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屋藏娇”，这个故事早已广为流传；
“金屋藏娇”，这个成语早已广为引用。
尤其是喜好风花雪月的文人，对于这一类帝王恋佳人的艳事更是津津乐道，历代诗人自然不会放过这段艳事的题咏——
李白有《怨情》诗云：“请看陈后黄金屋，寂寂珠帘生网丝。”白居易有《续古诗》诗云：“岁暮望汉宫，谁在黄金屋？”李商隐有《无题》诗云：“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楼？”李贺有《上云乐》诗云：“三千宫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闻。”张先有《木兰花》，词云：“帘重不知金屋晚，信马归来肠欲断。”金屋作为典故自此就和汉武帝刘彻金屋藏娇分不开了。
王安石有《明妃曲》云：“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元好问有《荆棘中杏花》诗云：“阿娇新宠贮金屋，明妃远嫁愁清笳。”黄溍有《贫妇谣》诗云：“君不见人间宠辱多反复，阿娇老贮黄金屋。”阿娇贮金屋就成了人生际遇无常的代称。
高启有《春夜词》云：“屋贮娇愁锁幔纱，青丝嘶骑醉谁家。”李商隐有《茂陵》诗云：“玉桃偷得怜方朔，金屋修成贮阿娇”。史学家赵翼也曾戏言：“冶游喜有藏娇屋，侨寓兼为避债台。”（《蒋莹溪别驾馆爱妾扬州过江来寓戏赠》）
金屋藏娇、金屋贮娇、藏娇、贮娇、阿娇贮金屋、金屋、黄金屋等，都是作为典故风行中国，表述新娶娇妻美妾，极为宠爱，或者表示妻妾失去宠幸，而被冷落幽室。
那么，金屋藏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何以千百年来牵动着这么多文人学士那颗多情的心？汉武帝刘彻雄才大略，风流多情，何以容不下自己许诺的这个金屋藏娇女？
金屋的主人就是汉武帝刘彻的第一任皇后陈阿娇。其母馆陶公主是汉文帝刘恒和窦皇后所生的女儿刘嫖。刘嫖下嫁堂邑侯陈午，两人感情很好，生下了视若掌上明珠、聪明美丽、骄横任性的女儿阿娇。
其实，刘嫖最初是想把陈阿娇许配给有可能立为太子的刘荣。刘荣是汉景帝刘启与妃子栗姬所生的儿子。当时栗姬为讨刘启欢心，费尽心机，哄得刘启打算立刘荣为太子。刘嫖仗着是刘启的嫡亲姐姐，便派人去向栗姬表示心意。刘嫖以为陈阿娇与刘荣辈分、年纪相当，一说便成。没有想到栗姬听说刘启和刘嫖兄妹两个关系暧昧，加上刘嫖常给刘启进献美女，早就怀恨在心，现在刘嫖派人来为女儿议婚，自然一口回绝。刘嫖恼羞成怒，发誓要报此仇。
当时，刘启还宠一个美人王娡。王娡本已嫁给平民金王孙为妻，并生下一女儿。其母藏氏是汉初燕王藏荼的孙女。藏氏想求富贵，恰逢朝廷选美，便把她装扮起来送入后宫。入宫之后，王娡即被充当太子的侍女，太子就是刘启。刘启见她容貌娇媚，淫心顿起。王娡也曲意奉承，无所不为，无微不至。也许正因王娡是个曾婚之妇，通晓男女之情，惹得刘启神魂颠倒，不分白天黑夜，纵欲求欢。也许为了弥补自己不是处女之身，王娡受宠不久，就像贝塔西拉妹妹米丽亚姆下水一起为墨索里尼提供床上服务一样，又引妹妹王儿姁入宫献媚。一对浓桃艳李姊妹花使得刘启更是心花怒放。王儿姁入宫一年便生一子，取名为越，后来被封为广川王。王娡却是连生三女，尚未有子，意感不足。刘启继承皇位之后册封薄妃为后（因是太皇太后内侄孙女），封王娡为美人。为让王娡生子，刘启不顾诸宫妒火，频频临幸。功夫不负有心人！汉景帝元年（公元前156年）七月七日，王娡终于生下一个男孩，即刘启第九皇子。因为刘启梦见天降赤彘，取名为彘。汉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四月，刘启立长子刘荣为皇太子，封年仅四岁的刘彘为胶东王。
王娡是个颇有心机的女人。尽管刘荣已被立为太子，但她并未甘认失败，仍与栗姬暗斗而不明争。她见栗姬待人苛刻寡恩，便反其道而行之，广施恩惠，格外谦和，因此六宫上下无不赞美。听说刘嫖联姻受辱，王娡感到有机可乘，便去劝慰说：“刘彘没福，不能得此佳妇。”刘嫖知道刘启最爱刘彘，听见王娡如此一说，随口说道：“愿将阿娇许配刘彘。”王娡早就企盼这一句话，但是口上却说：“不可！不可！刘彘不是太子，岂不委屈阿娇了。”刘嫖冷笑一声，说道：“不是太子怎样？太子就是一成不变的吗？古今废立太子的事情多得很呢！”王娡知道擅议太子废立之事是犯禁的，目的已经达到，立刻改口称赞陈阿娇如何如何俊秀，如何如何慧敏，竭力讨好刘嫖。于是，她们私下结成儿女亲家。不过，皇子订婚的大事，当然最后要由皇帝决定。刘启认为刘彘年幼，与阿娇相差数岁，不太合适，所以未能答应。王娡一听，十分泄气，便去告知刘嫖。刘嫖当即带着陈阿娇来到宫中，正好刘彘立在母亲王娡的身旁。刘嫖顺手拉过刘彘，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亲热地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头，笑问：“你愿不愿意娶媳妇？”刘彘天生聪明，眼睛看着姑母，嬉笑不语。刘嫖故意用手指着身旁的几个宫女，问道：“是否中意的？”刘彘连连摇头。刘嫖又指着女儿陈阿娇说：“阿娇好不好？你喜欢阿娇吗？”刘彘喜笑颜开地说：“很好！很好！如果能娶阿娇做媳妇，我一定筑金屋让她居住！”小孩子生就厚脸皮。刘嫖听了这句话立即开怀大笑，王娡也笑逐颜开。刘嫖抱起刘彘，快步走到刘启面前，笑着把刘彘的话复述一遍。刘启当面问刘彘，刘彘自认不讳。在刘启看来，刘彘小小年纪就对阿娇情有独钟，这是前生注定的姻缘。于是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自此，刘嫖与王娡结党营私，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里应外合，共同对付栗姬。王娡一有机会就去缠着刘启献媚，不时吹吹枕边风。刘嫖欲报栗姬拒婚之怨，便在母亲面前进谗。甚至也去缠着刘启邀宠，并在刘启面前盛赞刘彘，大讲栗姬坏话：栗姬崇信邪术，诅咒其他妃嫔，而且心胸狭窄，如立她为皇后，又要出现“彘人”惨祸了！
“彘人”惨祸是指吕雉虐杀戚夫人一事。戚夫人是汉高祖刘邦的爱姬，刘邦曾想废吕雉所生的太子刘盈，立戚夫人所生的儿子赵王如意。因此，吕雉对戚夫人和赵王，一直怀恨在心。刘邦死后，吕雉不顾惠帝刘盈一再阻拦，杀掉刘如意，接着又将戚夫人挖去双眼，剁去四肢，扔进粪坑，称为“彘人”。刘盈受不了如此惨无人道的刺激，精神失常，不再过问朝政。吕雉从此独揽大权。刘邦的后代永远难忘吕氏的残忍。所以听及“彘人”二字，刘启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踱到栗姬宫内，用话试探她。这个栗姬虽然得宠，但是善妒无才，听到刘启不想立己为后，容颜顿时变紫为青，半晌不发一言。刘启甚感无趣，起身便走，刚出宫门，便听身后有哭骂声，隐约还有“老狗”二字。自此，刘启开始考虑废立问题。为了促使犹豫不决的刘启早做决定，王娡“阴使人促大臣立栗姬为皇后”。负责礼仪的官员大行上奏：“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太子母无号，宜立为皇后。”刘启大怒，诛杀大行，废刘荣，立刘彘，王娡被封为皇后（《史记·外戚世家》）。王娡捡了个便宜！
皇帝是德牟天地，为万民立极的天子，应有一个神圣的名字，“彘”字虽然应梦，但是毕竟不雅。据考，古时“彘”与“彻”字同音，所以刘启说：“彘者，彻也。”因而改太子名为彻，取其通达透彻，“心彻为知，知彻为德”之意，希望太子将来成为通达明智的有德之君。刘启死时，刘彻才十六岁，便继承王位，即汉武帝。刘彻立陈阿娇为皇后，算是履行了“金屋藏娇”的诺言。
我们知道，“金屋藏娇”是“童话”，但非儿戏。刘彻之所以能够登上皇位，大半靠他岳母——刘嫖。因此，刘彻加封刘嫖为窦太主（从母姓氏）。不过，刘彻册封陈阿娇为皇后，绝非完全出于感激刘嫖鼎力拥立。刘彻即位之时，出身于贵族豪门的陈阿娇已十九岁了，是一个浑身上下都堆俏的女子。那时，刘彻年方十六，从生理学和心理学的角度看，面对如花似玉的陈阿娇绝对如获至宝。不幸的是，像大多数女人一样，陈阿娇专注于获得两性关系，胶柱鼓瑟，而不是使它得到成长。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陈阿娇有今天许多男女仍有的错误观念：“反正我们已是夫妻，还讲究什么？”加之常以“恩重如山”的嘴脸出现，居功而骄，或是居功而怠，动辄便囔：“没有老娘，你有今天？”有句俗话说：“怕你不嫁你，嫁你不怕你。”可谓陈阿娇对待刘彻的心理。总之，陈阿娇有外祖母窦太皇太后和母亲窦太主作为靠山，专横跋扈，根本不把刘彻放在眼里。稍不如意，便会撒泼，不给刘彻面子。夫妻口角，本是生活插曲，应当就事论事，一方发火，另一方应克制，切切不可对骂，水涨船高；在失控状态下，对骂、奚落和挖苦都会在彼此心田种下不快的种子，并因此萌发祸根。更令刘彻不能容忍的是陈阿娇的妒忌。陈阿娇入宫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因而生怕嫔妃生子，自己失宠，拼命阻拦刘彻亲近宫女，精力充沛而且极有主见的刘彻哪受得了这个“无理”要求？况且，皇帝子嗣事关宗庙、社稷，怎能无子？因而刘彻对她渐生厌心，夫妻关系产生裂痕，悲剧也就从此拉开了帷幕！
尽管看在政治大局的份儿上，刘彻表面上还敷衍着陈阿娇，背后早已偷香窃玉，甚至去找姐姐平阳公主乱伦。平阳公主也为王娡所出，本封信阳公主，因嫁先朝丞相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为妻而改封。平阳公主仅长刘彻两岁，生得丰不见肉，瘦不见骨，待字闺中就有美人之誉。嫁到曹府之后，平阳公主开始还是随遇而安，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发觉自己的性欲望越来越强，而那夫婿的性能力越来越差，便学姑母刘嫖私下物色几个少男以备作乐，后来成为夫婿的卫青便是其中之一。过去的姐弟已经变为君臣关系，平阳公主即主动进宫去向刘彻大献媚态。刘彻求之不得，只是皇宫耳目太多，不便作乐，索性命令曹寿出征，然后取而代之。真是上行下效！唐人刘禹锡曾作《阿娇怨》诗调侃
此事：
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
