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曹爽称有公事缠身,没有亲临司马府祝寿。但他让自己的二弟中领军曹羲专程来讲,司马太傅的这次六十三岁大寿之宴的一切开支费用都由他吩咐皇宫内务府统统包了下来——这是他今晨向皇帝陛下请示而来的专门赐予司马家的特权,“与魏室同体一礼,嫁娶喜丧之事尽皆取于官”。
然后,郭太后、皇帝陛下也让内侍给司马懿送来了祝寿贺礼:一辆金华青盖车,一座朱漆鸾驾乘辇、一根紫竹包金扶杖。这金华青盖车,朱鸾驾乘辇已是朝廷宗亲藩王所享的礼仪之物了,格外地超出了礼制。司马懿拼命推辞了这两件礼物,坚决没有接受。他心底自然是清楚的,自己举办这场寿宴的目的根本不在于向外面展示什么,而正是在于从外面为自己吸纳到什么。自己倘若接受了这两件礼物,只怕这场寿宴的效果就会适得其反了。
在第一列客席上,邓艾、石苞、州泰等寒门才俊纷纷站起身来迎着司马懿敬酒。
“太傅大人,艾给您带来了一份薄礼,请笑纳!”邓艾敬过酒后,从自己的衣袖中取出一卷绢轴,恭恭敬敬奉了上来。
“哦?士载(邓艾的字为“士载”),这是从淮南那里寻觅到的什么名画名帖吗?唉!你知道太傅大人一向不喜欢这样的东西的!”司马师从一旁插上来埋怨邓艾道。邓艾连忙摇头,呵呵笑着将那卷轴抖开在司马懿面前一亮——却见上面是用朱砂笔描绘而成的一幅河道网络分布之图!
司马懿眼中一亮:“这是何图?”
“司马太傅大人您看,这就是邓某亲笔所绘的中原三河互通之图!”邓艾用手指指着那一条条红线,笑眯眯地介绍道,“您看,这是黄河,这是颍水,这是淮河……这近两年来,邓某在淮南监督工匠们不懈努力,终于建成了广漕渠、百尺渠、丹云渠三条大渠,将黄河、颍水、淮河这三条河道连为了一体。自今而后,咱们的水陆大军和粮草船械完全可以从洛水而溯黄河,再从黄河而转颍水,又由颍水而通淮河,沿着一条水道无阻无碍地便能放舟而下扬州,直取江南了!”
“士载!你这个贺礼送得好!来——师儿,代为父收下了它!”司马懿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伸出手掌在邓艾肩头上重重地一按,“三条大渠——这么浩大的工程,士载你硬生生竟是给本座拿了下来!实在是辛苦你和淮南将士们了!本座明儿就进宫向皇上请旨重重嘉奖你们!”
邓艾腼腆之极地搔着后脑勺笑了。
“仲容、平泽(州泰的字为“平泽”),你俩又给太傅大人送了什么礼物啊?”为司马懿父子提酒壶的贾充侧过头来笑嘻嘻地问石苞、州泰道。
石苞、州泰相顾一笑。石苞也从袖中拿出一卷绢轴,拉着州泰向司马懿齐齐躬身而道:“太傅大人,属下等联手为您写了一幅字帖,敬请笑纳。”
“哦?字帖?展来看看!”司马懿饶有兴趣地含笑问道。
石苞、州泰应了一声,各自拉着卷轴向左右两边一站,把那字幅横空展了开来,只见上面写着一段颂词:
推诚信士,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不患权之我逼。执鞭鞠躬,以显寒士之荣;悉委心腹,以彰智者之用。卑身菲食,以丰功臣之赏;披怀虚己,以纳四方之策。
这时,坐在周围的何曾、傅嘏、钟毓等中阶官吏们也都看到了那字帖,纷纷鼓掌喝彩道:“石君、州君写的这颂词当真是与司马太傅所作所为一丝不差,堪称经典之作,足可铭刻金石而流传后世也!”
司马懿自己看罢,却是笑着连连摇头:“溢美之词!溢美之词!本座何敢当也?”同时,又转头吩咐司马昭道:“快快收起!快快收起!”
然后,他又迈步走向了下一张客席。这张客席上坐着的却是他的平辈之交,如蒋济、桓范、满宠、高柔、王肃、卫臻等。
王肃率先站起身来,持杯哈哈笑道:“仲达,肃近来收拾圣典,整顿妙籍,将孔氏一脉的圣学经纬理清捋顺,集孔子、子思、子上、子高、子顺、子鱼等孔门诸贤的著作文章为一册,撰成全三卷的《孔丛子》一书——这个算作给你的贺寿礼,应该不会太差劲儿吧?”
