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时马车避开繁华之处,绕了远路往陆府走。
马车内的气压有些低。
陆寒煜在生气。
虽说他惯常冷淡严肃,可我依然从这平常的安静中嗅出了一丝不平常。轻轻瞧过去,陆寒煜目视前方,眉头微蹙。
方移开视线,陆寒煜声音从身后响起“私自带皇子出行,身旁又不安排护卫,出了事情你能负责的了吗?”
不待说话,赵京嫣已经求情道“煜郎,姐姐也不是有意,遇上这样的事情,姐姐也吓坏了,就别再怪罪她了。”
“嫣儿你不必替她求情。”
我不曾言语,却听他二人一来一去糟心的很。念着陆寒煜救命之恩,便收了脾气,淡淡回道“实在抱歉,今晚让你受麻烦了。”
“我受麻烦?”陆寒煜语气含怒“你怎么不想想苏耶克出事大渝会有什么麻烦!”
“苏耶克出事又不是”我戛然而止,苏耶克出事虽不是大渝安排的,但“你是说,其他各国会以此为由,借机联合夜秦攻打大渝?”
他深深剜了我一眼,似在怪我怎么现在才明白过来。
心里冷了一冷,“都说苏耶克在夜秦不受宠,那在这个局势不明朗的时候被遣到大渝,说不准他那几个争夺王位的哥哥也想利用他的处境做些什么。他竟这么可怜,前有猛虎,后踞恶狼,就是一颗待人宰割的棋子。”
“你毕竟是陆府的人,行事还是守些规矩的好,别连累了旁人。”陆寒煜悠悠开口,往赵京嫣处微微转了转头。
我猜中他意思,心觉无奈,看着前方轻笑一声“你不说,我倒还真忘了自己是将军府的少夫人。”
“你在抱怨?”
“抱怨什么?”轻睨过去。
他不言语。
我也不再言语,转过了头,掀开一点帘子,撑在窗子上看外头的风景,心里不免为赵平琛叹息两声,只觉她没等到嫁给陆寒煜也是好事一桩,就这在人心上扎刀子的态度,我都有些撑不住。
河对岸是灯光璀璨,人来人往的热闹。明黄色的灯光映在河里,看着水的界限,整个街道仿佛静止成了一副画。若不是在这车里,想必此刻的心情会舒缓一些。
这马车原是两人的座位,空间逼仄,我坐在临时加的小凳子上只能用腿使劲儿抵着,以抵抗马车颠簸,并尽力维持姿态,以不在他二人面前显得狼狈。
下车时,却因太长时间没有变换姿势,压麻了腿。半根腿没有知觉,落地不自主的开始踉跄。一瘸一拐走出两步,实在难以行动。便挺直了身子站在原地,装作等人的模样,先让陆寒煜二人回府。
赵京嫣下车,唤道“姐姐。”
我道“春凝还没回来,我在这儿等她。”
陆寒煜往我脚下看了一眼,淡淡道“有人风景没看够,舍不得走。咱们走吧。”
他从我面前走过,我却分明看见了他毫不掩饰的弯起的嘴角。
待人上台阶进府门,终于忍不住,饶过站立着一直打哆嗦的左腿,一下坐到了地上。脱掉鞋子,将脚放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呼”凉气一来,舒服许多,不自觉呼了口气。
摆摆手笑拒车夫的帮助,舒缓些后便穿上鞋子往府内走,一路上迎着圆如银盘的月亮,府里一片祥和安乐,倒真难以想象方才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如今我却能理解苏耶克说的难处了,也怪不得他来大渝,要如此小心谨慎。
院里的丫鬟全都不见踪影,回屋站在镜子前,打量了自己一圈,一副好好的妆容现下却是十分凌乱,衣服上又好些污迹破损,真是可惜了这身好衣裳。
看着划破的衣袖,想起方才看陆寒煜进府时,他后肩处的衣服好像也被划破了。
莫不成他受伤了?
