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刚满十岁时被带去拜见赵王。
他明明生来便是秦国尊贵无比的皇长孙,在赵国的这十年里却饱受摧折。
他的母亲是个舞姬,面容虽好,性子却软弱无比,每每见着他只会以袖掩面哭诉她如何的不易,他又是如何如何的不会投胎……
可当软弱已成根深蒂固、柔软的面容在一时之间变得狠厉,狰狞就会慢慢现形。
他的父亲则是个沉默的性子,不喜言语,唯见着他才会动动嘴皮子考问他的功课,他见过父亲抚着他的发,紧锁着眉一脸怅然。
每每如此,他在心底里是厌恶的。
他能感觉到,他与父亲终究是不一样的,他讨厌他自怨自艾,不去争取,所以连自己至亲至爱之人都不能庇护。
嬴政记得当年前去觐见赵王时,他被带上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被父亲压着手对殿上的人卑躬屈膝。
低着头,他能感受到四周的谈笑风生,欢颜笑语,连周边的灯折射出的光都是金灿明晃,而台上的人依旧莫不作视。
从那一刻起,他便攥紧着拳头告诉自己。
要变得强大。
十一岁那年,三月芳菲,春光正好。
他被几个赵国的王族子弟策马追着戏耍,躲进街边的巷角才得以摆脱。
破旧的水缸里虽然阴暗潮湿,却有少见的安逸,他轻轻靠着缸壁,微微仰首看着头顶上方的缺口泛着柔和的光晕。
不知不觉中,他阖上眸子带着睡意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醒来时,水缸上方已然是繁星点点,他四脚并用爬了出去,身上的衣袍不知在什么时候染上了脏污。
外面是灯火通明的热闹,街上的店铺依旧大门开敞,褪了色的红色灯笼在墙角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不远处的小贩叫卖声尚在回响,卖五颜六色面具的、卖糖人的应有尽有。少年忍不住驻足,他的手覆上已经脏了的白袍,腰间的玉佩已经不知何时掉了,头上束发的玉冠也不知去了哪,长发垂落在肩头。
四周的百姓瞧不出他一身衣裳的贵重,皆对他避之不及。
“驾!”
“……”
喧嚣的夜市里闯进不合的马嘶声,还有在最前面马上之人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四周之人无不表露惊惶的神情,四处避让。
一时之间安宁热闹的街上到处是尖叫声混杂。而领首的人高高在上笑得轻浮无碍。
真是嚣张又跋扈。
嬴政紧紧抿着唇,眸子里浮现莫名的恨意。
恨不得……啖之血肉。
坐在马上穿着华贵的的小公子仿佛察觉到了这般异样的目光,扭头望去,却是空无一人。
他嗤笑着甩起马鞭,白色的马儿四蹄翻飞,他俊悄的面上满是恣意张扬,后面的人也连忙扬鞭跟着。
热闹的街巷一下子静了无声,人群退避在侧,面容惶恐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这是对权势的无条件服从。
……
黑得不见五指的小巷子里。
嬴政紧紧握着拳,看着面前同他一般高的人儿,他眼里满是警惕。
“你怎的这样蠢?”
对面的人开口,是软软糯糯的童音,带着小女孩本有的娇悄。
嬴政刚稍稍放下戒心,却又被她的话给惹怒。
他道:“你说什么!”
他虽和父亲留在赵国同为质子,但那赵王在明面上还是对他们留了几分薄面,从小到大除了那些个权贵王孙,谁敢对他不敬?
是以,他听到如此直接羞辱他的话语,怎么能不恼怒?
女孩嘻嘻地笑了,她道:“你不喜欢他们,我也讨厌他们。”
嬴政愣住。
“喏,这个给你。”
小小的掌心上躺着一朵有些枯了的红花,她说:“这是朱瑾花,送与你。”
趁着月光流转,女孩甜甜的笑容近在眼前,明亮如星子的眼眸动人,扣人心弦。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难受得紧。
……
再后来的许多年,他都忘不了当年漆黑无比的朱罗巷、软糯糯的童音。多年后的他已将那曾经高高在上的君王拉入尘埃,扬着马鞭策马街巷的王孙少年郎也尽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他双袖一抖便能威震四海八荒,朱笔一落便能亡六国统天下。
可再也没有人对他说。
我也同你一样讨厌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