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忍”字是当年他在官渡与袁绍对峙到最艰难、最紧要的关头时,荀彧从后方许都里亲笔写在帛幅之上,派杨俊以八百里加急快骑连夜送到他中军大营的。在那段艰苦卓绝的岁月里,他就是凭着荀彧赠送的这个“忍”字,咬紧牙关坚持到了最后的彻底胜利。所以,班师回朝之后,他让宫廷里的名匠将荀令君亲写的这个“忍”字刻在了自己束腰玉带的金牌之上,时时刻刻用它来警醒自己要“操一心以防患之勃兴,坚百忍以图功之终成”。
然而,今天瞧着这个金灿灿的“忍”字,曹操心中却是无限的感伤与悲凉。文若啊文若!老夫此刻多么希望你人能够站在身边,为老夫现在将要面临的这一轮又一轮的明攻暗算,像往常一样用那娓娓平和的语言、缜密精到的心思、温润如玉的态度,给我不厌其烦地出谋划策啊!可是你现在却在哪里呢?为什么自从今年老夫当上丞相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大变了呢?你是冲淡谦和之人,绝不会是认为我丞相府侵夺了你尚书台的权力而心生暗忌的……难……难道你也和那孔融一样是愚忠于汉室的人?你那么聪敏,那么睿智,那么通达时务,为什么偏偏就看不清这天下大势呢?冥冥天命早已抛弃了汉室——你却为何那么固执地要一心一意中兴汉室呢?你……唉……
他猛一咬牙,将自己心头翻翻滚滚的各种浮思杂念拼命压抑了下去,然后脸上装得一片平静、无波无动,缓缓开口了:“董大夫,本相真是谢谢您了。只是这件事还要拜托您多费一下心思,将散布这段童谣的阴险之徒给本相挖出来。”
“丞相如此信任在下,在下纵是肝脑涂地,也要拼死为丞相肃清这些阴险之徒!”董昭一听,心底顿时暗暗大喜,以为自己今天得到了曹操的特别宠信,嘴巴立刻便像抹了蜜似的把逢迎奉承之词全盘托出。
曹操的目光转向了司马朗,灼灼逼人地正视着他:“司马主簿,本相密令从冀州、青州、幽州三州各郡县官仓之中调来的三百万石粮食现已运送到哪里了?”
“启禀丞相大人,从冀州来的一百五十万石粮食昨天已经运过了黄河,从幽州、青州来的一百五十万石粮食昨天已经运抵了颍川郡……”司马朗显得十分谦恭小心地答道,“用不了四天时间,这全部的粮食都会运到许都了。只是……只是前几日度支尚书魏讽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这事儿的风声,竟找到属下,要求从这三百万石粮食当中提取一百万石去赈济并州、徐州的灾民。”
“魏讽?魏讽竟敢来插手我丞相府的事儿?”曹仁在一旁愤愤地说道,“他不知道这是丞相特意拨给朝廷八十万大军的秘密军粮吗?”
“魏尚书当然不知道。曹丞相是下的密令去调运的。”司马朗仍是语气绵绵地说道。
“这事儿一定是荀令君让他办的,不然他没这个胆子敢过问丞相府里的事儿。”华歆在一旁突然阴恻恻地插了一句。他对荀彧是颇有意见的。本来一个月前曹丞相是想将他提拔起来担任尚书仆射的,结果被荀令君一句“华君虚多实少,尚须历练”的评语便把他摆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所以,他对荀彧的态度一直都有着几分不阴不阳,只是惧于曹操对荀彧的特殊宠信,他才不敢轻易冒犯荀彧的。这段日子里,他发觉曹操与荀彧之间的关系隐隐有变,今天便借着这个机会投石问路一下。
他的这一切表现和用心,其实都被司马朗瞧得清清楚楚。司马朗此刻自然是以明哲保身为上策,既不接他这句插话,也不刻意添油加醋——他相信,以曹操之英明睿智,一切会自有明断的。
“并州、徐州的灾民是不能不赈济的。就拨给并州二十万石粮食、徐州五十万石粮食吧!司马主簿,你代本相明天去尚书台和荀令君交涉一下。就说这是本相的决定。”曹操沉吟了片刻,徐徐说道,“今后,丞相府里有什么事儿,该和尚书台协商的,还是要注意去协商的。司马主簿,本相相信你会把握好分寸和时机的。”
“是。”司马朗简洁明了地答了一声。他心底暗暗一叹:曹丞相不愧是曹丞相——徐州那边为什么要比并州多拨三十万石赈灾粮食?因为徐州与江东那里的扬州接壤嘛!往徐州多多发放赈灾粮食,是有利于拉拢江东人心的。这一笔账,曹丞相真是算得很精。
曹操又和华歆、董昭、司马朗他们三人议了半晌公事,见日已西沉、天色渐晚,这才罢会让他们三人离去,只留下了曹洪和曹仁在身边侍奉。
夜幕渐渐降临,晚风习习,暑气渐消。曹操坐在黑暗之中,突然唤了一声:“曹仁!”
