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长州潮湿闷热,没有一丝风,天上的几缕云懒的一动不动。
以前我特别喜欢夏天,因为夏天一到就能吃冰棍儿,还能午睡。我妈不提倡吃反季节食物,各种教育她的丈夫女儿。看别的小朋友在大冬天缩着脖子吃冰棍儿我特羡慕,那时候傻乎乎,都没想过偷偷买一根体验下。
从过年开始我就一天一天数日子盼夏天,去楼下小花园看有没有小草冒头吐绿,那时候的日子一天天可真慢。
那时候的我们哪知道什么是爱啊,不过是互相有好感,直待慢慢长大,岁月把那些陪伴和好感渐渐沉淀成习惯。
张宽说我这人矫情,明明牛嚼牡丹,偏作虎嗅蔷薇。
我确实是这样的,远不如夏迟沈溪活的精致。
端午节的前一天晚上,阮行给我发消息。
他说,以前答应你,回国后陪你端午节去城隍庙,明天一起走走吧。
我说,以什么名义。
他说,朋友。
我说,那行。
他在小区门口等我,我拉开车门坐在后面。
我们曾经也亲密过,从前我喜欢扑他怀里,蹭来蹭去,怎么抱都抱不够,和他拉拉手都觉得心满意足,开心一天。
现在我们只能这样刻意隔阂着,疏远着。
他微微回头看了我一眼,手搭在方向盘上,问我,“吃饭没。”
我说吃了。
他说,我还没吃饭,陪我去吃点吧。
我说行。
一路徐行,街上人多,他挑了小巷子走,行道树粗壮,浓阴绿意遮天。
他穿的是件休闲白衬衫,衬得他眉眼更加清朗英挺,恰巧,我今天出来穿的也是件衬衫,雪纺V领的白衬衫搭着浅蓝色阔腿裤,系带细跟凉鞋。
放以前,我肯定厚着脸皮笑嘻嘻说,你看我们多有默契,心有灵犀不点通。现在我只觉得有点不安,怕被认识的人碰见,误解。
这样一想我都不想去城隍庙了。
正想着,他问我想吃点什么。
我说,你看着点。
好一会,他轻笑,和她出去,每次问吃什么,她总说随便。我决定了,她又生闷气,哄半天才知道不是她想吃的。
我知道他说的她是谁,谢苇一。
谢苇一都长的那样美了,生气也无损她美貌,可能还别有情致。
想了想,我笑,女孩子都这样,你多担待点。
好一会儿,他说,你不是这样。
以前他问我想吃什么,我总是笑嘻嘻的伸着两个拳头,说左右手分别是我决定不了的,你选一个。那时候他总会笑着点点我的手背,大多数是左手,因为他摸透了我偏爱左边。其实我伸拳头是想让他握住我的手,可他总是伸出右手食指点两下,不让我阴谋得逞。
有时候我还会指指前面,说我们往前走,第九家饭店,碰到什么吃什么,不许说难吃。
脸皮格外厚的时候我还会恬着脸说你喜欢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如果因为吃什么这样的小事让两个人为难,浪费了吃饭的美好时光真是太不应该。
可是回头一想真傻呀,如果我也生闷气,他是不是也会哄我,然后耐心询问软言开导?
