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荀令君他们确是极有鉴人之明。听闻胡某与仲达你是同窗好友,又俱是管宁先生的弟子,荀令君便询问了许多关于你在紫渊学苑求学期间的表现,对你始终是赞不绝口,称道你是‘博学洽闻、明今鉴古、守经达变’的一代奇才呐!”胡昭一谈到荀彧,神情便掩饰不住地变得异常兴奋起来,满脸的敬仰之意,“他在送别胡某离开许都时,还多次叮嘱若是见到你后,一定要代他转告对你深深的问候!”
“唉……懿有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荀令君这位旷世儒宗的青睐?”司马懿心头一热,油然生出了几分感动,“‘博学洽闻、明今鉴古、守经达变’——懿哪里当得起这些溢美之词?荀令君真是谬赞懿了!”
“仲达,胡某看得出来,荀令君对你的确很是关切!”胡昭正色而道,“对了!临别之前,他还要胡某带八个字赠给你呢。”
“哦?是哪八个字?”司马懿一听,顿觉十分好奇。
“沉机远虑、委时顺变!”胡昭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
“沉机远虑、委时顺变?”司马懿听着,蓦地心头一凛,正轻轻抚在右膝之上的右手五指亦随之暗暗一紧,一下深深掐进了大腿肌肉之中。同时,他的脑际已然展开了极其紧张的思索,以致忘记了腿上的掐痛!——想不到他这般巧妙伪装,这般苦心掩饰,终究没能逃过那位远在许都却能洞察万里的荀令君的一双慧眼!竟不知他荀令君是从何处着眼,一下就觑破了自己这番“沉机远虑、委时顺变”的种种表现?唉!自己韬晦之术的修为还是不够炉火纯青啊!荀令君既能看得如此透亮,那么曹司空想必亦会有所察觉——只不过,他此刻正忙于迎击袁绍的南侵大军而无暇分心来查探自己罢了!看来自己日后须得更加小心掩饰才行啊……
“仲达!仲达!”胡昭见司马懿突然脸色大变、神情有异,不由得有些慌了,“你……你……”
“没事!没事!懿的心绞痛症刚才犯了……现在好了,缓过这口气来了……”司马懿急忙用左手捂住胸口,半伏在榻床之上,装作静养了好一阵儿才恢复过来一样,“荀令君这八个字送得好啊——瞧懿这身体,也确实只能是‘委时顺变’了……”
“仲达怎能说这样丧气的话?”胡昭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风痹之症又不是什么绝症——胡某回家之后一定找出管宁老师当年所授的医书来查一查,一定会有治好你这风痹之症的良方妙药的。”
司马懿十分感激地看了胡昭一眼,心念一转,将话题引开,问道:“胡君——你出师入世以来可曾与哪些同学有过联系?”
“胡某离了灵龙谷之后,便一直返回本郡闭门攻读典籍,没有和什么同学联系。今年年初,周宣同学负笈游学经过颍川郡时,他倒是主动寻到胡某家中相聚了一番。”胡昭忆了片刻,沉吟着答道,“周君如今在易学数术上的造诣实在是非同凡响了……”
“哦?你见到周宣了?”司马懿脸上笑意微露,“懿近来在易学数术之上也用了不少工夫,深觉这门学问‘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只恨不能遇到周君指点一二。依胡君之见,周君有何卜算可以显得他如今在易学数术上精进不凡?”
胡昭闻言,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那日周君来到颍川与胡某相见之时,胡某谈起当今时局纷纭混乱,委实有无所适从之感,便请周君卜上一卦以示指导。周君撒开铜铢,最后排出来的是一个‘小畜’之卦,卦中初九之爻动。”
“哦?周君排出来的是‘小畜’卦?变动之爻是初九?”司马懿微一思忖,便插言而道,“‘小畜’卦的卦辞是‘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初九之爻的爻辞是‘复自道,何其咎?吉。’……周君是如何向你解释这卦辞爻辞的?”
胡昭见司马懿竟能随口便背诵出这“小畜”卦的卦辞与爻辞,足以见得他对那厚厚一本《易经》已是倒背如流,实是用功非浅。他惊敬之余便应声答道:“周君是这样解释的:从这卦象和爻位来看,眼下的时局固然纷纭混乱,犹如天际阴云密布而久不下雨泽及黎庶,但是只要咱们固守儒道、克己复礼,必是外邪不伤、内患不生的。而且,他断定这一场乱局是自西而始,却会于北而终。这些话他都讲得有些模模糊糊的,反正,天道玄奥难测,胡某亦只有谨修己德而自应吉凶了……”
司马懿听了,思忖片刻,呵呵笑了:“周君对卦象、卦辞、爻位、爻辞的解析甚是精到,只不过依懿之见,还有些不够翔实——‘密云不雨’,依其象而言之:霖雨之降,皆由地气上升而与天气相交感,然后激荡推摩而成;而密云之形,则由阳气衰于上、阴气结于下,互不相交,郁结而成。此为其之卦象。再依其理而言之:阴气为臣道,阳气为君道,正与当今时局之中乱臣蔽于下、天子衰于上、诸侯割据四方的情形完全符合。而‘自我西郊’,则说明了造成这‘密云不雨’的乱局乃是当年董卓从西疆凉州拥兵东来而猝然引发的……这也正是周宣所言乱局‘自西而始’的含义——大概,他这‘于北而终’就是指的眼下河北一带曹、袁两家的这场大战罢……不过,这一场乱局是不是真能‘于北而终’,如今恐怕还言之过早。”
胡昭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想不到司马君能以易象而测天道、断人事,解析之际可虚可实、可近可远,胡某真是佩服之至。那么,请问司马君,面对如此乱局,你我身为儒林中人,又应当据守何德何术以应时局之变呢?”