又一回想方才打架的情形,在他一个横踢将伤害苏耶克的人踢倒时,他身后似乎是有人扑上来的,只是当时心思全在苏耶克身上,没有注意到陆寒煜的情况。
虽不知道他现身在何处,却还是出去转转。过了月亮门,瞧见书房里灯光亮着,窗户上映着人影。敲门,却无人应答。
推门而进,却见陆寒煜光着膀子正给自己上药,白色的药粉只零零散散落在了伤口上,大部分都顺着凸起的骨头滑到了地上。除却肩胛骨上新添的伤口,后背还有大小若干条疤痕,看着委实令人震惊。
他停下动作,看着镜子里的我道“你进屋不会敲门吗?”
“我敲了,你没听见吧。”
他拉起衣裳“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受伤了。”
“这里有福安。”
“那福安人呢?”我走上前去,拿起桌上药瓶。
他伸手要挡,却还是被我一把拉下了衣裳,于是看过来的眼神又多了几丝威胁。
我理直气壮的揶揄回去“你不会觉得,我又是对你别有所图吧?”
他不言语,动了动身子,肩上的肌肉跟着动了动。
“我可不想欠你的人情。”压下他的身子,一边上药一边道“况且福安要来早就来了,何至于你偷偷自己上药?你既怕祖母和嫣儿姑娘担心,自然不便让旁人知道。也只有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能给你上药了吧。你若此时拒绝,待伤口恶化,是更要让祖母担忧的。”
“你哪来这么多话?”他从镜子里看过来。
“是,少将军!”没好气的闭上嘴巴,拿起纱布盖住伤口时稍稍用了点力气,可陆寒煜没什么反应,我甚是失望,缠绷带时便又加重了些力气。
陆寒煜微低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模样。
仔细系了个蝴蝶结,道“好了,明儿午时我再过来,选个清白些的时辰,你也好放心。”
闻言,他身子顿了一顿,随即微微眯起眼睛,微笑着隆起衣裳,起身过来“赵二小姐在这个不清白的时辰过来,说这么两句就要走了,本将军突然倒有些舍不得了。”
看样子,他是被这三番两次的言语调戏给惹恼了……情况不太妙……
反手轻拍了下他靠过来的肩膀,真诚微笑道“你不适合浪荡公子的模样。”
转身要走,却又被他挡在身前,他嘴角带着笑意,神情惯常稳重“我想了想,你姿色有余,智力尚可,倒也没那么差劲。”
“你要干什么……”
“本将军,改变心意了。”他看着我,声音悠然、缓慢、磁性稳重中带着一点小性子。
一拍他向我腰间伸来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改你个大头鬼!”
然后便在他戏谑的笑容中夺门而出。
其实我倒真不相信陆寒煜会做些什么,他行动端正冷酷,对不相熟的人态度礼貌疏远,对及其亲近的人又和善温柔。只不过在我这里,面上的神情属实独特了些,要么视若不见,要么戏谑嘲弄。若我真的是赵平琛,想必会更能投入的去感受到他这些行为后的真正心情,只是对我本人而言,并不太在意他的种种表现,反倒更愿意从旁人的角度对他做个考量。
简而言之,我并不计较陆寒煜的种种态度,由着他折腾罢了。想来若有一天,他能真的放下心结,不再是因着从前的印象,而是能正视我本身的面貌,到那个时候,也才能够对他的或喜或厌作出些真正的反应。
十分清楚的想了一通,更是对陆寒煜多了些宽容与宠让。
春凝与小六还没有回府,想来也是在外头玩疯了罢。也好也好,开心难得,由着他们疯玩去吧。拿起桌上小笺,写道“月圆人圆,万事皆安”,将小笺挂在窗前,遂上床睡去。
沉沉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却是浑身酸痛,躺在床上放空良久,一点儿也不想动弹。喊了春凝两声,没有回音。便起床去春凝房间找她,被褥整整齐齐叠着,昨天选衣裳时留下的残局不曾变动。春凝是一夜没有回来吗?