须臾宫女传来信，言幸平阳公主家。
不知是为遮丑，还是为了固宠，平阳公主也像当年姑母刘嫖为父皇刘启进献美女一样，到处搜罗美女献给刘彻。其中有个歌妓姓卫名子夫，颇有姿色，刘彻大为倾倒，立即许之金屋，然后藏之。
就像一条秋天的街衢，还未来得及打扫干净，又被干枯的树叶覆盖。备受冷落的陈阿娇不敢对刘彻撒泼，便迁怒于卫子夫，几次要对卫子夫暗下毒手，想置她于死地。不过，暗害卫子夫，实在是个错举，刘彻岂肯让自己宠爱的妃子死在他厌弃的女人手中？陈阿娇几次下手虽然都是偷偷地，但还是被卫子夫和嫔妃们觉察到了。她们奏告刘彻，龙颜大怒。但是刘彻想起姑母刘嫖的恩德，他只得把怒火压下去，没有处置陈阿娇，只是更加不理睬她了。正如小说家爱尔德斯·郝胥黎在《针锋相对》一书中说：“是何等样人，就会遇见何等样事。”《针锋相对》描写了一个年轻妻子玛格丽，是一个讨打的、天生的可怜女人。她丈夫本是一个相当驯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负了她，和一个交际花发生了关系。玛格丽终于成为呼天抢地的伤心人。
刘彻喜新厌旧，而陈阿娇就像盛开的菊花正需要阳光雨露的时候却霜降了！遗憾的是陈阿娇认为自己之所以失宠，是因不能生儿育女，若是能为刘彻生下一个龙子，何愁压不倒卫子夫？因此遍请天下名医，十余年间药费九千万钱。至于那些名医是否治好陈阿娇的毛病，史无明载。不过，即使陈阿娇病愈，也难见效，因为刘彻已对明日黄花不屑一顾！陈阿娇无计可施，闷闷不乐。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陈阿娇听说女巫楚服法术极高，能用咒语使刘彻回心转意，还能把她的情敌置于死地，便请楚服进宫作法。楚服公然召集一群徒子徒孙竟在皇宫设坛召唤各路鬼神帮忙。结果，连咒几日，毫无灵验，阴谋却泄露了。刘彻闻讯，怒不可遏，命令御史张汤查办诅咒一案。张汤是个有名的酷吏，立即捕捉楚服，重刑拷问，最后以大逆罪处以极刑。牵扯此案而被杀巫师、太监和宫女竟达三百多人。刘彻下诏：“皇后违失妇德，巫祝咒人，不可再为天下母。命皇后交出玺绶，退居长
门宫。”
但据《万历野获篇》记载，刘彻之所以一怒之下废去皇后，不仅仅是陈阿娇等人在宫中行巫蛊，更为严重的是她“使女巫着男子冠帻，与后寝处，相爱如夫妇”是一种“女而男淫”的大不敬罪，所以刘彻“穷治”。
刘嫖得知女儿闯下如此大祸，赶忙进宫去向刘彻叩头请罪。刘彻追念旧情，避座答礼，并且好言劝慰：“皇后的行为不符合大义，不得不将她废黜。你应该向她说明道义而放宽心怀，不要轻信闲言碎语而产生疑惧。皇后废了，仍会按照法度受到优待。”刘嫖千恩万谢而归。
这里，我们不妨顺便谈论刘嫖一下。刘嫖之所以不敢再为女儿被废之事纠缠刘彻“据理力争”，不仅是因陈阿娇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更主要的是自己“不光彩”的隐私也需要求得刘彻的宽容。原来，自从丈夫陈午死后，刘嫖寡居多年，已经五十多岁，但是风韵犹存，苦于性欲难耐，遂诱年仅十八的男佣董偃为她“解渴”。而那初涉人道的董偃更是沉浸刘嫖的漩涡之中，不能自拔。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名为主仆，实为夫妇。按照汉律，罪在当诛。刘彻早有耳闻，不但没有追究，反而玉成其事，令其公开化、“合法”化。遗憾的是世人对此经常口诛笔伐，尤其是御用文人东方朔指控董（偃）刘（嫖）之恋是“败男女之化，乱婚姻之礼”（《资治通鉴·汉纪》）；平心而论，传统的婚姻是极不人道的，我们应当宽容董（偃）刘（嫖）之恋。可以说，董（偃）刘（嫖）之恋相得益彰——董偃是英雄“救”美人，而刘嫖却是让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令人惊叹的是，在刘彻鼓励下，董偃以“主人翁”姿态起伏在刘嫖的浪尖上，十二年如一日，乃至“英勇就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董偃谢世不久，刘嫖忧伤成疾，驾鹤随他西去。临终之际，刘嫖上书刘彻，乞与董偃合葬。刘嫖本堂邑侯陈午夫人，按照“规矩”，死后应与陈午合葬。但刘彻为其真情感动，当即准奏，成全了那句“生同衾，死同穴”的风流艳事。时至今日，我们不应该再去指责董偃“吃软饭”、刘嫖“吃嫩草”。所谓爱情婚姻，其实大都是因互助互补互惠互利而互爱。董（偃）刘（嫖）之恋不是什么丑闻，而是佳话！
拉扯远了，我们应当回眸陈阿娇了。不过，刘彻是不会回来了。皇后被废，印玺被收，陈阿娇自然就得迁居别宫。陈阿娇痛苦不堪地被迁往长门宫。陈阿娇住进了这里，成天泪水涟涟，流淌着无言的落寞。休整了一段时日，陈阿娇不甘心就此罢休，她要唤醒刘彻的记忆，企图重温旧梦。听说刘彻喜欢读赋，尤其是大手笔司马相如的作品，陈阿娇便备上百金，派人送去，求他代作一赋，倾诉苦恋之情。这司马相如乃一代才子，恃才傲物，但很重情。他携卓文君私奔，几经周折，方在京城安顿下来，听了这个痴情女子的故事，极为感动。于是，铺纸挥毫，代陈阿娇拟写下了一篇流传千古的《长门赋》。陈阿娇一见此赋写得文辞华丽，感情浓郁，十分高兴，立即命人传诵，企盼刘彻回心转意。可惜的是，司马相如的才情再高，《长门赋》写得再好，也无法打动刘彻的铁石心肠。“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刘彻成天拥抱那卫子夫朝云暮雨，早把陈阿娇抛到九霄云外了。陈阿娇在那“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望穿秋水，心如死灰。正如李白《妾薄命》所咏：
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陈阿娇没奈他何，只好独守空房，最后郁郁而终。
长门怨妇的痴情没有打动刘彻那颗英雄心，却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许多文人挥洒笔墨，抒情吟咏，尤其唐代诗人更为关注长门。读《全唐诗》，我们发现许多唐代诗人为此怨声载道，同题诗《长门怨》数不胜数，触目惊心——
高蟾因怨而“慨”：“可怜明镜来相向，何似恩光朝夕新。”
李华因怨而“惊”：“自惊罗带缓，非复旧来心。”
张诂因怨而“憎”：“珠铅滴尽无心语，强把花枝冷笑看。”
刘皂因怨而“恨”：“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崔道融因怨而“悔”：“错把黄金买词赋，相如自是薄情人！”
刘得仁因怨而“悟”：“早知雨露翻相误，只插荆钗嫁匹夫！”
从此以后，长门怨、长门事、长门泣、长门掩、长门闭、长门隔等都成了失欢、失宠的代名词。正如柏杨所言：“轻视是破坏幸福生活的凶手。因权势而结婚，或因金钱而结婚，痛苦的多，快乐的少，原因在此。”（《降福集·敬意与爱心》）陈阿娇的遭遇，正是出于此因。平心而论，刘彻也不是一味忘恩负义之辈。刘嫖私通董偃，刘彻不仅对这种“不合礼”的行为不加干涉，甚至推波助澜，固然表现了他对人性的理解和宽容，但也未必没有一点报恩之意。不过，施恩图报，在外人或者容易成立，在夫妻间却行不通。陈阿娇不识其中之理，下场悲惨，也真可说是自取其咎。只是世人多难尽通其理，此类悲剧，永难收场。
二
卫子夫是以美色和歌喉征服了不可一世的刘彻的，从而取代了陈阿娇，成为刘彻的第二任皇后。也就是“金屋”的第二任主人。作为一个女人，卫子夫显然获得了成功。
秀色可餐的卫子夫出身贫寒，身世也很坎坷。其母卫媪是个漂亮多情的女人。卫媪在刘彻的妹丈平阳侯曹寿家供役，是曹寿的一位姬妾。卫媪生性多情，不满足于一个妻妾成群的男人偶尔刺激，经常红杏出墙，招蜂惹蝶，结果弄不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便干脆让孩子跟自己姓。卫媪先后生下了六个孩子：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子名卫长君，次子名卫青，三子名卫步；长女名卫君孺，次女名卫少儿，三女名卫子夫。
卫媪生下了这群孩子，虽然“来路不明”，但这群孩子长大以后都成了气候，都有出息。三个儿子以卫青最为有名，成为抗击匈奴、维护西汉王朝广大疆土的民族英雄。三个女儿更是一个比一个出息。长女卫君孺嫁给公孙贺，公孙贺是位胡人，风流倜傥，闻名士林。次女卫少儿窈窕美丽，极像母亲卫媪，也是一个大众情人，许多男人拜倒在她裙下！不过，她不像卫媪糊里糊涂地去找情夫糊里糊涂地去生孩子，她之所以广交男友，只为“采阳补阴”。尽管她“浪费”了许多男人，仍有许多男人为她前赴后继。霍仲孺为她“冲锋陷阵”的时间较长，卫少儿也只为霍仲孺生下一个儿子，取名霍去病——也就是日后令匈奴闻风丧胆，也令后世敬仰的又一位西汉王朝的民族英雄。生下霍去病后，卫少儿渐渐厌恶了霍仲孺，而移情于更为年轻英俊的陈掌。陈掌是丞相陈平的曾孙，拜官詹事，前途无量。卫少儿看上了陈掌，便一不做，二不休，公然主动上门求欢。卫少儿真是一位敢想敢为的女子！比起卫君孺、卫少儿姐妹，三女卫子夫更为迷人。卫子夫没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但却天生一副极好的歌喉。卫子夫很小的时候便被卫媪送到妓院学习歌舞，因其能歌善舞而被平阳公主收买。
其实，平阳公主并没有打算用妓女出身的卫子夫贿赂刘彻，而是十几个年少貌美的处女。有史记载，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三月上巳那日，刘彻前往渭水之畔的霸上祓奠，返回皇宫的途中，顺便去找平阳公主叙旧。平阳公主喜出望外，高接远迎，摆下丰盛的筵席，为刘彻接风洗尘。酒过三巡，平阳公主用手一招，顿时，钟盘齐鸣，丝竹并陈，轻击慢拈，袅袅欲绝。随着靡靡之音，后厅飘出两队平阳公主精心包装的妙龄女子，围绕刘彻翩翩起舞。这班舞女已被平阳公主训练有素，聚若众星捧月，疏如天女散花。刘彻就像太阳牵引所有葵花一般，一双双勾魂索魄的凤眼无不企盼阳光雨露。平阳公主满以为刘彻会神魂颠倒，便侧目去看刘彻的表情。哪知刘彻早在皇宫就腻烦这种浓艳的阵势，加之这些舞女初看脸庞尚可，再看胸部，不免兴趣索然，只顾埋头喝酒。这些“太平公主”，皇宫已经成千上万！刘彻“曾经沧海难为水”（元稹《离思五首》之四），哪会稀罕这些毫无风韵的女子！平阳公主看见刘彻对此不感兴趣，只好屏退舞女，调出歌妓助兴。