“唔……《易经》有云:‘风行水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以懿的粗浅揣测,这‘小畜’卦就是教导我等应当‘以柔蓄刚’。而蓄刚之本在于文德:远人不服、诸侯不逊,则自修文德而安之。”司马懿款款而道,“你我处江湖之远,凝静修身、以柔蓄刚,自能在‘密云不雨’之中拨云见日,迎来升平治世的。”
“司马君所言极是精辟,似乎正与荀令君赠你的‘沉机远虑、委时顺变’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你这‘以柔蓄刚、拨云见日’,却好像比荀令君的‘沉机远虑、委时顺变’还要积极主动一些。”胡昭钦佩地点了点头,“司马君身处这般困境而能心存如此志念,胡某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他的目光似火花般闪亮了一下,倏地盯在了胡昭的脸庞之上:“呵呵呵……想不到绕了这几圈,胡君原来是用这些话来探测懿的襟怀与抱负啊。唉,就算懿如今有心奋励有为,也只有待这风痹之疾好了才行啊。”
胡昭满面笑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司马懿那僵硬如木的双膝,淡淡地说:“仲达,这区区一点儿风痹之症,还能缚住你的鲲鹏之翼吗?一切都会拨云见日、雨过天晴的!”
后花园里的秘密
建安五年十月,曹操在官渡与袁绍对峙之际,突发奇兵劫烧了袁军后方最重要的乌巢粮仓,截断了十余万袁军的生命供养线,顿时一举扭转了整个战局:袁军在一夕之间散溃无余,袁绍只得抛弃了所有营垒、辎重、图簿、军械,独与八百残骑仓皇北逃而去!
自此,曹操以官渡之战的赫赫全胜真正树起了他中原霸主的无上威势与地位!关中的马腾、荆州的刘表、江东的孙氏、益州的刘璋等割据一方的诸侯们,都不禁对此怵然惊惧,同时也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而忧心忡忡——如今曹操兵锋所指,无人能敌,倘若他瞄准的下一个对象是自己,岂非危如待宰之羔羊?
就在这一年的年底,身为司空府主簿的司马朗突然回到了温县孝敬里休假省亲。
司马府的后花园背倚金刀谷南面的伏犀山壁,占地极广,有丘有壑,有湖有池,有圃有苑,有亭有榭,一脉清流恍若玉蛟盘绕其间,条条曲廊四通八达,显得豁朗开阔而又不失清幽深邃。
此刻,盈盈绿茵之上,司马寅与牛金一前一后抬着一座竹榻跟在司马朗身后缓缓而行。竹榻之上,正半卧着一身轻裘的司马懿。
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此番司马朗回乡省亲,心情甚是不错,那一副昂首阔步的派头,仿佛他拾得了什么珍稀的宝贝一般。这自然是有缘故的:鉴于司马朗在许都司空府里将所有内务做得有条不紊、细致扎实,曹司空从官渡前线回来之后,立刻奏明朝廷,为他加赏增俸四百石,连升了两级官秩。而且,曹司空念他这半年多来勤于公务而未得休憩,特别恩准他回家休假省亲,赏赐了他一大车的美酒玉帛,并向他的父亲司马防亲书一封致以殷切问候之意。面对曹司空这般宠遇,如何不令司马朗举动之间难掩欣悦之情?!
“二弟,真没想到——据地数千里、拥兵三十万的一代霸主袁绍居然就这样败了。乌巢粮仓的那一把大火,竟会烧得他全军崩溃!”司马朗深深一叹,“曹司空在那样艰苦卓绝的险境之中竟能扭转乾坤——实是天纵之雄啊!”
“是啊!粮草为行军征战之本——曹司空将袁绍的这个‘本’一刀连根斩断,那三十万养尊处优、倚多为胜的袁军,骤然面对无粮可食的窘境,自是‘失节事小,饿死事大’,怎不会纷纷斗志全无、溃散逃窜?”司马懿倚在竹榻上,沉沉而道,“归根到底,袁绍麾下的三十万兵卒终究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有粮则聚,无粮则散——这也暴露了袁绍治军‘无道、无法、无纪、无能’的重大缺陷!相比之下,曹司空以四万之军硬抗河北不断集结而来的三十余万敌军,且又乏械缺粮,竟能万众一心苦苦撑持达半年之久,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扭转乾坤。大哥赞他为‘天纵之雄’实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