心揪了一下,这可不像是春凝的行事。赶紧又去小六的房间,里面同样没人。
在院子里喊了喊宝珍,云珠,阿金,司琴几人,却都没有回应,偌大一院子只留了一个我。到底错过了些什么,大家集体出行了么?怎么一觉醒来,感觉被世界抛弃了呢……
抱着胳膊在床上怀疑了片刻,便决定出门去探一探究竟。打开房门,一阵冷风吹来,鼻子呛了一呛,眼泪便出来了,闭了闭眼睛,睁眼时春凝竟出现在了面前。
魔幻啊真魔幻。
惊喜过后紧跟着便是惊吓,看着春凝蓬头垢面,眼神焦急,着实吓了一跳,握着她拔凉的小手,赶紧拉她进屋,忙忙问道“这是怎么了春凝?可有受伤?小六人呢?”
想起昨日遇刺的事情,赶紧围着春凝检查一圈。还好,没有血迹,只是手上黑乎乎的。春凝气喘吁吁,赶紧给她倒一杯茶水。
春凝一饮而尽,声音沙哑无力的喊了声“小姐,”又喘息片刻才继续道“昨日济幼坊失火,小六父母为了救孩子们,被屋顶掉落的横梁砸了,还有好些孩子受了伤。我们忙活了一晚上,实在没能回家。”
将茶杯添满,“不要着急,慢慢的将情况说来。”
春凝再次一饮而尽,擦了擦嘴巴道“死了一个孩子,若不是上元大家都外出,没太多人帮忙救火,也不会这么严重,小六的爹现在还昏迷不醒,大夫说要用好些名贵药材,可好几十号人,我们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只好来请小姐帮忙……”
“需要多少,跟我来。”
打开箱子,将里头成块的银子交给春凝,一起数了数,大约有一百二十两。春凝为难道“起码也要两百两。那医馆小徒说,用的降火去热的药材里有一味是从凤岐山山顶采的极好的黄芩,自然价格并不便宜,可人烧的严重,寻常的药物又怕起不了作用……这可如何是好……”
“这样吧春凝,你先去府里看看能不能预支三个月的月钱,先救了急,其他的,咱们再另想办法。”
春凝点头,赶紧的走了。不一会又垂头丧气的回来,失望摇了摇头“账房的伙计说,得要二夫人同意拿着牌子才行,可冬云拦着,我压根没有机会讲话。”
“那我亲自过去。”
到赵京嫣院子时,她房门紧闭,只有冬云和秋霞两人立在门外,见到我草草行了个礼,并不移步相让。
看着冬云,端方说道“你们夫人可在里面,我与她有些事情,还请你通报一声。”
冬云一伸手“夫人休息了,您改日再来吧!”
春凝道“方才还在院子里散步,怎么这会儿不晌不乏的就休息了?”
“我们夫人休息还要告诉你不成?总之你们不能打扰夫人。二小姐请回吧!”
“你!”春凝急的快要哭出来。
“外边儿这么大的动静,想必她也该醒了。我确实有重要事情,扰了你夫人好梦改日我亲自来赔罪。你且让开吧。”
“少爷要是知道二小姐如此不讲道理,仗着大夫人的身份欺负夫人,自当不会愿意!”冬云咋呼道。
“只你般这目无尊卑,丝毫不知礼数,我便是惩治了你又能如何?要想告状,等你的少爷回来再说,让开!”推开她拦着的手,便向前进。
冬云对着秋霞大喊“拦住她!不许打扰夫人!”
春凝一下拦住秋霞,秋霞本不如冬云那般泼辣,春凝毫不费力的就拦下了她。倒是冬云不依不饶继续推推嚷嚷,伸手打向她的手腕,呵道“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动手动脚!”
冬云平日素爱摆些脸色,我从不曾理睬过,一日一日便更觉我软弱可欺,再不去顾忌什么礼法。如今她拦在正头上,被我一掌用力打过去,趔趄两步,抓着手腕半晌不能反应过来。
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卧室里,赵京嫣正靠在躺椅上悠闲的品着茶。见我进去半笑不笑道“姐姐好大的火气,喝杯茶降降火?”