不料，几个花枝招展的歌妓出场，刘彻立即龙颜大悦，如痴如醉，双眼不停地在几个风情万种的歌妓身上睃巡。当目光投到卫子夫身上时，刘彻端着酒杯一瞬不瞬，酒洒湿了衣襟也浑然不觉。卫子夫发觉刘彻特别关注自己，便更“潇洒走一回”，作出玉兰香桂之态，舒展长袖，轻歌一曲暂引樱桃破，来个“我拿青春赌明天”，细腰三迭，歌之不足，舞之蹈之，加之慢眼星转，差眉月弯，惹得刘彻早已心猿意马。卫子夫之所以被阅人无数的刘彻看中，足以说明她非同寻常，艳压群芳。
西汉选进皇宫的女子年龄都在十三岁至二十岁之间。成千上万宫女只有一个共同的丈夫，刘彻忙不过来；宫女没有男人“推崇”，自然也就“平庸”了。关于女人的乳房，柏杨曾有妙论：“一个女人有丰满的乳房，是上帝对她的特别恩典。其美何在乎？大概在于它可以颤巍巍地在胸肋耸着之故，真能把男人的魂都颤得出窍，都耸得出壳。而最使男人要命之处还有二焉，一在乳腋之间，雪白的乳边隆起如坟。一在两乳之间，乳间下降，不知延伸到何处。女人打扮得如此这般，年轻男人只好昏昏然过日子。”（《动人集·颤巍巍耸着》）由此可见，卫子夫之所以得到刘彻的垂青，除了天生丽质以外，她比少女（处女）多了几分成熟妩媚的风韵。就像当年王娡倾倒刘启，是因她曾经有男人为她耕耘灌溉，眉眼之间自然春情骀荡，三围更是凹凸有致，丰润圆满。看来刘启与馆陶公主、刘彻与平阳公主乱伦，都是性感惹的祸！
面对风情万种的卫子夫，刘彻情不自禁地放下酒杯，拍案叫绝，然后色迷迷地瞟了卫子夫一眼，转身向尚衣轩（更衣室）踱去。平阳公主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忙向卫子夫使个眼色。卫子夫“心有灵犀一点通”（李商隐《无题》），立即“跟着感觉走”了。可惜史官未曾描述卫子夫是如何在尚衣轩为刘彻更衣的，但是平阳公主这时命令艺伎高歌狂奏，顿时鼓乐齐鸣，仿佛雨打芭蕉，更像鱼跃龙门，狂歌乱舞，直达高潮。不过，刘彻更衣煞是费事，歌过八阕，乐奏八番，才见轩帘微挑，刘彻面带惬意地钻出身来。又过片刻，复见那卫子夫姗姗复出，双眼星蒙，鬓斜鬟散，衣扣半合，娇喘吁吁。
春风得意的刘彻当即吩咐赏赐平阳公主黄金千斤。平阳公主笑逐颜开：欢娱一刻，赏金千斤，可见卫子夫已令刘彻动心，何不顺水推舟！平阳公主将这心意告诉弟弟，刘彻当然乐意。次日，平阳公主将卫子夫好生打扮，赠送大量衣物，如同出嫁女儿一样将卫子夫郑重其事地送进皇宫。临行之时，平阳公主深情而诚挚地说道：“去吧，多多保重，日后荣华富贵了，别忘了我。”卫子夫十分感激地泣别了平阳公主，带着彩色的美梦，进入了重重深宫。
然而，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永远一帆风顺的。却说刘彻和卫子夫比翼双飞进未央宫，正准备再续巫山之欢，恰被皇后陈阿娇撞见。陈阿娇自然大闹皇宫，一直吵到太后王娡那里。
王娡自然对陈阿娇极为不满，但她毕竟城府深沉，当即命人招来刘彻教训：“你刚刚当上皇帝，大臣还没归附，你就兴建明堂，太皇太后已经非常恼怒了，现在你又得罪太后母女，你就不怕太皇太后重责？先帝就你一个儿子吗？其实，要想让妇人高兴起来是件容易事，这不用我教你。”
刘彻懂得母亲的良苦用心，她怕太皇太后和馆陶长公主联合起来再行废立。刘彻是一个一点即彻悟的聪明人。小不忍则乱大谋。经过反复权衡，刘彻遂忍痛割爱，安排卫子夫住到别宫，不再和她相见，并且尽量缓和与陈阿娇的关系，以礼相待。
卫子夫一回想起尚衣轩刘彻那疯狂的举动，便禁不住一阵心跳，进了皇宫，皇上还不得天天来找她？卫子夫带着几分羞涩向往着，盼望着那激动的时刻。然而，进入了深宫，每天饮食实在是不错，可那激动人心的时刻一直没有出现，就连刘彻的影子也见不着。在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的等待中，卫子夫渐渐心灰意冷了。卫子夫明白，皇宫不比别处，妙龄美人太多了，刘彻哪顾得过来？自己不过是刘彻喜爱的众多美人之一。卫子夫在痛苦、寂寞、悲伤、失望中期盼着刘彻，一盼就是一年有余，再也没有见到刘彻。
热泪洗面的卫子夫在煎熬着，忍受着被冷落和失望的痛苦。然而，更大的痛苦在等待着她——刘彻觉得后宫美女实在太多了，下令将后宫的宫女，遣散一部分出宫。皇帝下诏遣散宫女出宫，历来是皇帝的一大德政。让这些久居宫室又无缘得幸的女子在风韵犹存的时候出宫嫁人，也是这些女子梦寐以求的。然而，对于美艳无比又和皇帝有过肌肤之亲的卫子夫来说，她翘首企盼了整整近四百个日日夜夜的结果，未免过于残酷了！卫子夫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满怀期望进入皇宫，最后就是这样一个结局？这样就算了结吗？无论卫子夫怎样的伤心、悲痛，还得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她已被列入遣散出宫之列。卫子夫哀叹自己的命相不好，一边收拾行装，一边低头垂泪。泪光盈盈的卫子夫艰难地走出生活了四百个日夜的熟悉的宫室，思绪纷乱地来到了一个开阔的广场。抬头一看，黑压压的一大片，都是秀发如墨的女子，一个个俊眉俏目，泪眼蒙眬。卫子夫明白，这都是和自己命运相同的女子，都以为自己是绝色佳人会赢得皇上的垂爱，不料都是红颜苦命。卫子夫一颗伤痛的心似乎要好受一些。
卫子夫抬起头，发现前面威严的仪仗下坐着一个英武的男人。那不是天子吗？卫子夫呆在了那里，思前想后，泪水滂沱。就在卫子夫看见至高无上的刘彻的那一瞬间，刘彻像有什么感应似的也发现了出类拔萃的卫子夫，乃至看见她可怜无助的悲泣，越发显得楚楚动人，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刘彻这次例行公事的送行，实际上是最后一次鉴别，看有没有“漏网之鱼”，没想到这位被他遗忘的绝世佳人差点擦肩而过，当即迫不及待地走近鹤立鸡群的卫子夫。卫子夫见刘彻向她走过来，飘飘然如秋日的落叶。刘彻赶紧扶起了娇弱无力的卫子夫，扶掖着她走向了富丽堂皇的寝宫。于是，卫子夫因此而怀胎结珠，备受刘彻爱护。
陈阿娇听说刘彻与卫子夫重温旧梦，并且怀孕，妒火万丈，几次要害死卫子夫，幸亏刘彻早有提防，多方保护，卫子夫才免于受难。因此，刘彻怒斥陈阿娇，不再幸寝中宫。藏娇的金屋自然而然变成了冷宫。
陈阿娇岂能善罢甘休，便与母亲刘嫖密商，想方设法报复卫子夫。得知卫子夫有弟弟名叫卫青，曾是平阳公主的家奴，现在建章宫当差，便派人去暗杀。骑郎公孙敖发现后出手救了卫青，并将此事奏知刘彻。俗语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平阳公主本是卫子夫和卫青的故主，见卫子夫已经得宠，自然也要庇护卫青，进宫控诉：刘嫖和陈阿娇欺人太甚，应当教训一下她们才是。刘彻也想借此压一压陈阿娇的嚣张气焰，索性封卫子夫为夫人，任卫青为建章宫监，加衔侍中，就连卫子夫的其他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也一并加封了。
陈阿娇本想打击卫子夫，不料弄巧成拙，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使卫氏一门骤然富贵，恩宠更盛，而自己却备受冷落。
卫子夫自从进宫之日起，前后已逾十一个年头。她先后生了三个女儿。因为没有儿子，刘彻忧心如焚。这一年（公元前128年），卫子夫又临生产了。刘彻在内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上苍，虔诚地希望老天爷赐给他一个龙子。将及分娩时，卫子夫打算退出皇宫，别处一室，静心修养，便向刘彻启奏道：“贱妾仰赖陛下福荫，怀孕在身已满十月之期，只怕旦夕临盆，有触圣躬。今欲退居别室，静待分娩，不知圣意如何？”刘彻闻言，微笑着说道：“贤卿育在即，还须全心赡养，尽力调护。卿之所言极是，朕深以为然，安有不从之理！但愿早产真龙，乃社稷之庆也！”刘彻随即命左右择一清静处另起宅，安顿卫子夫。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年，卫子夫果然生下个胖小子。这可把刘彻高兴坏了。满朝文武都来祝贺，整座皇宫喜气盈盈，一片灯红酒绿。刘彻请来文人雅士给婴儿取名为据。俗语说，“母以子贵”。卫子夫给刘彻生了个儿子本来就大大有功于刘家王朝了。正在这时，又从边境传来弟弟卫青大破匈奴的捷报。这真是双喜临门。刘彻得子又得胜更加乐滋滋的，一夜之间就立了卫子夫为皇后。卫家姐弟俩就这么平步青云了！
在与陈阿娇的激烈斗争中，卫子夫经过无数艰难险阻，由一名歌妓成为身价百倍的“国母”，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与卫子夫节节高升这一事实相映成趣的是，卫青此时也屡建奇勋，声誉鹊起。他几次身冒矢石驱驰千里，挥师打击匈奴，大获全胜，威震敌胆。刘彻自然优待有加，格外倚重，不但拜他为大司马大将军，还封他为侯，而且还封他的三个儿子为侯。卫青的外甥霍去病能征惯战，也以军功被封为侯，官至大司马骠骑将军。如此一来，卫子夫家庭就有五人前后被封为侯，可谓满门荣光。当时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生男毋喜，生女毋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卫氏家族的显赫地位于此可见一斑。