真遗憾没因为吃饭和他发发脾气。
他点了份味噌拉面,翻翻菜单,又点了星鳗和对虾寿司,问我喝什么,我摇摇头,说一会出去看。
坐等的时候,他出去买了两瓶水回来,一瓶千山一瓶水容。他以前喝矿泉水随便,看见什么拿什么,我有次偶尔说你看那个水,瓶子挺好看,他后来总是拿那个。
我们对坐着,各自无话。
面上来,他问我,要不要吃。
我摇摇头,笑,我吃过饭了。
他点点头,嗯了声,拿起筷子在盘子点了下,慢条斯理的吃。
以前他吃东西的时候,我总是厚着脸皮要尝尝,重点不在于吃,而在于让他喂我,真的脸皮很厚。
我是左撇子,以前总坐他左边,只要一偏身,他就能喂到我,本来我有点介意我是左撇子,和人家吃饭都坐不到一块儿,后来倒暗暗庆幸我是左撇子。
我就喜欢看他吃饭,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吃面的时候轻轻在筷尖儿一卷,吃米的时候筷尖儿微微分开,吃菜的时候筷尖儿微微张合。一双筷子用的行云流水,哪像我,细小的圆的总是夹不住。
回忆纷至沓来,漫无头绪,我静静的喝水,看他吃饭。
末了他说,走过去吧。
我说行。
这儿离城隍庙三站路,今天人多,估计过去也没地儿停车。
我没话找话,啊你还是开丰田,这车好,稳定,省油。
他靠椅子上,捡起餐盘的纸巾擦手,轻笑,你车牌子全靠蒙,宝马都不认识,怎么就知道丰田好。
我讪讪笑。
我是不认识,屹今为止也就认识零星几个车标,还是身边经常见的,本来丰田也不认识,那次见他开,我回去给王畅形容,这个车标是三个圈圈,大圈圈套两个小圈圈,一个小圈圈横着一个小圈圈竖着,你想想,三个圈圈。
我圈了半天把王畅圈的莫名其妙,说你画出来我看看。我就笨手笨脚在他手心画,王畅一看嗨了声,笑,那是丰田,二傻子。
于是我就专门了解了下丰田,心想等我爸换车一定要他换丰田。
我以前爱指着路边车问他,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总是细致的给我说是什么车标车系,乃至发售日期性能优缺点,不过我下次见了还是不认识,又问,他就笑,不厌其烦给我普及。我就夸张的拉着他的手赞叹,帅哥你好厉害,这么庞杂你都能记住,简直无所不知,你这么优秀一定是小笙男朋友。
每当我天花乱坠的夸他,他就宠溺的看着我口若悬河。
他逗我,说往前走一百米,你能认出来十个车标就让你吃一支冰淇淋。我欢呼雀跃,信心满满,耍了个小心眼,笑眯眯的给他说,奥迪奥迪奥迪,丰田奔驰奔驰,别克丰田,奥迪奥迪,快去给我买冰淇淋,抹茶的。
我简直是个小机灵鬼儿。
他就看着我笑,摇摇头,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我喜欢冷饮,他说女孩吃太多凉东西不好,每次出去我都要缠着他,挖空心思的骗吃骗喝,无所不用其极。
有次来身上,我缠着他又要吃冰淇淋,他好像看出了我不舒服,又不好意思点破,只是铁着心拉我离开,说你这几天再磨都没用。我赖在原地不走,脑子一转计上心来,立马捂着肚子一脸哀怨,不是我想吃冰淇淋,是我肚子里的小宝宝想吃冰淇淋。可怜的小宝宝,不是麻麻不满足你,是你那狠心的Papa不给你吃。
他薄唇紧抿,面红耳赤,瞪了我一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去买了一只小布丁圆筒,说只准吃一口,想了想补充,算了三口吧,省的你缠我。
我奸计得逞,得意洋洋的看了他一眼,张大嘴巴,一口下去一个尖尖,再一口下去没了一半,第三口还没下去,他伸手抢过来,呵斥我,你就是个小骗子。
一脸懊悔的他知道又中了我的圈套,不舍得批评我,总是拽拽我的耳朵。
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微笑。
他低头含笑问我,想到什么了?
