铃咬着嘴唇,突又一扭头,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真有点像是五月里的天气,变得真快。

叶开只有叹息,除了叹气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

男人在女人面前说话,真应该小心些,尤其是喜欢你的女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又被轻推开了,马芳铃又慢慢地走了回来,走到叶开面前,在对面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脸色已好看多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叶开,忽然道:“你怎么不说话?”

叶开道:“我不敢说。”

马芳铃道:“不敢?”

叶开道:“我怕又说错了话,让你生气。”

马芳铃道:“你怕我生气?”

叶开道:“怕得厉害。”

马芳铃眼波流动,突又扑哧一笑道:“呆子,不该说的时候嘴巴不停,该说的时候反而不说了。”

她目光渐渐温柔,凝视着叶开,道:“今天早上,别人问你昨天晚上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

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柔声道:“我知道,你是怕连累了我,怕别人说我的闲话,是不是?”

叶开道:“不知道。”

聪明的男人总是会选个很适当的时候来装装傻的。

马芳铃眼波更温柔,道:“你难道不怕他们真的杀了你?”

叶开道:“不怕,我只怕你生气。”

马芳铃嫣然一笑,温柔得就仿佛是可以令冰河解冻的春风。

叶开盯着她,似又有些痴了。

马芳铃慢慢地垂下头,道:“我爹爹早上是不是找你谈过话?”

叶开道:“嗯。”

马芳铃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要我走,要我离开这地方。”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说什么?”

叶开道:“我不走!”

马芳铃抬起头,忽然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道:“你……你真的不走?”

叶开点了点头。

马芳铃道:“别的地方没有人等你?”

叶开柔声道:“只有一个地方有人等我。”

马芳铃立刻问道:“哪里?”

叶开道:“这里。”

马芳铃又笑了,笑得更甜,眼波蒙蒙眬眬,就像是在做梦似的,轻轻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人跟我这样子说过话,从来也没有人拉过我的手……你知不知道?相不相信?”

叶开道:“我相信。”

马芳铃道:“就因为别人都觉得我很凶,所以我自己也愈来愈觉得自己凶了,其实……”

叶开忍不住笑道:“其实你本来就很凶。”

马芳铃嫣然一笑,道:“其实有时我跟你生气,根本就是假的。”

叶开道:“为什么要假装生气?”

马芳铃道:“因为……因为我总觉得若不时常发发脾气,别人就会来欺负我。”

叶开柔声道:“以后绝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马芳铃眨着眼,道:“若有人欺负我,你去跟他拼命?”

叶开道:“当然,只不过……你以后可不许假装生气了。”

马芳铃又咬起嘴唇,道:“但以后你若敢再住在这里,我可真的生气了。”

叶开什么话也不说,从靴筒里拿出了那卷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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