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夏去世的时候还未成年,不能竖碑立墓,骨灰最后葬在了他最爱去写生的郊区山下。
山水温软,故人不在。
我以为我有很多话要写这段青春,可是下笔寥寥,只有回忆鲜活着。删删减减也就剩那么几个人,几件事。
酒喝到微醺的感觉最好,飘飘然,欣欣然。
万事皆空。
以前王畅醉生梦死的时候,我老嘲笑他,说他逃避现实,没点担当。
现在啊,才知道,酒才是最好的药。
我给王畅打电话,我说洞洞拐,洞洞拐,我是拐拐洞。
王畅在电话那边闷笑。
我说少年少年,你还是不是少年。
他回我,喝多了吧傻子。
王畅说我老子连着喝了三天酒喝出了个急性肝肾功能衰竭,差点进太平间,幸好福大命大被医术高明的大夫们从阎王爷手里抢了一条命。
他说他正办手续,完了就回来主持大局,以后请叫他王老板。
我说王畅我好难过呀。
王畅说,会过去的,媛媛。
人生怎么会圆满?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时有长短,四季变换。
过年的时候家里冷冷清清,爸爸已经四个月零十七天没回家。
我好想他呀。
我说,Cherry,你当初怎么走过来的?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
她说,你多走几步,宋宋。
我又开始服帕罗西丁,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写故事,每一个故事结局都很圆满。
某天我在路边吃一碗拉面,清汤白面,飘着几粒葱花,两片牛肉,三滴红油,还挺好看的。
我喜欢吃面,可是不会用筷子,总是挑不起来,吃完溅一身汤汁,可是我又热衷于吃带汤的面,吃一口面,喝两口汤,整个人都舒展了。和阮行在一起后他教我吃面,说夹起来,筷尖儿微微一卷就不会掉了。
后来我学会了吃面,就自己一个人坐这儿吃了。
比起兰州拉面,我更喜欢吃日式拉面,菜码丰富,汤头美味。旭川拉面清淡,札幌拉面浓郁,想了想豚骨面好好吃啊,可是好贵,一碗129块钱呢,够我买十来份兰州拉面了。
我拿张纸巾护在胸前,挑了挑,卷起来面慢慢吃,不知道妈妈今天中午吃了什么。
吃到一半的时候,有个大腹便便的人经过我旁边,惊讶的说,“小宋?”
我嗯了声,抬头看,这张脸很眼熟,回忆了下才想起来他是谁。
徐总。
那个热衷于给姑娘看手相的徐总。
他胳肢窝夹着公文包,看起来又像去扑肉的样子,他们这些人,一身铜臭,消息最灵通。
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他问我,“最近还好?”
我嚅嗫了会,笑,“还行。”
他看了看我的面,露出不忍和悲悯,摇着头叹了口气,“你就吃这?”
我说,“想吃面。”
大家避我唯恐不及,他还和我搭话,我有点惊奇。
他从兜里摸出钱包,拍了几张钱在我碗边,“吃点好的,看你最近瘦的。”说完匆匆走开。
我看着桌上那几张红色钞票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只有一阵苦笑。
说实话,我以前特看不上徐总这些人,挖空心思,刁钻经营,唯利是图,连带着对夏迟也心生厌恶。
后来啊,我才知道,很多事情,只有立场,并无对错。
吃完饭我无事可干,坐在江边看凋谢的风景。
夏迟来的时候,我已经枯坐了一个多小时。
他将我冻的冰冷的手揣他兜里。
我说,“我去徐总公司,秘书说他不在。我麻烦她将钱转徐总,她说对不起她没法收。我只好邮局汇款。徐总这人啊。”
我看着干枯的河床,缓缓回忆,“你看,这条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我小的时候,一到汛期,老师每天都叮嘱不准去江边。后来听说上游修了发电站,这里水就渐渐干涸了。”
“千百年来它在书上浩浩荡荡,风花雪月,现在,它干涸了。它竟然也有干涸的一天。”
“什么都是会变的,夏迟。”
他眉头紧锁,“宋笙远,你不相信任何人,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不信爱,就像你不相信我爱你。”
他手指拂过我的脸颊,“这张脸,精致,漂亮,天真。我肤浅,就是喜欢。人完整的爱只有一次,我给了你。”
我愣了愣,笑,“何其有幸。”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卦不能算尽,畏天道无常。
以前我在阮行书里看见过一个法语词,Agonie。这是个不存在的单词,中文发音和我爱你很像,法语有痛苦的意思,指长期临死时的一系列现象,是逐渐死亡时的神经活动。
就像爱情渐渐死去的过程。
张院长被调查了。
韩叔叔被调查了。
我要去找田漫。
我请了半天假,给薇薇安顿文件在我键盘底下压着,如果有人拿记得让签字。薇薇正给她的暖暖搭一套萝莉装,点来点去换了好几套裙子总不满意,听我说,嗯嗯应着,“小宋姐你有事赶紧走。”
我们约在了一家咖啡厅见面。
她第一句话就说,“你爸爸的事情我很同情,但法律是公平的。我没有从中作梗。”
我说,“可你们确实冤枉了他。”