我微微一笑,仰头看他,下巴点点他胸口,你扣子边有个油点儿。
他低头一看,表情略尴尬,忙伸手捂住,说稍等,我去下洗手间。
我说,都走了半站路了。
说着把我的水塞他手里,拿过来他的水瓶,手指上倒了点,勾勾手指,示意他身子过来。
他愣了下,忽然眉眼舒展,嘴角含笑,单腿微曲,微微倾了身子过来。他183,因为瘦格外显高,和个低的女孩说话他总是这样,不动声色的照顾女孩子。
其实那个点并不是特别明显,应该是汤不小心溅上了,我把水瓶给他,轻轻揉了揉,鼓起嘴吹气想让那片水渍快干。
猝不及防的,他低头在我脸颊轻轻吻了下,如蝴蝶掠过花蕊。
我愣住,他也愣住。
他面色有点慌乱,说,对不起。
我退开两步,从他手里拿过我的水,喝了口,讪讪笑,你果然是法国回来的,吻面礼很别开生面。我听说巴黎一般亲两下,斯特拉斯堡亲三下,马赛亲四下,是不是啊。
他偏过头,有点懊悔自己的失控,抱歉,我不清楚。
我又喝了口水,没想到呛了下,酸味直冲喉咙,忙捂住嘴去路边咳嗽,脸有点红。
他见我呛到,忙过来帮我拍背,将他的水递我。
我看了看,推辞道,谢谢,不用,说着又咳嗽了几声。
没想到这水呛到这么难受。
他固执的举着水。
他胸口的水渍已干,再看不出来什么。
接过水,我喝了两口,顺了顺,递给他,谢谢。
一路无话,街两边一个挨一个的小摊卖香包和红线,越往前走越密集,走到一摊位前,他说给你买条红线吧。
我摇摇头,笑。
他手指划过,细细的看,问我,你觉得这条好看吗,还是这条。
这人和我一样有点偏执,我指了指他看的第一条,就这个吧。
卖红线的老太太笑眯眯,给你男朋友也看条呀小姑娘。
我讪讪笑,说,礼尚往来,你看上哪条了?我送你。
他说,你看。
我挑了半天,终于决定了一条,摘下来勾勾手,他伸过来手腕,我给他系上去,拉紧。
他举起手腕看了看,微笑着说,我给你系。
我伸出手,他笨拙的给我系上。
然后他从兜里摸出我还他的那块表,给我戴上,说,不要嫌弃,权当留个纪念。
我愣了下,笑,也好。
回国后我捂白了不少,这时候红线衬着还真有点皓腕如雪的意思。
走了会,他说,下雨时候我来找你,给你解下来。
长州有个习俗,过端午手腕要系红线,等到节后下第一场雨的时候,系线人要把红线解下来扔水洼,说是去病根,除霉运。
我笑,你有没有听说过?扔水里的红线会变成蛇游走,小时候端午下雨我都不敢出门。现在也不敢。
这倒不是我诳他。小时候以为是我妈不让我下雨天出门踩水编来唬我的,后来田漫也说,我才知道还真有这么个说法。
我怕一切细细长长尤其是毛茸茸的生物,对蛇尤甚,书上看见都赶紧翻页。
他微微低头看着我,不要怕,我来接你。
他第一次说不要怕是我坐他单车后座,他也是这个语气。
我有点心塞,忙说前面人很多,我们去看看。
人群熙熙攘攘,我怕和他走散了,只得紧紧跟着他。
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挣脱了下,没挣脱开。
又挣扎了下,还没挣扎开,他握的越紧。
这种感觉让人很做贼心虚,又不忍拒绝。好比吃河豚,美味又惊心动魄。
我游目四望,并没有认识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
豁出去了我。
路过鉴糕小摊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停下来,问我,唔,你想吃哪个口味。
我摇摇头,笑,刚吃过东西,不吃了。
想了想,问他,你知道鉴糕来历吗?
他摇摇头,笑,我第一次知道这叫鉴糕。
我说,南陈驸马徐德言与妻子乐昌公主恐国破后不能相守,于是破开一铜镜,各执一半,约定于他年某月月满之日卖破镜于京中,期盼再见。后来陈亡,公主没入越国公杨素家。驸马依期至京,见有老人家卖半镜,拿出自己的一半与其相合,又题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得诗,悲泣不已。杨素得知,立刻召见驸马,将公主赐还,于是两人同归江南终老。
我说,所以你看,这糕是两片。
他仔细看了下,点头笑,还真是。
其实三年前我约他去逛端午节的城隍庙,就是为了和他吃一块鉴糕。
这话再不能说出口了。
看着就糟心,我往前走,想快点离开这地方。
他没动,却拉着我走到小摊跟前,给老板说,喏,那个红豆的。
取过这小巧的鉴糕,他分开,递给我一个。
看我眼睛通红,他强笑,拿着啊。
我接过来,轻轻咬了口,甜甜糯糯,眼泪却忍不住掉下来,吧嗒吧嗒砸手上。
我说,我看着你吃完。
他可能也有点堵,食不下咽,听我说,顿了顿,艰难的吃完了那块糕。
看我拿着签子扎手玩,他拿走我的签子,说,危险,别玩了。去后面河边游廊坐坐吧,今年赛舟换了地方,不然还能顺路看看。
刚走到城隍庙墙根,迎头看见王畅张斯羽。
我惊住了,王畅惊住了,张斯羽也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