理了理衣裳,“今日扰你,实属不得已,改日定另当赔罪。只是月钱一事,需经由你做主,我如今要预支三个月,救命所用,还请你万望答应。”
“姐姐要这银子何用?”她慵懒轻点太阳穴,躺在躺椅上闭眼问我。
“昨夜济幼坊失火,伤了不少孩子。”
“姐姐还真是心善呢!”她反手放在嘴边,睁开眼睛娇声笑道。
这语气不阴不阳,笑完又不紧不慢道“本来就是些贱胚子,死了活着又能怎样?姐姐不当家自是不知道,这府里开支都有定数,这个月的进益还没归账,我去哪儿给姐姐出三个月的银子?”
她揪着帕子,悠然散漫。
“我只是预支,并不会多拿府里银钱。”想了想又道“你看这样可好,这银子就算我借的,你且先借我救急,三月之内连本带利悉数归还?”
“姐姐还真是不死心,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姐姐要想得个好名声,却也别总拖累着陆府啊!”赵京嫣抬了抬眉头,变换个姿势将右腿搁在左腿之上,态度实在高傲“罢了,姐姐即如此说了,妹妹也不忍再语拒绝,只是妹行管家之责,也有为难的地方。冬云!把咱们这月的份钱都拿过来吧!”
接过冬云拿来的荷包,打开一看,十几块碎银子在里面,超不过二十两。
“姐姐拿去吧,是我送给姐姐的,不收利息。”
冬云和她吃吃的笑着。
看着手中的银子,脸上胀胀的,舌头在后槽牙转了一圈,只得点点头,将银子放回到桌上,道“罢了,既然府里不能预支,那我便告辞了。这银子,你收好。”
“姐姐慢走,不送了。”赵京嫣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出门,重重叹了口气,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真是不错。若不是今日受此羞辱,可真看不出赵京嫣背着众人竟是这副样貌。又觉自己奋勇向前见赵京嫣的行为有些可笑,禁不得懊悔的摇了摇脑袋,暗道自己只当是冬云从中作梗的想法太蠢笨了些。
铩羽而归。春凝十分灰心,绞着袖子问道“小姐,这么大一个相府,怎么连三个月的月钱都支不出来呢?竟不如咱们家宽裕。”
忍了忍没有多说,摇头叹道“咱们另想办法。”
回房后,将箱子柜子翻了一番,看还能不能找出些银钱。赵老爹平素清廉,赵平琛又是那等喜爱琴棋书画的人,是以从赵府带来的三个箱子里有两个半装的尽是书籍字画,古玩首饰一类的东西,屈指可数。
将能典当的首饰挑了出来,拢到小包袱里。
春凝挑出一块缺了角的白色玉佩,惊问道“小姐怎么把它也放进来了?”
拿过玉佩,翻看一番。此玉样式十分简单,长条形状,凿以边框,刻的是执戟将军的图样,除了背面左下角缺了一块,并无甚特别之处。非要说的话,就是刻玉的人手法不甚娴熟,线条生硬了些。
春凝继续道“出嫁那日我特意收起来带了过来,小姐将这块玉佩视若珍宝,怎好随意当掉?”
“这块玉很贵吗?”
“大少爷说这可是和田羊脂玉,十分珍贵呢。”
“那正好可以拿去当了。”
春凝还想说什么,被我拦下了。非是我不惜钱财,高尚如斯。只是承了赵平琛小半生的因果,对这些有深切渊源的东西,觉得还是越早放手越早过去的好。便道“即是上好的玉,那价钱自是不便宜。这些东西也不尽然用的上了。”从包袱里挑出几件首饰,将玉复放回去,春凝无法劝说,只好将这玉拿走了。
今日一事,却让我意识到,自从来了此地,因为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适已经变得懒惰起来,甚至有了依赖心。这实在该引起警惕,决不能继续这样庸庸碌碌自甘堕落下去。思来想去,还是该寻些事情给自己做做,比如赚些银子?毕竟经济不独立,人格就不能完全独立。若是以后又有了用钱的地方,如此这般只靠典当可万万不行。
兀自思索片刻,便穿好衣服,前往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