“臣弟在!”曹仁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走近前来。
“你召集张辽、于禁、徐晃、乐进诸将速速商议一个南征方略出来,”曹操的声音显得无比凝重,“同时传我的军令,从冀、并、青、幽、兖五州调集三十万大军直赴许都郊营——随时准备整装待发,南取荆州和江东!”
“是!”曹仁从曹操十余日前颁发密令调粮进京,就已猜出他将择机南征,没想到这事儿这么快就到来了,心头不由得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右手紧握在腰间的刀柄上竟不知不觉间已捏出了一把热汗来。
曹操又目光一抬,向曹洪看了过去:“曹洪!近日朝中大臣和相府僚属们有什么异动吗?”
“孔融府中夜夜宾朋满座——他已公开发表不少有损于丞相大人您的言论了!那首童谣经过臣弟派人苦苦追查,现在亦可基本断定它就是从孔融府上流传散布出来的。”曹洪躬身抱拳禀道。
“本相早就料到是他了!”曹操冷冷说道,“你可以去告诉郗虑,他的弹劾表应该尽快写好呈进皇宫了!”
“这个……郗大人似乎还是有些顾虑,他说那一次朱雀池盛会上荀令君给了他一个警告,这让他有些胆怯了。”
“不要管他——你明天去找路粹,让他把弹劾孔融的表章拟好,然后直接带上那份奏稿送到御史台逼他用印签发。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丞相,这……这事儿能不能缓一缓?”曹仁在一旁本是静静地听着,但他越听下去越觉得有些不安,便开口向曹操劝道,“臣弟也看过不少史书故事,大凡临战之前猝杀大臣,实非上上之策!这会引起朝野上下人心不稳的。”
“呵!子孝(曹仁字子孝)今日竟也会引用史书故事来劝说本相了?看来那两三年你在荀令君的育贤堂里真的没白读经籍史册啊!”曹操用右手抚了一抚胸前须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曹洪,你把本相决意要除孔融的原因告诉他。”
“三日之前,边关守将曾擒获了一个孔府家仆,从他的身上搜到了一封密函,是孔融写给驻守樊城的‘大耳贼’刘备的。”曹洪向曹仁解释道。
“就凭这一封通敌之信,丞相也不用把这事儿做绝。”曹仁仍然坚持着自己的意见,“丞相这么急迫地诛除孔融,必有后患的!现在许都有很多大小人物都在关注着丞相大人您对孔融的处置,甚至连军营卒伍里的不少将帅也都在议论纷纷。您对孔融的处置稍有不当,是会引起人心不稳的!”
“咦?你这个曹子孝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了——和那些名士大夫们一个鼻孔出气?”曹操再也忍耐不住,勃然怒道,“你懂什么?本相就是要借他孔文举(孔融字文举)一颗人头立威天下!”
“丞相大人——这个‘威’真的不能这样立。”曹仁“扑通”一声叩伏在地,哽声而道,“荀令君曾言:‘天下之有威者,得人心则威立,失人心则威废。’您听一听他的谏言,他是不会害您的……”
“又是荀文若!又是荀文若!你们眼中还有我曹孟德吗?”曹操这一次是气得满面通红,大袖往外狠狠一甩,“你给我滚出去!”
曹洪见状,急忙跑到曹仁身边重重地踹了他一脚——曹仁这才一边掩泪而泣,一边垂着头倒退了下去。
看台上顿时一片死寂,只听得到曹操一个人“呼呼呼”的急促呼吸之声。过了许久,他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丞相……还是让洪弟扶您回去休憩罢!”曹洪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用,不用。”曹操摆了摆手,瞧着曹仁退去的方向,悠悠而道,“其实子孝这番话还是有些道理。处置孔融这件事儿,本相是应该好好再思量一番……对了,本相刚才的问题你还没答完呢。朝中大臣和相府僚属之中,除了孔融,还有谁有什么异动吗?”
“马腾进京之后,和荀令君、杨侍郎、王大夫还有前太尉杨彪走得很近……”
“唔……对马腾要密切注意,他的儿子马超在关西屯兵顾望,居心叵测,不可忽视。千万要谨防他们父子内外联手勾结作乱!还有其他人有什么情况吗?”
“是。”曹洪应了一声,又一边回忆着,一边答道,“昨日司马主簿给毛玠推荐了一个来自益州的青年术士进了太史署……司马懿肩上的箭伤尚未痊愈,昨日便已入府办理公务了。如今,大公子曹丕和司马主簿兄弟的关系亲密异常……”
“这些事情太琐细了。丕儿怎么不该和司马氏兄弟交游密切?毕竟司马仲达舍身救过他一命嘛!”曹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只给本相谈一谈其他人的情况!”
“这……这……其他人的那些事儿也都是这样的琐细小事。”曹洪只好伸手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不好意思,“洪弟下去之后一定会继续好好密访暗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