还有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情前来凑趣——就是平阳公主竟要下嫁曾为家奴的卫青。其时，曹寿已经病故，风情旺盛的平阳公主，哪熬得住嫠帏的寂寞？就在平阳公主惆怅之时，卫青凯旋。面对英武绝伦的卫青，平阳公主立刻心旌摇荡，只是眼前无人作合，未免为难。这时，平阳公主想起了已经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卫子夫，谅她不会忘恩负义，也只有她能调处此事。于是，平阳公主驱车入宫，拜见皇后，也顾不上什么羞耻，直言相求。卫子夫自然求之不得，并且立即付诸行动，一面说于刘彻，一面说于卫青。刘彻已有小鸟依人的卫子夫，自然“改邪归正”，欣然下诏：“令卫大将军得尚平阳公主。”其实，对于这桩婚事，卫子夫、卫青和刘彻都是各怀心腹事。卫子夫已年逾三十，唯恐有朝一日色衰爱弛，母子失宠。如果内有刘彻宠爱的平阳公主为臂膀，外有掌握军权的卫青为支柱，今后才无后顾之忧。卫青出身卑下，虽有靠山而无根基，现在兵权在握，功高盖主，居高势危。虽然有姐姐为皇后，可是一旦宫闱生变，靠山顿失。若有皇帝的姐姐为妻，今后便可无忧无虑，岂不是有了双保险吗？刘彻内强皇权，外征四夷，正是用人之际，卫青德才兼备，若是亲上加亲倍加笼络，何患他不忠心耿耿，为己所用？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道德经》第五十八章）可惜，“女人不大想到未来——同时也努力忘记她们的过去——所以天晓得她们到底有什么可想的！”（张爱玲《谈女人》）一段关系的开场和结局都有一定自然法则。长期畅游于幸福波浪中的卫子夫做梦也没想到她会被凶恶的漩涡吞没。在封建时代，妇人得宠全靠姿色，无奈一到中年，难免人老珠黄，色衰爱弛。感情的力量就是这样，当时可以左右一切，一旦事过境迁，便无价值。尽管卫子夫生了一男三女之后努力保持美色，但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辛弃疾《菩萨蛮》）——秀发渐趋花白，玉体渐趋臃肿，花容月貌渐渐丧失。而那生性风流好色的刘彻自然转移目光。出于无奈，卫子夫竟然将外甥媳妇翠羽公主拉来帮衬。翠羽公主是大将军霍去病打败匈奴的“战利品”，虽是蛮邦女子，但是生得雪映花貌，别有一番风味。刘彻见“异”思迁，竟要卫子夫“拉皮条”。卫子夫哭笑不得，啐了刘彻一口，嗔道：“世间怎有你这昏君！难道我们卫氏方面的人物，都要被你受用不成！”刘彻再三央求，卫子夫只好首肯，并与刘彻合谋了诱奸翠羽公主的诡计。因为自己已届徐娘风韵，万一色衰见弃，岂不要做陈阿娇第二？出于固位邀宠的考虑，只有拿这外甥媳妇来做幌子，以作臂助。于是，卫子夫借故邀请翠羽公主入宫小宴，故意用酒把她灌醉，然后请她畅游御园荷池。卫子夫自有王婆的手段，让他们“鸳鸯戏水”，不过，翠羽公主从未单独侍寝，一奉宣召，必有卫子夫同行。从此，刘彻左拥右抱，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只是瞒着大将军霍去病一人而已。因而后人戏言：“皇后居然能带马，将军可是已成龟。”（《汉代宫廷秘史》）好在霍去病英年早逝，否则很有可能像吴三桂一样“冲冠一怒为红颜”（吴伟业《圆圆曲》）！
尽管卫子夫竭力邀宠，翠羽公主竭力献媚，刘彻还是无情地把她们蹬到一边了。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刘彻即位第四十七年），刘彻已经六十四岁，钩弋夫人赵氏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弗陵。刘彻晚年得子，自然乐不可支，愈益迷恋钩弋夫人。有一亲必有一疏。钩弋夫人得宠之日也正是卫子夫失宠之时。满朝文武谁都明白这样一个事实：卫子夫大势已去，太子早晚罢免，钩弋夫人的儿子刘弗陵必将取而代之。
再说太子刘据。此人生性温和，心地善良，处事待人格外小心谨慎，与大刀阔斧的“霸王”作风判若云泥，截然相反。刘彻好大喜功，连年征战不已。太子刘据对此大为不满，常常苦苦劝诫。当时，刘彻总是笑着安慰他说：“劳苦之事让我来干，将来你安安静静地治天下，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这样不是很好吗？”话虽这么说，刘彻内心毕竟对太子有点不太满意。皇后和太子为这件事也很不安心。刘彻也了解他们母子的心思，只是他怕军功显赫的大将军卫青不高兴，才没立时发作。他曾经对卫青剖白：“汉朝的内政还是潦潦草草的，勉强才算有个头绪，四围的外族又心怀觊觎，不断向中原进犯。我要是不改变制度，后世就没有个规范；我若是不出兵征发，天下就难得安定。而要改革制度，要出兵征发，就非得多赔上些人力、财力不可。如果我的后代也照我这么干，那就会步秦王朝后尘，马上就要国亡家破。太子为人稳重，好静不好动，一定能够体恤黎民，安抚天下。这是不用我担心的事。眼下，要找一个能威震天下、提倡文教的接班人，哪儿还有比太子更合适的人选呢！听说皇后和太子都有点不安心，果真如此吗？你得替我好好安慰他们啊！”卫青听了这番话，感动得连连向刘彻磕头谢恩；卫子夫听了，更是感激涕零；刘据听了，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心安理得起来。
知人知面不知心。其实，刘彻这番话完全是言不由衷的虚伪之词。他只不过是为了稳住卫青，以便相机行事，另作安排。因为父子性情不投，大臣们也跟着分成两派。刘彻任用酷吏，严刑重罚；刘据则为人厚道，处处宽大。刘据经常犯颜敦请刘彻任用忠良之臣，减轻刑罚。因此，老百姓和一班方正之臣都打心眼里拥护太子，而那些专爱趋炎附势、两面三刀的酷吏则对刘据心怀愤恨，甚至伺机加害。后来，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病故了。卫子夫失去靠山，更加势单力孤。皇帝与太子的关系本来就已疏远，卫子夫更是难得见到刘彻，这就使那些酷吏有了钻空子的机会。
有一次，绣衣直指使者江充的心腹黄门（后宫内侍）苏文看到太子去拜见卫子夫，就居心叵测地对刘彻说：“太子一天到晚滞留后宫，调戏宫女。”刘彻听说后，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是内心十分不快。
又有一次，刘彻有些不舒服，便吩咐小黄门常融召刘据进宫请安。常融根本不去通知太子，却别有用心地对刘彻谎报：“太子得知皇上病了，马上喜形于色。”刘彻听后心头一惊，重重地叹了口气。父子之间的隔膜越来越大了。
刘彻一向崇信神仙方术，晚年尤为虔诚。已届古稀之年的刘彻有段时间老是魂不守舍，心神不宁，总是疑神疑鬼地以为有人要谋害他。
正在这时，有人告发丞相公孙贺（卫子夫姐夫）的儿子公敬声与刘彻的女儿阳石公主（卫子夫生）私通。刘彻震怒，当即命令廷尉杜周审理此案。
杜周猜透了刘彻的心事——公孙贺是靠卫子夫的裙带关系做的丞相，对于钩弋夫人及其儿子刘弗陵自然不利，刘彻想名正言顺地扳倒他。因此，他就把公孙贺和公敬声一齐定了死罪，实行灭族。
在中国历史上，外戚是一个很特别的阶层，同为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但是他们没有功臣的能力和勋绩，也不像贵族有着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和显赫的身世，甚至还不像宦官与皇帝有着特殊的亲近。他们能得到他们本来无法得到的一切，只因他们的家族亲戚中出了一个女人。由于这个女人是皇帝最为宠爱的，他们便轻而易举地飞黄腾达，享受高官厚禄。然而，把身家性命、仕途前程维系在一个主要是以色取胜的女人身上是十分危险的。皇帝胃口的改变，自身的年老色衰，朝廷无处不在的倾轧，往往使得这个被称之为皇后的女人随时都有摘帽的危险。何况外戚的平步青云一步登天，往往招来妒忌，成为朝臣攻击的首选目标；更何况，突然的暴发容易使人利令智昏，外戚会不由自主地颐指气使，目空一切，肆无忌惮，从而种下祸根。基础脆弱，素质低下，环境较差，这三者合在一起，外戚从“焕车服以王宗枝，裂土壤而侯肺腑”，“洎末途沦败，赤族夷宗”（《旧唐书·后妃列传》），实在用不了多长时间。检阅中国历史，我们发现几乎每朝每代都要上演几出这样的人间悲剧。外戚如此，皇子亦然！
当时，社会上流行着用木偶“迷人魂魄”的迷信做法。刘彻既然相信方士，相信神怪，当然也相信木偶能害人，他派酷吏江充去查办那些用木偶害他的“大逆不道”的人。江充仗着一纸诏书，带领一批喽啰闯进宫里遍地挖掘。最后，在皇后和太子宫里挖出了许多木偶，还挖出一条上面写有咒骂刘彻语句的布帛。江充出宫之后，立刻就去报告刘彻。没过多久，卫子夫的内侄卫伉（卫青儿子）和那个跟卫子夫的姨侄公敬声有私的阳石公主都被认定为跟木偶案有牵涉，从而被定为死罪。刘彻不加明辨，一一批准。木偶的案子越闹越大，连累了许多宫女和大臣。刘彻火上加火，一气之下斩杀了几百人。
刘据这下可害怕了。他明知道那些木偶和那条帛书是无中生有的东西，明知道那是江充蓄意加害于自己的阴险手段，但他生来口齿钝讷，不善辩论，也无心去辩论。因此，只好忍气吞声，自咽苦果。形势越来越急迫，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去找他的老师石德商量应急对策。石德建议他先逮捕江充，再作处理。刘据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听从老师计谋，打发武士逮捕了江充。有两个小黄门如惊弓之鸟，急急忙忙逃到甘泉宫向刘彻报告：“太子已经反叛了！”刘彻偏信一面之词，顿时怒不可遏，忙下诏书，指派丞相刘屈厘领兵捉拿太子，并传下令去，无论死的活的都要。刘据闻讯失色，也急忙假传圣旨，释放长安城中所有囚犯，并把他们武装起来，由石德统率，抵御丞相兵马。于是，一场大战就此爆发了，双方都死伤了几万人。慢慢地，刘据力不能支，败逃长安，上吊自杀。
读到这里，可能要有读者提出疑问：虎毒不食子。做父亲的怎能迫害自己的儿子呢？真是让人难以理解。且慢，这就怪你无知了。记得西方的一位哲人说过，政治是一架绞肉机。政治家只知道按动绞肉机的按钮，要绞死别人而不被别人绞死，才不管你是谁。正如鲁迅所言：翻开中国历史，横竖只见写着“吃人”二字，是一场不散的人肉宴席。李敖进而言之：民国以后的历史，是西餐叉子吃人肉——人肉叉烧包。一部二十四史，就是人吃人的历史。你看——隋炀帝杀死父皇，唐太宗杀死兄弟，武则天赐死太子……这类事件经常见诸史册，比比皆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刘据兵败自杀的噩耗传来，对卫子夫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屋漏更遭连夜雨。卫子夫五内俱焚，痛哭失声。此时，刘彻已经全然不分黑白，下令收缴卫子夫的皇后大印。卫子夫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陈阿娇的阴影在她的脑海蓦地浮现。
思痛之后，卫子夫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投环自尽。也许，这是解脱她痛苦的最好方式吧！
三
