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迎春和探春都是抿嘴一笑，尤其是迎春，小口小口吃着，一点儿也不在意。
黛玉指着切开的西瓜笑道：“那半个西瓜使唤人送到宝玉和环儿的书房里去，兄弟两个也都尝尝鲜儿。”
说着又笑着对三春道：“这半个西瓜也尽够你们吃了，虽然新鲜稀罕，可也是个凉东西，吃多了也不好。”
迎春吃完手里的西瓜，拿着手帕子擦手，点头道：“谁还能吃得多少？这半个尽够了。”
四个西瓜，便只剩下了一只，紫鹃想了想，叫春纤道：“这个西瓜，分做四分儿，给两位太太和两位奶奶送去！”
春纤答应了一声，亲自带着小丫鬟切开西瓜，捧在水晶盘子里亲自送去。
探春叹道：“看着这家里堆山凿池，金银如流水一般花将出去，不过就是那一日的省亲，倒不知道图个什么呢？便是来日省亲，父母长辈却要谨守上下尊卑，到底有什么趣儿？还是什么骨肉至亲共叙天伦？”
迎春听了也对黛玉道：“昨儿个老爷竟打发人找我去，我只道他是想起了我这么个女儿，却不曾想，竟是叫我在妹妹跟前说些好话儿，想暂且借妹妹的三万两银子。妹妹你想，这笔银子老太太早就不让动用的，我如何能说什么？不过略拒绝了两句话，倒让老爷骂了我一顿，说我胳膊肘子往外拐。”
说着那如新荔一般的脸颊上，早已带了点点的泪珠，目光之中，似乎早已没了对骨肉亲情的期望。
黛玉面上有一丝疑惑，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外祖母什么时候说不让动用那笔银子了？”
紫鹃听了忙将那日贾母当着众人跟前说的话一一说了，末了又道：“建造省亲别墅，姑娘已算出了四万两白银。”
黛玉这才淡淡一笑，道：“难不成，这里竟是用银子才能衡量骨肉亲情？”
清丽绝俗的容颜上，透着一层淡淡的厌恶之色，或许对于贾家一些人的心性，真真是冷了心了。
探春见黛玉面上亦有不甘之意，便道：“别说姐姐了，就是我自己也不甘心！那些银子，都是姑丈留下来的，别说已经给他们白用了好些，就是不给，他们也没的说的。若是我，宁可打水漂，也不想给这样的人使！”
黛玉听了她的话便笑道：“她倒是先来打抱不平了，果然有巾帼侠女之风范！”
就在这时，呼喇喇一阵大雨滂沱，伸展到窗前的盆栽芭蕉，经过雨水一洗，更显得青翠如蜡，平添了一份可爱。
只喜得惜春拍手叫好：“这可好了，可不是天公作美？我正想着在姐姐这里吃饭呢，老天就下一场雨来！”
说得众人都笑，迎春和探春眉宇之间的愁闷也散开好些，道：“听听这话，竟是要饭的花子了！”
话音还没落，就听窗外有人笑道：“快让我瞧瞧，长了这么大，我可还真是没见过要饭的花子呢！”
一面说一面掀了帘子进来，不是别人，却是凤姐儿，只是裙子角倒给雨水扫湿了一块。
一袭素淡的蓝衣，一些雨水也打落在她的面庞上，如泪如露，竟给娇妍明媚的面庞上，增添了一份清新和素净！
黛玉笑道：“只听说年前小蓉媳妇没了，那么大的场面竟是你一一料理出来的，谋划整肃，十分严整，且不落下丝毫，竟是百个男子所不及，今儿见了，果然更增添了一份管家奶奶的威严，更精练些了！”
凤姐儿笑着摆摆手，道：“什么威严不威严呢，还不是拿了银子出来才是威严！”
见她也不在意裙角的湿处，迎春诧异地问道：“怎么听着你这个话，倒像是躲债来了？”
凤姐儿坐下拿起盘子里的一瓣西瓜咬了一口，才道：“还不是他们都打着林妹妹那一点银子的主意，一个个竟都到我跟前来诉苦，说家里进益一年比不得一年，又不能失了娘娘在宫里的体面！只说略支用一些儿，明儿收了租子就还回来！”
说着对黛玉笑道：“这黄瓤无籽的西瓜真真是头一回见，妹妹打发人给我的，我还没舍得吃，叫平儿用冰块镇着呢！”
黛玉拉过一幅纱衾盖在腿上，眉头轻轻一蹙，皱得深深的颦痕，道：“说来说去，竟还是那一点银子的主意呢！”
凤姐儿道：“可不是？今儿我才是明白了，没了银子，果然是什么都没有的！怪道老太太竟把持着妹妹这一分银子呢！”