“子雍,你传承圣学、弘扬教化之功何其宏大!岂止堪称本座一份贺寿之礼了得?这全天下的士庶百姓都要感激你的。”司马懿面色甚是激动,一上来就和他敬了一杯。
蒋济、满宠、高柔、卫臻等倒没再搞什么新新奇奇的花样,一齐近前与司马懿碰杯相贺而罢。最后,只有桓范一脸肃然地举杯迎了过来,也从自己衣襟之中取出一卷绢轴来,炯然正视着司马懿道:“仲达,范久思之下,也唯有赠送一幅自己亲笔写成的字帖给你,希望你能满意。”
“谢谢!谢谢!”司马懿听到桓范竟也给他备了一份字帖为礼,不禁有些意外。司马师在一旁接过那卷绢轴,迅速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的是《孝经》里的一段名言: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司马懿读着这段名言,脸色慢慢变得凝肃起来。其中,那“制节谨度”“战战兢兢”八个字被桓范写得特别粗大、特别醒目,仿佛要硬生生地烙进他的眼帘里来。
司马师、司马昭兄弟的面色也不禁微微变了。酒席之上的气氛倏地一下冰冷了下来。蒋济、满宠、高柔等急忙都打着哈哈,准备上来说暖话圆场。
却见司马懿提着手中那幅绢帛字帖,转过了身望向所有的来宾,蓦然面容一动,犹如春风融雪一般,溢出深深的笑意来:“好!好!好!桓兄这幅字帖送得好!送得好!师儿——你且收下,让你母亲把它挂到为父的书房中去!为父会时时刻刻铭记桓兄的警诫之言的!”
桓范深深地盯着他,将手上杯中的酒一仰脖子尽饮入腹:“仲达,你能这样做,自是最好不过了。”
司马懿淡淡地笑了笑,在司马师兄弟的引领之下继续走向了下一张客席。
“士季(钟会的字为“士季”),你今天的气色很不错啊!”司马昭看到这一张席上坐的全是王浑、裴秀、满伟等世交子弟,便朝坐在席首的钟会寒暄着。
钟会向他含笑回应着,同时从手边举起一卷画轴,迎着司马懿恭恭敬敬地呈献而上:“太傅大人,晚辈近来亲自为您绘了一幅山水禽鸟之画,恭祝太傅大人寿比南山,洪福齐天!”
“今天真是有些特别啊!本座收到的贺礼不是画卷,就是字帖!问一问管辂君,本座今天是不是‘文昌照命’,要饱受一番诗书画帛之熏陶啊?”司马懿握着酒盏,微微扬了扬眉,兴趣盎然地看着钟会,“钟君,你这幅绘的是何山何水何禽啊?”
“晚辈才拙,绘的是一幅《大鹏展翅凌云图》。”钟会垂低了头,谦恭之极地答道。
司马师、司马昭接过那卷画轴,一左一右,平平整整地拉了开来。
跃现在诸人面前的,是一幅极为精美雅致的山水禽鸟工笔帛图——在翻滚起伏的湛蓝色波涛上,一头全身毛羽殷红如丹的大鹏雕宛若一片火云般展翅而飞,宽大高耸的脊背上驮起了一轮金黄的圆日,钢钩一般苍劲有力的双爪正瞄向海际线上那淡墨轻描的叠叠峰岭凌空攫去……而绢图的右下方,则写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小楷题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其势能击水震荡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凌云霄,负青天,驮旭日,而莫能与之相匹。
“画得好,画得好。”司马懿走上前来,用手指细细地抚摸着这绢图光滑的表面,眸光闪动之下已是瞧破了这画中的玄妙之处:“唔,这颜料如此鲜红似血,只怕是不易觅到吧?”
钟会低低的声音从后面向司马懿耳边传来:“太傅大人您有所不知,这画中的朱红颜料是晚辈蘸着自己的指血一处一处描绘上来的……”
司马懿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并无反应。他没有回头,伸出手指在殷红色的大鹏之翅上摸了一摸,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刺血为图,以画传情,也真是苦了钟君你这份难得的诚心了!”
钟会一听,心旌不由一荡,司马懿不愧是司马懿——一眼便读出了自己这画中之深意!
若将那群山叠峦暗喻为江山社稷的话,那孤悬半空的圆日便象征了日趋没落的魏室。那滚滚波涛则象征了文武百官、天下万民,而能掌控这一切于无形无声的——就是那只巨翼铺天的大鹏雕!驮圆日,便是暗喻“挟天子”;破万涛,便是暗喻“操群臣”;攫青山,便是暗喻“夺江山”!自然而然,那只大鹏雕的寓意也就跃然而出了——它正暗喻着司马懿!司马懿就是这头“外无帝王之名,内有翻天之力;明有赫赫之功,暗有冥冥之志”的大鹏雕!好厉害的一幅绢图,在轻描淡写之间便道尽了司马懿所有的志趣心声!
司马懿静静地端详着,他的唇角慢慢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转脸睨向了钟会。钟会那深沉的眼神和他一碰,就慌忙俯低了下去。司马懿双目一瞬不瞬地正视着他,郑重异常地说道:“钟君,这幅《大鹏展翅凌云图》足可以与当年贾诩太尉赠给本座的那幅《冢虎登山长啸图》相媲美了!本座一定会好好收藏的!”
他这话一出,全场都响起了一片潮水般热烈的鼓掌之声。钟会两眼深处都放出明亮如炬的光芒来,向着司马懿深深而躬,谦恭而答:“晚辈多谢太傅大人抬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