曾读尹珊珊《最无聊的朝代之一——汉代》。她说：“汉代给我们留下了无可奈何的传统，留下了最早的关于皇帝如何服食春药而死的记录，留下了最早的确凿的关于后宫同性恋的记录，留下了佛教东传的影响，还有就是贫乏得不能再贫乏的文学遗产。”话虽偏激，但是汉代确实是个“脏汉”。正史所载的帝王贵戚荒唐乱伦，比比皆是，“对食”可谓等闲之事，甚至“断袖”也不罕见——汉高祖刘邦有男嬖籍孺，汉惠帝刘盈有男嬖闳孺，汉文帝刘恒有男嬖邓通，汉武帝刘彻有男嬖韩嫣、李延年，汉成帝刘骜有男嬖张放，汉哀帝刘欣有男嬖董贤。那些貌美如仙的男人，都是皇帝的同性恋者。
在男嬖女宠上双管齐下，做得十分“出色”的汉代皇帝要数刘彻。刘彻能文能武，文才有目共睹，足令文士叫绝；武略更是无人能比，堪称天下第一人。正如凯特·米利特所言：“他热衷的是权力：首先是控制女人的权力，然后是统治地位低下的男人的权力。”（《性政治》）
“作为受优越男性支配的人，劣等男性和女性一样，也必定是臣服者。”（同上）韩嫣，字王孙，弓高侯韩颓当之孙。自幼聪明伶俐，眉清目秀，俨然女孩，因而取名为嫣。他从小就和刘彻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乃至同床共枕。虽然宫闱神秘，但是刘（彻）韩（嫣）“余桃”（即同性恋）之恋亦有风传。刘彻封他为上大夫，赏赐无数。朝中公卿无不侧目相待。韩嫣有恃无恐，为所欲为，竟然诱奸宫女，乃至平阳公主。太后王娡闻言大怒：你奉承皇帝可以，你私通公主亦可，但是串乱龙种之事岂能饶恕！王娡命人调查，果不虚传，立即赐死。刘彻得报，忙去求情。王娡坚决不允。
韩嫣自尽之后，刘彻更加丧心病狂地诱奸男嬖。其中音乐艺人李延年竟堂而皇之见诸史册。李延年是中山人，相貌漂亮温婉，熟知音律，歌喉圆润，且善舞蹈，因而引起刘彻的关注，供职宫中。有一次，李延年触犯了宫规，按律要施以宫刑。李延年无钱赎罪，只好接受了宫刑。李延年如同在阴阳界走上了一遭，宫刑的悲哀和痛苦不是语言所能描述和形容的。奇怪的是，宫刑以后的李延年愈发漂亮，就像当今的泰国人妖，嗓音圆润动听，舞姿更加姣美。好色的刘彻或许是有意想看看宫刑后的李延年是否更加迷人，想不到竟真的变成了一个绝色佳人。刘彻对李延年宠得无以复加，令其随侍左右，一有兴致就命李延年唱歌跳舞。李延年成了刘彻赏心悦目的一个活生生的玩物。
李延年明白：皇上宠爱男色不过是一时的喜好，真正要抓住皇上的心，让皇上神魂颠倒，还得是美女来；只有聪明过人又秀色可餐的女人才会真正获得皇上那颗孤独而傲慢的心；也只有获得了皇上的宠爱，才会永保富贵。哪个女人能拴住刘彻那颗文才武略的英雄心？李延年知道有，而且就是自己的妹妹。李延年知道，只要让刘彻看见了妹妹，刘彻不会不动心。
刘彻喜欢漂亮丰润、风姿秀雅的李延年，更沉醉于李延年那迷人的歌喉。刘彻一有空闲，就召李延年入侍。有天，李延年侍驾。刘彻看上去心情极好，脸上容光焕发。李延年知道机会来了，便大展柔韧轻松的舞姿，放开圆润活泼的歌喉，曼舞高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初看起来，此歌平平，对于佳人的赞美毫无渲染铺垫，细细品味，方才悟出非同凡俗的意蕴。南国秀丽，其佳人多杏目柳腰，清艳妩媚；北国苍茫，其佳人多雪肤冰姿，妆淡情深。北方的佳人何止千万，而此歌所瞩意的，则是万千佳人当中“绝世而独立”的一人而已。“绝世”夸其姿容出落之美，简直是举世无双；“独立”状其幽处娴雅之性，更见得超俗而出众。不仅如此，“绝世而独立”还隐隐约约透露：这位北方佳人不屑与众女子为伍，无人知己而有独立栏杆的淡淡哀愁——那就不仅是超世脱俗，而且更楚楚可怜了。既然北方佳人如此脱俗可爱，当其顾盼之间又该有怎样美好的风姿呢？李延年却出乎意料地唱出了“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奇句——她只要对守卫城垣的士兵瞧上一眼，便可令士兵弃械、城垣失守；如果对驾临天下的帝王秋波那么一转，亡国灭宗的灾祸可就要降临其身了！表现佳人的顾盼之美，竟然发令人生畏的“倾城”、“倾国”之语，真是匪夷所思！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夸张，又何以显示这位佳人惊世骇俗的美好风姿？也正因为这风姿美得令人生畏，才更让人心驰神往，倍加牵怀。如果美好的事物都那么可近而易得，恐怕就没有这样摄人心魄的吸引力了，这就是“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诗经·东山》）。后世形容女子美貌的“倾国倾城”之典，概出于此。佳人常常给人带来“倾国倾城”的灾难，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还见得少吗？李延年似乎是在告诫刘彻，记取古鉴，不可为佳人所误。李延年故作两难之语，实有“欲擒故纵”之妙：愈是强调不可亲近佳人，愈见其美；而愈是惋惜佳人难得，就愈促使刘彻赶紧获取。
刘彻听了此歌能不如醉如痴吗？不过，刘彻听后摇头叹息：“世间哪有如此美妙绝伦的佳人？”在座的平阳公主洞若观火，笑指李延年说：“谁说世间没有这么美丽的佳人？李大乐官的妹妹恐怕还不止倾国倾城呢！”刘彻一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嗔道：“如此绝色，你为什么秘而不宣？”李延年忙下跪上奏：“贱臣小妹确有罕见的美貌，并且能歌善舞，只是她已沦落红尘，怎能奉献陛下？”刘彻把手一挥：“这有何妨！快把美人带来见朕！”刘彻迫不及待地企盼美人出现，他的耳畔老是回荡着李延年的歌声。李氏真是“绝世而独立”吗？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吗？这时，只见殿堂门口走来一位女子——梳高髻之巍峨，曳长裙之辉烨，袅袅婷婷，貌若天仙。那姿容，那风韵，简直是一位下凡的仙女，犹如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光彩夺目。李氏实在太美了，美得横空出世，美得超凡脱俗，美得自然天成，一尘不染。唐太宗李世民的贤妃徐惠曾作《赋得北方有佳人》描绘李氏的风采：
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
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
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
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
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李氏半羞半怯地给刘彻施礼，然后，“身轻若舞，向月里之琼枝；声妙能歌，碎云间之玉叶。回眸转黑，发凤藻之夸花；含喜舌衔，驻龙媒之蹀躞”（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面对如此尤物，刘彻早已心猿意马。
据《原始》记载：初到宫中，李夫人坐七宝床，乘流苏辇，以凤生扇为屏障。刘彻将李夫人迎入帐中坐下各拿一个瓠瓜剖成两个瓢饮酒。传说，“合卺”即来源此。此外，刘彻还命宫女远远地往帐内撒五色同心花果。刘彻和李夫人用衣裙接盛，名为“得多”，取多得子之意。
李夫人用“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皆用玉搔头，玉价倍贵焉”。（事见《西京杂记》卷二）尽管如此，李夫人仍是“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白居易《长恨歌》）可见，李夫人是个非常妩媚的美女。
妩媚，是女性风采的一种特殊辐射源。
妩媚，是一种女性特有表情美，眼波流媚，嘴角溢媚，是爱的娇态，是情的透露，是一种泛着红晕的醉态，是一种爱柔情漫卷性感。
妩媚，是一种动态之美，虽然稍纵即逝，却又百看不厌。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毋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张爱玲《谈女人》）
从此以后，刘彻依依不舍李氏离开一步，日夜都要李氏陪侍左右，宠而幸之。
美艳绝伦的李氏成天沐浴着刘彻的雨露阳光，宠冠后宫，被封夫人。不久，李夫人生下一个儿子，被封为昌邑王。即使是“坐月子”，李夫人也没有“坐”失良机，奋不顾身地迎合刘彻的冲动，几乎每天都被“恩泽”几番。然而，李夫人因此也留下了病根，得了下红之症，最终无力奉承刘彻，卧床不起。御医无济于事，百治不愈，病情日渐加重。李夫人这一病就是很多时日，美丽的容颜也被病魔吞噬，剩下的只是一张苍白而清瘦的脸庞，是白中泛黄的一副病容。
刘彻急切地要见到李夫人，但一次次都被她和御医阻住。宫中规定，后宫女子一旦染病，要绝对禁止侍驾左右，皇上也被严禁与病人接触。御医力劝刘彻，不要看视李夫人，等她病情好转了，玉体康复了，再去探望。李夫人知道自己容颜憔悴，坚决拒绝刘彻的慰问。
但是，独断专行的刘彻哪里会被御医劝住？更不会耐心地等待着李夫人的康复。刘彻只听说李夫人病情一天天加重，他无法容忍不能见到令他销魂欲死的美人，何况美人就在宫中，只是咫尺之遥！等了好几天，刘彻实在熬不住了，便自顾自地闯进了李氏的寝宫。
李夫人得知刘彻来了，便不顾一切地拉过一床被子，盖在自己的脸上。刘彻进入李夫人寝宫立即探问病情。
李夫人缄口不语，只是用那被子严严实实地遮掩自己的脸庞。刘彻好生奇怪：我来探望病情，李夫人何故这样，怎么不让见上一面？
李夫人在被中哀声说道：“奴婢卧病很久了，形貌都已毁坏，不能再见皇上；只是，儿子和兄弟，这就托付给您，我就放下心了。”
刘彻心急火燎，就想见到这位朝思暮想的李夫人，没有想到她竟躲藏在被子下，就是不让见面，而且，就这样别别扭扭地托付儿子和兄弟。刘彻按下内心窜起的恼火，耐着性子说道：“夫人，你病有段日子了，是有些重，还是能够治好；即便难有好转，见我一面，托付后事，岂不更好？”刘彻说着，想动手掀开被子。
李夫人在被子中捏着被子，哭道：“陛下，妇人貌不修饰，不见君父，妾实不敢与陛下相见。”
刘彻在床边急得团团转：“夫人，只要你让我看一眼，我就封你的兄弟做官，还赐给你一千金。”