黛玉淡然一笑，目光之中分明有着丝丝寒意，却又有如春寒中的第一抹杨柳风，叫人望而生畏却又忍不住亲近。
“既然他们都想着这一点银子，姐姐就只管叫他们折腾去罢，虽然老太太那样说，我也知道这银子是守不住的。”
凤姐儿面上略有迟疑之色，道：“只是老太太早已嘱咐了，如何能违背？倒叫我两面都不是人。”
黛玉款款笑道：“我原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女子，老太太更是有见识的人，必定不会怪责你的，你且去料理罢！”
听黛玉如此说，凤姐儿终是长叹一声，不知是感慨这里人情冷漠，还是黛玉的心性洒脱。
紫鹃沏上来热热的茶来，笑意盈盈地道：“奶奶也不必这样长吁短叹的，难不成我们姑娘竟还缺了这么一点银子不成？这一点子银子能护着姑娘一时的平安，奶奶暂时的清净，也算是功劳一份。”
黛玉一笑，凤姐儿和三春却是一呆，眼中有些疑惑。
紫鹃款款地道：“想着姑娘银子的，不过就是几个上头的人，若有良心，拿了姑娘的银子，心里自然愧悔些，也少算计些姑娘；下面的婆子丫头，如今都是知道姑娘带着银子来的，便是没了银子，她们心里也打紧知道都是上头用了，自然也少了一些闲言碎语；虽然姑娘少了这些银子，可不就是得了些许的平安？”
探春听了叹道：“虽然你如此说，可是有些可是没了良心的野狼，吞了银子只怕还要一副恩人的嘴脸呢！”
紫鹃怔怔看了探春一会，才道：“原来三姑娘早已看出来了！”
探春点头，拿着黛玉的扇子不住把玩，嘴里冷笑道：“我又怎么能看不出来的？彼此的心性，也算是极明白的！”
凤姐儿面上有些恨恨之色，咬牙道：“前儿的事情我也知道了，可见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黛玉却不以为意，只下了凉榻，叫紫鹃道：“我头上有些痒痒儿的，想是因为今儿下雨，你且给我通通头罢！”
紫鹃忙洗了手擦干，扶着黛玉坐到窗下妆台前，卸下钗环，放下青丝，拿着篦子轻轻篦着。
黛玉卸下腕镯戒指，只留了那枚青鸟玉环和鹡鸰香念珠，才淡淡地凝视着菱花镜中如笼烟雾的容姿。
那笼烟带露的女子，是自己么？那清润的眉蹙起的颦褶，竟似凝结着深深的浓愁，是自己么？
为何，自己的家，明明和睦美满，却要一定萍寄于此？由人算计拿捏身前事？
窗外的雨声为何竟这样清脆玲珑？是不是，代替着自己在人前不敢流出的泪？
心，酸楚而痛，泪，却汹涌而出。
伏在妆台上，纤细的腰肢，如风中的一撮白柳，泪水，却打湿了纹着兰草的妆台。
哭泣，将委屈，将痛楚，将对父母的思念，通通洗出来。
怨也罢，恨也罢，她只能用泪水洗涤，让自己的心，一如既往，依旧清澈。
她不是宝钗，可以喜怒不形于色；
她不是宝玉，可以嬉笑无常处处撒娇撒痴却不惹人嫌；
她也不是三春中的任何人，面对着别人，只能咬牙坚持着那一层轻薄的外壳；
她是黛玉，她只想自己无拘无束，不想因人而改变自己。
忽见黛玉痛哭，姐妹们都急了起来，围上来一叠声劝解安慰。
或许让她哭出来，总比她闷在心里好些，探春长叹一声，默默退后。
凤姐儿只跌足道：“我就知道妹妹是舍不得银子，若是妹妹心疼，我就不给他们使唤就是，哪里还哭呢？”
说着搬起黛玉纤细的双肩，一面替她擦拭着眼泪，一面嘴内笑道：“我就知道，妹妹舍不得我才吃了那一点子黄瓤无籽西瓜呢！快让我瞧瞧妹妹，是梨花带雨？还是碧草含露？怎么瞧都是惹人怜惜的！”
黛玉听了破涕一笑，哭了一会子，心里反好受些了。
那容颜，在大雨滂沱声中，在狭小的房中，映衬着花颜女子，可也如画么？
惜春嘟着嘴道：“姐姐若是舍不得今儿的午膳呢就直说，可别哭得大家都担忧，回头又骂我！”
凤姐儿道：“就单单只有你贫嘴呢！紫鹃，快些给你姑娘梳头，瞧这么着，随性些，却更有一种贬谪凡间的仙女味儿了！”
紫鹃将青丝梳理齐整，拿着一支绿玉长簪将青丝挽起，斜斜插着。
黛玉伸手到妆盒内拣出一对嫩绿色水滴耳坠，自对着镜子戴上，更显得极其清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