她冷冷的说,“宋笙远,你还是像大学时候一样天真。你还不知道吧,你爸爸是阮行负责的,不是宋晔要你爸爸怎样,而是阮行要你爸爸怎样。”
她这句话,好像晴天霹雳。
我不信。
见我不可置信的眼神,她补充,“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帮我爸爸翻案,其他不涉及。其他的,你要问阮行,我不清楚。”
我摇摇头,努力冷静,犹自挣扎嘴硬,“不可能。”
阮行不可能这样对我爸爸的。
她说,“你爸爸,不过是他的敲门砖。”
她说,“听说你和夏迟快结婚了,祝贺。”
我忽然很泄气。
我要去找阮行。我已经快小半年没见他。
听说现在恢复的很好,前阵子已经上班,接过了几个大案子。
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手里正握着我送他那支圆珠笔写批示。
面容疏朗,剑眉星目,淡定从容。
就是这只手,这支笔,要把我爸送进去。
他抬头看我,那样清冷的眼神淡淡的看着我,多了成熟稳重,少了清浅笑意。
原来工作的他是这个样子。
在命运的滚滚洪流中,我们都被迫往前走,无法回头。
主卷、副卷、证人证词、嫌疑人口供,全在他桌上,我看见了那些熟悉的名字。
我说,“请你公平公正。”
他放下笔,定定的看着我,脸色还有大病后的苍白。
好久,他点点头,公事公办的说,“自然。”
我心里怒火中烧,看着他,唯有无力。
像田漫十多年前那样无力。
转身出门走的时候,他淡淡的说,“夏迟,他能保护你,很适合你。”
我摔上门出去。
田漫才该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才对,我觉得我和她拿错了剧本。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主角,被女二破坏了家庭抢走了喜欢的人,可她不气馁,努力朝着有光的方向生长,最后凭借自己的努力为父申冤,自己和初恋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田漫发了条朋友圈,正义会迟到,但终会来到。
我们的共同好友在下面评论,田律师说得对。
我退出朋友圈,站在阳台上,泪流满面。
七月份的时候,我和夏迟结婚。
那时候我的肚子已有点显,平常穿宽松的背带裤。
婚礼上田漫来了。
田漫说,“你早知道是阮行哥他父亲伤害了我家,是吗。”
我说,“你应该听过一句话,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阮行父亲,并没有伤害你家的本意,我爸爸也没有。你不是想翻案吗,你已经求仁得仁。”
田漫眼泪往下掉,“翻案也补不回我没有爸爸那十年,可是如果我知道是阮行哥……绝对不会让宋晔去的。”
我说,“谢谢你让我遇见阮行。”
她看看我隆起的小腹。“你不遗憾吗。”
我说,“有遗憾才是人生啊。”
王畅如愿以偿做了我的伴娘,站在我身后,西装笔挺,他对夏迟说,“我把小宝托付给你啦,你要对她好,保护她,她特胆小,又怂。”
夏迟拍了他肩膀一下,笑,“以后离我媳妇远点。”
我看见了庄妍,张斯羽,张宽,薛薛,李少楚,孟恬,还有很多很多人,他们给过我感动,给过我安慰,给过我欢喜。
我爸提前内退了。他已年过半百,还是离开了自己热爱的岗位,那天傍晚时候,他摩挲着自己的武装带,风吹散他长长的一声叹息。
夏迟太忙了,可他忙的再晚也会回家。好多时候我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发现他就睡旁边。
他有空的时候,就会陪我散步。我不喜欢吃饭,只喜欢吃小番茄,酸酸甜甜水分多,一想到小番茄口水都要下来啦,我每天疯狂的吃小番茄,吃的夏迟说我闻着都一股酸味儿。
怀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情绪不好,三个月时候孕吐的厉害,去医院检查是先兆性流产,于是只能每天闷在床上。
三个月时候我吃番茄。
四个月时候我吃黑布林。
五个月时候我吃青葡萄。
六个月时候我吃菠萝。
七个月时候我吃柠檬。
八个月的时候……八个月的时候我妈臭骂了我一顿。
我妈说我吃东西无节制,会伤害宝宝的。
我恹恹的说,宝宝也在伤害我,前四个月我吃什么吐什么,全靠小番茄吊着一条命,等卸货我要捶哭他。
楼下正拉着孙女散步的张阿姨笑眯眯说,“媛媛肯定生个男孩。”
再次听到要生男孩的话,我还是觉得一阵眩晕。
我说,夏迟,快扶住你媳妇,她要伤心晕了。
夏迟搂住我,说宋笙远不许嫌弃我儿子。
我哀嚎,它就跟卡尔文似的,在肚子一点点长大,好可怕。
夏迟摸摸我头发,笑,这是我们的宝宝,我特别期待。
我说,我想生个小姑娘,可以给她买好多漂亮的裙子,扎一头小辫儿。
夏迟想了想,认真的说,等这个卸货,我加把劲,努力下。
我笑,滚啊你个臭流氓。
手机响,是张斯羽电话。
我接起来,小张张,想我了吗。
好一会,张斯羽沙哑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她说,宋宋。我下面说的话,你听完要冷静。
我说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