李夫人依旧哭泣，却坚决拒绝：“陛下，封不封我兄弟做官，不在于我见不见这一面，而在于陛下。”刘彻十分恼火，伸手就掀被子，想看一眼病中的美人。聪明过人的李夫人早有准备，就是不松手，紧紧攥着被角。两人扭了一阵，李夫人有些不支，便翻过身去，面朝墙壁，捧着脸痛哭。贪色心切的刘彻没想到是这种结局，便恼怒地站了起来，恨恨地看一眼被中抽泣的美人，怏怏而去。
刘彻离开以后，跪伏在地和躲在后室的众姐妹们忙围了过来。众姐妹们耳闻目睹了这一幕，一个个心中十分奇怪。皇上如此痴迷这个女子，破例探望病人，这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而李夫人竟然不接受，不让皇上看上一眼，还和皇上扭打起来，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李夫人还在哭泣。姐妹们围过去，给她掀开被子，说皇上已经气恨恨地走了。姐妹们七嘴八舌，责怪李夫人说：怎么能这样对待皇上？让皇上见上一面，当面托付你的儿子和兄弟，不是更好吗？不是招惹皇上生气吗？皇上生气了，还能照顾好你的儿子和你的兄弟吗？
李夫人一声不响。侍女替李夫人揾干泪水。李夫人等众姐妹们说完，这才哀婉地说道：“谢谢姐妹们的好意，不过，姐妹们不知道，我之所以不见皇上，不是怨恨皇上，也不是故意招惹皇上生气，正是为了更好地托付儿子、托付兄弟。”李夫人说着，泪水又淌了下来。众姐妹们越听越迷惑，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李夫人。
李夫人平静了一些，抆去鼻涕和眼泪说道：“我是出身微贱的女子，因为容貌姣好，获得皇上的爱幸。可是，自古以来，凡是以美貌取悦于人的，色衰则爱心弛，爱弛则恩必绝。这几年，皇上之所以眷恋我，顾念我，不是因为别的，只是由于我的容貌好。如今，我的病很沉重，容貌已经毁了，皇上见到我的模样，肯定会厌恶我、唾弃我，到那时，皇上怎么还会顾念我的儿子、我的兄弟？”
李夫人说得十分平静，但却句句金石，掷地有声。众姐妹听得心服口服，默默无语。李夫人的话可谓入木三分，一针见血。以貌取人的皇帝自然是贪恋美色的，容貌姣好自然沉迷其中，纵情享乐。一旦美色消逝，则爱心必弛，爱心弛后则恩情必绝，哪还会顾念什么家人呢？正如柏杨所言：“其是揭穿了底牌，一句话就把臭男人的劣根性抖了出来。”（《自由恋爱》）女人的美是要在男人的想象中实现乃至增值的。因而，女人作秀的最为重要一种技法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白居易《琵琶行》）。李夫人最后的遮掩就是留给刘彻一点想入非非的余韵。但是，李夫人这一手似乎玩得太绝了，干脆赏你个“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长恨歌》）从此以后，李夫人拒见刘彻，没过多久，撒手而去。
随着李夫人溘然长逝，加之被破格以皇后的规格“礼葬”后，其形象美必然成为抽象美。刘彻一次次地回味和品尝，回味、品尝之后便是无尽的思念和痛彻心扉的渴望。刘彻一有空闲，一闭上眼睛，李夫人那迷人的音容笑貌便浮现在眼前，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刘彻思念李夫人，渴望再见李夫人那倾城倾国的美色。然而，李夫人终究去了，一切梦想都不可能成真。
刘彻一腔热望无法倾诉，满腹情思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刘彻思念着李夫人，回味着李夫人的一切，品味着最后的一次相见。刘彻记起了李夫人临终前的托付，便好像找到了抛洒情思的管道。刘彻下旨，封李夫人的哥哥李广利为贰师将军，授海西侯；封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
时光无声的流逝。刘彻日甚一日地思念着李夫人。刘彻看着宫室，看着床帐，听着风声，听着雨声，无不勾起对故去的美人的无限思念。刘彻常常独自饮泣，不能自已，曾写《落叶哀蝉曲》一诗怀念李夫人：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
虚房冷而寂寞，落叶依于重扃。
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至此，刘彻有点不能自拔，终日只是辗转徘徊，愁思百结。刘彻无法忍受生活中没有了李夫人，可李夫人去了又不能复活，怎么办？刘彻苦思之下，终于有了一个好主意：何不让宫廷画师，画出李夫人的画像，每天不是像见到了一样？
刘彻招来李延年商量，物色几个造诣最深的画师描绘李夫人。画师精心描画，经过反复润饰、修改，终于画出了栩栩如生的李夫人像。画像十分逼真，和真人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声音，没有温情，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罢了。唐人张诂读史至此，曾作《李夫人歌》，诗云：
延年不语望三星，莫说夫人上涕零。
争奈世间惆怅在，甘泉宫夜看图形。
刘彻每天反复观赏，对着李夫人画像倾诉哀思。刘彻看够了画像后，便把画像挂在朝夕出入的甘泉宫。刘彻一次次地做梦，梦中追逐着李夫人。然而，现实的生活已经没有了李夫人，而剩下的只是一个画像。画像尽管形神兼备，却不能动，没有生命的神采，要是有人能招魂，让画像活起来就太好了。
尽管刘彻对李夫人情有独钟，但后宫佳艳无数，他绝对不会画饼充饥，更不可能“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离思五首》之四）。一旦酒后，便收悲容，仍作采花之蝶。那些有幸与刘彻交欢的宫女不过是李夫人的“替身”而已。一天，刘彻在延凉室招来一个美女侍寝，云雨后便酣然入梦，忽见李夫人姗姗而来，笑容可掬，授以衡芜之香。刘彻大喜：“夫人尚在人间么？真把朕想煞了！”说罢，就去拥抱李夫人。人死不能复生。刘彻自然扑空，一惊而醒，方知是梦。不过，馥郁的馨香却留在衣枕之上，直到一月以后，仍未消散。从此，刘彻更加梦寐以求，但李夫人再未入梦。于是便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后又改称为灵梦台，每月祀祭（事见《拾遗记》）。可想而知，刘彻梦见的李夫人定是当时侍寝的那位美女，衡芜之香就是那位美女出于邀宠而施。可惜这位美女枉费心机，反倒帮了死鬼李夫人的忙。
恰在这个时候，刘彻想到方士少翁。他是齐人，曾为刘彻宠爱的已故王夫人招魂。于是，齐少翁被带入深宫，马上受到了刘彻的召见。
少翁奉旨为李夫人招魂。桌几摆满山珍海味、佳肴美酒。灯烛如豆，帐幔飘拂，色彩交错，蒙蒙眬眬。经过一番念经诵咒和狂舞之后，少翁开始入静。少翁将刘彻安排在相距不远的另一顶帐中。少翁在子夜时，正式施法。烛光映照着的帐幔一时间烟雾迷蒙，有细微的声音在空中飘荡。
刘彻端坐在另一顶帐幔中，全神贯注，眼睛一眨都不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看得有些疲倦的刘彻猛然间看见了对面的帐子中有一个人影，人影在动着，侧影十分秀美，是个美人。美人移动着，坐在那里。刘彻再一细看，这不是李夫人吗？绝对没错，是李夫人！坐了一会儿，李夫人竟站了起来，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徐徐迈步，更是逼真！这当然是复活了的李夫人。
刘彻有点不能自已，竟然起身要去拥抱复活了的朝思暮想的美人。少翁幽灵般地出现在刘彻面前，伸手拦住刘彻，并且郑重地摇头，示意他千万不可，否则惊动了美人的魂，很快就消失。果然，一会儿以后，烟雾渐渐淡薄，李夫人也不知身在何处。
少翁的招魂十分成功，刘彻由衷信服，并厚赏了少翁。可这次和李夫人的一缕香魂相见，愈加勾起了刘彻对美人的一厢情思。后人断为这是中国最早的皮影戏。为此，唐人鲍溶曾作《李夫人歌》，诗云：
璿闺羽帐华烛陈，方士夜降夫人神。
葳蕤半露芙蓉色，窈窕将期环佩身。
丽如三五月，可望难亲近。
嚬黛含犀竟不言，春思秋愁谁能问。
欲求与笑如生时，歌尘在空瑟衔丝。
神来未及梦相见，帝比初亡心更悲。
爱之欲其生又死，东流万代无回水。
宫漏丁丁夜向晨，烟消雾散愁方士。
李夫人的香魂勾起了刘彻无尽的思念。刘彻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无时不在思念着李夫人，对其他美人味同嚼蜡。李夫人的一颦一笑，一缕刘海，一个发髻，一丝表情都浮现在刘彻的心中，难以忘却。刘彻思念太切，挥毫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李夫人赋》：
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
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
惨郁郁其芜秽兮，处隐幽而怀伤。
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
秋气憯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
神茕茕以遥思兮，精浮游而出畺。
托沈阴以圹久兮，惜蕃华之未央。
念穷极之不还兮，惟幼眇之相羊。
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
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虖愈庄。
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
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红颜而弗明。
欢接狎以离别兮，霄寤梦之芒芒。
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
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
势路日以远兮，遂荒忽而辞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见。
寝淫敞兑，寂兮无音。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刘彻和李夫人的故事见于《汉武故事》，但其叙述反而不及《汉书·外戚传》详赡。因为这个故事夹有神异因素，故而又扩散到神仙故事中去，题为东汉郭宪撰的《汉武帝别国洞冥记》就有刘彻思念已故李夫人的故事，东晋时干宝《搜神记》和王嘉《王子年拾遗记》也有侈言梦感之事。又因《乐府诗集》有李延年称颂其妹“倾国倾城”之貌的短歌，刘彻咏其倩影的歌赋。有这么多文学渲染使这个故事的性质和分量都像后世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一样广为流传。因此，刘彻几乎成为古代野史和神仙故事的箭垛人物。在刘彻的诸多后妃当中，李夫人确是他最为眷爱的一个。临终的病容竟然蒙被抵死不肯让刘彻一见，使其在刘彻心目中保有最为美好的形象，果然赢得了刘彻长久怀念，故事因此也给这种以色事人的人格上不对等的男女关系抹上了一点爱情色彩。
走笔至此，我在感叹刘彻“痴情”的同时，油然而生对李夫人的敬佩之情。诚然，世上多的是充满真情的人们，但是将男女之爱看成别的内容的人至少也同样多。像李夫人这样洞察世情，将刘彻这类男人看得透透的，灵台清明，毫无遮蔽，不被以前的爱宠迷惑，真可谓是有大智慧的人物。然而，我们可以在李夫人处看到的远不止此：李夫人将男人看得透透，却并不因此而愤世嫉俗，不是看破男人的弱点就百般绝望，万种不平。而是承认这种现实，从而冷静地面对，进而真实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这种睿智和气度岂是一般人所能随便拥有？其实，扩大来看，其他事情也何尝不是如此！比如大家从少年起就被灌输的许多理想，到青壮年时不也大多为现实所击碎？只有最具有智慧的人，才能清醒地面对生活的灰色，从而永远执著地守卫心头那一片翠绿的野园。
四
齐宣王曾经对孟子坦言：“寡人好色。”孟子为了说服齐宣王实施自己的王道主张，就因势利导：“大王的这一爱好，与我们臣下是一样的啊。”（《孟子·梁惠王下》）《盐铁论》卷六言：“古者夫妇之好，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及后士一妾，大夫二，诸侯有侄娣九女而已。今诸侯百数，卿大夫十数，中者侍御，富者盈室。”《盐铁论》基本上对此持默认的态度，但也承认这可能会造成“女或旷怨失时，男或放死无匹”。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说汉光武帝刘秀“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其潜台词不过是，在“寡人好色”的前提下，怨女旷夫的快感有否并不重要。所以才有“当今之君，其畜私也，大国拘女累千，小国累百”（《墨子·辞过》），也才有齐襄公的“卑圣侮士，惟女是崇；九妃六嫔，陈妾数千……”（《管子·小匡》）。历代帝王凭借至高无上的权力，不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而且天下美女尽可入宫，满足一己私欲。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仅仅是个虚数而已。
汉初诸帝，鉴于亡秦的教训，遵循古制，崇尚节俭，戒贪女色，“宫女不过十余”。刘彻即位，一改旧制，大肆兴建宫室，广选天下佳丽充实后宫。史载：“凡诸宫美人可有七八千。”数千宫女，各有各籍，都由掖廷令掌管。入选美女，年龄必须在十三岁以上，二十岁以下。四十岁后出宫嫁人。有病死出宫者，随时补充。刘彻迷信神仙，经常结交方士。房中术是方士练气修身的重要功法。刘彻虽然“废除百家，独尊儒术”，但他认为，儒家思想，礼法只适应皇权的需要，效法自然放任无为的道家法则才适合帝王私生活。刘彻“好容成道，信阴阳书。时宫女数千人，皆以次幸”（《汉武故事》），乐此不疲。凡是刘彻所幸的宫女，都由宦官司记下姓名时日。有怀孕者，赐王百金；生皇子者，赐千金。怀孕宫女，拜爵为容华，充当侍衣之灶女官。
刘彻不仅在宫中时时处处需要美女相伴，就是出巡，也要美女相随。每次出巡，都要特选天生丽质，不假粉黛的美女二百人，载于后车。其中十六个美女与刘彻同辇，轮流更换。即使旅途漫漫，在辇中却笑语盈盈。
不过，宫女数千，但被选为后妃却是不多。因为只有皇帝临幸的宫女，才有可能封嫔授妃，宫女成千上万，皇帝只有一个。绝大多数宫女被锁深宫，虚度青春年华，遭受身心的压抑与摧残。思乡和怀春自然是她们普遍的心理。深宫怨女不知有多少！对于宫女来说，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做个真正的完整的女人，唯一的出路便是赢得皇帝的青睐。怎样才能赢得皇帝的垂青呢？完全取决于皇帝的兴致，取决于宫女的姿色。古时帝王后宫的嫔妃，据《周礼·内宰》郑司农注说：“王之妃百二十人：后一人，夫人三人，嫔九人，世妇二十七人，女御八十一人。”汉初因袭秦制，帝母称皇太后，祖母为太皇太后。嫡称皇后，妾皆称夫人。此外，又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不同称号。刘彻即位以后，不但把后宫已有的名号毫无遗漏地继承下来，而且还新增加四个名号，即：婕妤、娙娥、容华、充衣，各有爵位。其中婕妤位视上卿，爵比列侯；娙娥视中二千石，比关内侯；容华视中二千石，比大上造；美人视二千石，比少上造；八子视千石，比中更；充衣视千石，比左更；七子视八百石，比右庶长；良人视八百石，比左庶长；长使视六百石，比五大夫；少使视四百石，比公乘。如此轻易到手的“高干”级别，惹得世人眼馋之极，更使那些“十年寒窗苦”的文人和血洒沙场的军人自愧弗如，不怪大诗人白居易高呼：“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长恨歌》）
古代中国的后宫制度是最腐朽也是最荒唐的制度。成千上万的宫女只有一个共同的丈夫或者说准丈夫——皇帝。早在古代就有人以宫内多怨妇、宫外多旷夫为由，劝谏皇帝开宫放人。也有不少这样的皇帝顺从了“民意”，但是笔者怀疑这样的皇帝大都是“借坡下驴”，甩掉包袱，或是借机更新换代。现代人大都能意识到后宫制度的不合理，却往往停留在杜牧慨叹“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的水平上。当然，历史学家也有从经济角度批判后宫制度的，认为宫女和太监是百姓的沉重负担，是帝国的恶性肿瘤。不过，我们再从性学角度来看，后宫制度简直惨无人道。即使刘彻只有一百个嫔妃，至少九十九个处于性饥荒状态。鲁迅《伪自由书》有个寓言：某朝皇帝发现自己的宫女同时患上一种怪病，御医怎么也治不好，只好悬赏征召天下良医。一位草方郎中经过一番查看，开出一方：壮汉若干。后宫本来只有皇帝一个男人，这时他也别无妙法，只好允准照办。没过几天，皇帝惊喜地发现，宫女个个青春焕发。虽然这种荒唐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却入木三分地揭露了后宫存在的一种通病：宫女正常的情欲受到了过度的压抑，人性在这里被野蛮地扼杀了。事实上，成千上万正当青春妙龄的宫女被闭锁在九重深宫，度日如年。难怪在国家破灭后沦为娼妓的北齐武成帝高湛皇后胡氏感叹：“为皇后不如为娼更有乐趣！”尽管胡氏被封建男权主义者钉上了“淫荡”的耻辱柱，但她的行为既是对被封建制度极度扭曲的人性的矫正，更是对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的嘲弄！
刘彻曾经自言：“朕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无妇人。”（《汉武故事》）除了上述曾被刘彻宠爱一时的美女之外，还有王夫人、尹婕妤、邢娙娥、丽娟和钩弋夫人等人也曾享受“三千宠爱在一身”（白居易《长恨歌》）的待遇。
王夫人受宠大抵晚于卫皇后，早于李夫人。传说，王夫人弱不禁风，但是很美。刘彻非常迷恋王夫人，“枕上交头，含朱唇之诧诧；花间接步，握素手之纤纤”（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可惜王夫人福命太薄，不久即撒手尘寰了。王夫人生有一子，名闳，被封齐王。据《汉武本纪》说，王夫人去世后，齐人少翁也曾用方术复原了王夫人的容貌，使刘彻从帷帐中望见已亡的王夫人。于是，刘彻便称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许多银两。后人设立灵台以招亡魂，称为“望乡”，即源于此。刘彻无法排遣相思之苦，便拿起笔，直抒胸臆：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
偏何姗姗其来迟？
这是刘彻当时的真实感觉，是他信疑参半、惊喜参半的直觉。据《通鉴》考异说：《汉书》以此事置李夫人传中，并据《史记·封禅书》记载指出，此诗应为王夫人所作。王夫人所生刘闳，于元狩元年（公元前117年）被册立为齐王。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去世。据《汉书·武五子传》记载：“闳母王夫人有宠，闳尤爱幸，立八年，薨，无子，国除。”据逯钦立考证，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刘彻幸河东，祠后土，作《秋风辞》，可能也与怀念王夫人有关，诗云：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此诗虽是刘彻即兴之作，思绪却是一波三折，没有直泻无余之感：在清丽如画的秋色中，轻轻拨动怀想“佳人”的思弦；在泛舟饮宴中，发出逸兴遄飞的“棹歌”；然后急转直下，化作年华不再的幽幽叹息，将其复杂情思抒写得曲折而又缠绵。《秋风辞》之所以能以清新流丽之辞与刘邦苍莽雄放的《大风歌》相敌并同垂后世，原因就在于此。尽管刘彻曾经怀恋王夫人的姿色，但是红销香殒，英华凋零，曾经的艳丽芬芳如今萎于泥土之上，一任风雨卷走曾经风流一时的香躯，狂蜂还会追逐新开的花朵，而新欢不久以后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尹婕妤和邢娙娥几乎同时受到刘彻的宠幸。刘彻为了避免她们因彼此嫉妒而生出是非，特意下诏：不论何时，一律不许二人相见。尹婕妤知道和她同时受宠的邢娙娥娇美异常，只可惜没见过面。强烈的好奇心、嫉妒心促使尹婕妤定要见见邢娙娥，和她比个高低。因此，尹婕妤百般恳请刘彻一定要让她见上邢娙娥一面，在尹婕妤软磨硬泡之下，刘彻只好答应让她们相见。而刘彻却让别的宫女装扮成邢娙娥的样子，后面跟随许多侍从，来到尹婕妤面前。刘彻告诉尹婕妤：“那走在前面的就是邢娙娥。”尹婕妤瞪大了眼睛仔细观看，便不满地对刘彻说：“皇上骗妾，那不是邢娙娥。”刘彻见她看破，便问：“你从来没有见过她，怎么就知道她不是邢娙娥呢？”尹婕妤信心十足地回答：“看她的身形、面貌，根本不足以配天子，所以妾敢肯定，她定然不是邢娙娥。”刘彻赞许地点点头。之后，刘彻便让邢娙娥穿着旧衣服，独自一人走上前来；尹婕妤远远望去，只见那妇人窈窕婀娜，神采异常，不禁心头一震，顿时目瞪口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道：“这才是真正的邢娙娥！”说完便低头哭泣起来。刘彻早已猜透尹婕妤的心思，只好过来曲意温存，好生安慰。尹婕妤说：“皇上以为妾和邢娙娥哪个更美？”刘彻本来就怕她们之间互相争美，眼看事已至此，便说：“你们都是朕的爱妃，不过各有千秋罢了。”尹婕妤听后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妾自愧不如邢娙娥貌美了。”说完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从此二人再也没见过面。“美人入室，恶人之仇”，这个成语即指此事；“尹邢避面”为汉宫艳史又增添了一段佳话。
刘彻还特别宠爱一个名叫丽娟的宫女。她入宫时刚刚十四岁。丽娟肌肤光润酥软，洁白如玉，吹气芳香如兰。尤其是身体娇嫩玲珑，轻如软絮。刘彻视为掌上明珠。每日同食同卧，顷刻不离。为了保护丽娟娇嫩的柔肤，刘彻不忍心让她穿衣系带，生怕磨伤了皮肤，留下勒痕。丽娟不仅容貌娇媚，还能歌善舞。她唱歌的时候，都由乐师李延年奏乐伴和。每当她唱起“回风之曲”，庭中树叶便随着那美妙的歌声微微抖动。刘彻喜爱得不得了，将她放在琉璃帐中，恐怕灰尘沾染了她的玉体；将她置于层层帷帐之中，担心清风会把她吹到天空。丽娟为显示与常人不同，以琥珀做佩饰，附在衣裙的下摆里，不使人知。走起路来，发出微微的清脆响声，丽娟对别人说：“那是她身上的骨节在自动鸣响。”于是，宫女对她更增加了神秘感（《洞冥记》）。五六十岁的刘彻日夜拥抱着这样一个玲珑娇娃，自然赏心悦目，无比惬意。有次，丽娟陪同刘彻赏花，当时蔷薇刚开，那半开半闭的样子就好像是在微微含笑。刘彻说道：“此花比美人的笑容要可爱得多了。”丽娟笑问：“笑可以用钱买吗？”刘彻答道：“当然可以。”于是，丽娟便让侍从取来黄金百斤，用作买笑，以此博得刘彻的欢心。蔷薇又叫“卖笑花”，便是从丽娟那时开始的（《贾氏说林》）。赵隽国献给汉朝皇帝一种吸花丝，不管什么花，一旦附在上面便不再掉落。刘彻赐给丽娟二两，让她制作舞衣。月光之下，刘彻在花棚下设宴。丽娟穿着吸花丝做的舞衣为刘彻跳舞，跳舞时，用衣袖、裙裾拂花，于是全身便都落满了花瓣，丽娟舞姿优美柔媚，被称之为“百花舞”（《采兰杂志》）。丽娟后来怎样了呢？史书没有记载。但从丽娟不久就香消玉殒这一点来看，她不一定活得很开心。这或许可以说明刘彻后来对她的态度。
钩弋夫人是刘彻晚年最为宠爱的女人之一。此女赵姓。相传，刘彻北巡，路过河间，发现一缕青紫之气直上云霄，大为惊异。身边的术士说：“青紫气起处，必有奇女子居住。”刘彻听后立即令人寻找，果真找到一个赵姓女子，刘彻见她艳丽绝伦，光彩照人，只是两手一直紧握，拳曲不能伸展。刘彻亲自上前把她双手掰开，只见里面各有一只玉钩，更为惊奇，发觉她解素女之术，便带回宫中。因其生来手握玉钩，所以赐名钩弋夫人，亦号拳夫人。不久，便晋封为婕妤。刘彻还专门为她开辟一处华丽的宫殿，号钩弋宫。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钩弋夫人生得一子，取名弗陵，号钩弋子。据传，钩弋子是拳夫人怀孕十四个月后生，因为古代尧母生子尧的时候也是怀胎十四个月，刘彻便将钩弋夫人所居宫门命名为“尧母门”。
对于刘彻和钩弋夫人的艳遇，我们怀疑是有人策划导演的，他们之间有“第三者”。钩弋子出生后，刘彻“常言‘类我’”（《汉书·外戚·孝武钩弋赵婕妤》）。儿子自然是像老子！此言出自他人之口尚可，刘彻反复强调似乎没有必要。对于钩弋夫人“有过见谴”，尤其钩弋夫人之死，更是令人生疑。钩弋夫人犯了什么罪过？正史野史无不语焉未详，似乎有点见不得人，颇有为尊者讳之嫌。再看刘彻，当他得知钩弋夫人犯错，立即怒发冲冠，大发雷霆。钩弋夫人赶忙叩头谢罪。刘彻把手一挥，大声吆喝：“引持去，送掖庭狱！”（《史记·外戚世家》）钩弋夫人在太监的挟持下频频回首，期望刘彻软下心来。刘彻却恶狠狠地叱道：“趣行，女不得活。”（同上）钩弋夫人就这样被草菅人命了。
据《史记·外戚世家》记载：“其后，帝闲居，问左右：‘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淫乱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刘彻之所以置钩弋夫人于死地，恐怕是因他已经老态龙钟，无力翻阅这部私藏“孤本”，而他不想让人染指乃至继承罢了！鉴于前朝皇后吕雉“淫乱自恣”的教训，刘彻“立子杀母”的构想可能早已形成，加之钩弋夫人“有过”，自然在劫难逃。在男权主义凛冽肆虐的季节，女性如同兰花开放在冬天一样无法逃避憔悴凋零的命运。男性社会按照他们的需要，野蛮地肢解了女人的天性。这是一种目的和手段极端残忍的手术！即使是如此牺牲将国政搞定，是否就是理想的政治境界？对此问题，一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派人认为：“杀一无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孟子·公孙丑下》）孟子就是我国这种观念的鼻祖，在他心目中，一条人命比起天下江山更为重要，因为保天下最大的事情不外乎是让百姓生活得更好，如果以杀害无辜的手段去夺江山，或是去保天下，早已失却了得天下的本意，所以宁肯失天下也不愿杀一无辜。当然，这一派人士在古代中国早被判定为迂阔而远于事情，无裨于世。另一派则主张以较小的代价去换取大局的胜利，如刘彻的杀母立子。他们也许确实止息了后来本会发生的一场动乱，而后来这场动乱倘若真的发生，代价当然远不止一条人命，所以从经济学的眼光来看显然划算。只是身处当今社会，世人早已眼界大开，明晓当今世界上真把百姓的一条人命比较当回事，就连参加一场大战也要斤斤计较几个士兵的性命。这似乎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孟子所云未必就是迂阔和不切实际，而那些洞察一切善于以决断手段预防灾祸的也未必就是伟人。无论如何，尊重每一个生命毕竟更近于人作为人的理想境界。所以，在叹服刘彻睿智英明、敢于决断的同时，我们对他身处的环境和背景不能不加清醒的省察。当然，所有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其实都是社会在重复和演进过程中的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从这点出发，历史上出现的一切“不合理”事实上都是“合理”的！
刘彻虽有宫女八千，仍然意感不足，有时还要出外尝尝山乡“野味”。一次，刘彻带人微服出猎，夜不能归，便借宿在一富户人家。刘彻见一婢女颇有几分姿色，顿生淫心，暗命随从去向婢女透露自己的身份，招呼婢女前来伴宿。恰巧婢女丈夫被主人派出办事未归。婢女听说皇帝招寝，欣然从命，宽衣解带……不料刘彻正在云雨之际，却被外面的一声惊叫打断兴致。原来这夜到此借宿的还有一位书生。书生夜读，忽见一男子持刀走向客房，故而惊叫。刘彻的随从急忙冲出门外，捉拿刺客。户主也被惊醒，引火一看，原来是那婢女丈夫。随从亮出皇帝的身份。户主一听说是皇上驾临，吓得叩头不止。刘彻因其不知情，不予加罪；书生叫喊有功，予以重赏；婢女丈夫却被推出斩首。刘彻对那婢女却是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再也不肯放了（《太平广记》）。堂堂大汉天子，竟然夺人之妻，杀人之夫，荒淫凶残，令人发指！
披阅历史，我们每每要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面对的不是古人古事，而是今人今事。社会发展一日千里，而人心的变化竟是如此缓慢甚至没有变化！“金屋”仍然若隐若现——许多官僚仍然以权力为筹码占有或储藏美人；许多商人仍然凭借其财富疯狂地收购或租用美人。想想不断被新闻媒体曝光那些有钱或是有权的男人嫖娼纳妾的行径吧，这可能最有说服力。
关于她们，曾经有过多少传说，曾经有过多少赞美，曾经有过多少叹息，曾经有过多少诅咒。于是，一条漫长的探微思幽的曲径向着后人寞寞地延伸，这就是：女性（美人）——悲剧——历史。
史学家以断瓦残垣考证她们；
文学家以语言文字记录她们；
画家以线条色彩描绘她们；
美女以姿色才智演绎她们……
她们的身上，既有历史的残迹与冷酷，又有神奇的幻想与浪漫；
她们的身上，既有人间的血雨与腥风，又有天国的凄云与愁雾！
一个个都是被权力强奸的女人！
一个个都是被金钱诱奸的女人！
一个个都是被愚昧玩弄的女人！
一个个都是被邪恶吞噬的女人！
她们带着自己唯一的财产——肉体与灵魂的创伤躲在痛苦的阴影里呻吟。她们或受悲剧支配，或是自己导演悲剧，但是不管怎么说，她们都在这一幕幕历史悲剧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可以说，是那个时代把她们推上了“天堂”，也把她们打下“地狱”……化作没有肉体的欲望和灵魂追求的无机物，在无生命的状态下等待，等待新时代的到来，等待新生命的诞生……
时代已毁灭了她们的生命；
岁月也重塑着她们的生命！
在忍受了一次又一次分娩前的强烈阵痛之后，在经过了血的洗礼之后，就像凤凰经过火的洗礼之后，她们能捧出一轮明月般的新生命吗？心灵能够驱散黑暗吗？用什么来照亮天地之间的黑暗呢？面对金屋的诱惑，她们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沉痛地叩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