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是我国先秦时期一部杰出的历史著作,同时也是历史散文的汇编,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它在写作上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这就是略于记事,长于记言。既然《国语》长于记言,那么,探讨一下《国语》记言的特点是很有必要的。本文仅就管见之所及,发表一点粗浅的看法。
《国语》记言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国语》所记载的劝谏、辩诘、应对之辞,逻辑性强,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试读卷二《周语》(中)“王孙满观秦师”一段:
二十四年,秦师将袭郑,过周北门。左右皆免胄而下拜,超乘者三百乘。王孙满观之,言于王曰:“秦师必有谪。”王曰:“何故?”对曰:“师轻而骄,轻则寡谋,骄则无礼。无礼则脱,寡谋自陷。入险而脱,能无败乎?秦师无谪,是道废也。”
在这一段中,王孙满首先提出了“秦师必有谪谪:谴责,惩罚,灾祸。”的论题,然后运用演绎推理中的假言推理,得出了“秦师无谪,是道废也”的结论。从判断的角度来说,它属于充分条件的假言判断。大前提省略了。这个大前提就是:如果军队“轻而骄”,那么这个军队“必有谪”。小前提是:秦国的军队“轻而骄”,所以结论是:秦国的军队“必有谪”。从论证的角度来说,它有理有据,论证严密,环环相扣,有条不紊,道理讲得很明确,气势也显得充沛。
再如卷十七《楚语》(上)“蔡声子论楚材晋用”一段。背景是这样的:楚国大夫伍举与楚国申公子牟有亲,子牟犯罪逃跑了,楚康王便认为是伍举让他逃跑的。因而,伍举畏罪奔到郑国,并且将从郑国奔往晋国去避难。在郑国,伍举遇到了蔡国的大夫蔡声子,表白了自己愿求得楚执政的宽恕,“归骨于楚”的心意。蔡声子就是带着要让楚国执政宽恕伍举的目的来楚国作说辞的。他见到楚国的令尹子木,发表了一段非常精彩的说辞。他首先向令尹子木提出了“楚材晋用”的中心论题,然后列举大量的事实来证明:一、楚大夫王孙启受谮奔晋,晋人用之,帮助晋人在城濮之战中“大败楚师”;二、楚大夫析公臣受谮奔晋,晋人用之,帮助晋人在绕角之役中大败楚师;三、楚大夫雍子受谮奔晋,晋人用之,帮助晋人在鄢之役中“大败楚师”,并使楚恭王蒙受“面伤”;四、楚申公巫臣奔晋,“晋人用之,实通吴晋,使其子狐庸为行人于吴,而教之射御,导之伐楚,至于今为患”。楚声子便是从这些大量的事例中,运用归纳论证的方法,论证了“楚材晋用”这一论题。然后又以上面归纳出来的楚大夫奔晋会造祸于楚的结论为大前提,以今伍举又将奔晋为小前提,进行假言推理,于是便得出了“彼若谋楚,其亦必有丰败也哉”的结论。蔡声子的这一大段说辞,先是运用归纳论证的方法论证了“楚材晋用”的真实性,然后又用假言推理的方法作出了楚将有“丰败”的判断,这在逻辑上是很严密的。因而,它产生了很强的说服力,使楚令尹子木愀然变色,如梦初醒,立即请求蔡声子召伍举归楚,并准备益其家室。
再如卷一《周语》(上)“虢文公谏宣王不籍千亩”一篇,其中有这样一段:
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庞纯固于是乎成,是故稷为大官。
虢文公在这里一连运用了六个“于是乎”。第一个是说,祭祀物质出自农业;第二,人口增殖需要以农业为物质基础;第三,打仗需要农业输送粮草;第四,农业丰收可以促进内部的和睦团结;第五,农业是发展其他再生产的基础;第六,农业的发展可以促进国家的巩固。虢文公从这六个方面来论证农业的重要性,可以说是非常详备的。它的中心论题明确,论据充分,论证严密,逻辑性强,很有说服力。
要说明《国语》人物语言的逻辑性强这一特点,例子是很多的。这里不一一赘述。
第二,《国语》的人物语言能够切合人物的性格、身份和处境,显得真实可信。
《国语》记述了从西周穆王二年(公元前990年)到东周定王十六年(公元前453年)共538年的史事。其间历史人物真可谓不可胜数。这些人物各有自己的性格、身份和处境,他们的语言自然也应该是千差万别、各种各样的。
卷七《晋语》(一)“献公将黜太子申生而立奚齐”一篇中,记载有里克、丕郑、荀息三个人物。他们都是晋国执政的大臣,但三个人的性格是截然不同的。荀息愚忠,固执;丕郑刚直;里克胆小怕事,苟且偷安。因而,在晋献公听了骊姬的谗言,要废太子申生而立骊姬子奚齐这个关乎国家存亡的紧要关头,三个人的言辞各自不同。荀息说道:“吾闻事君者,竭力以役事,不闻违命。君立臣从,何贰之有?”在他看来,国君就是一切,作臣子的应该绝对服从国君,不管国君的话是对是错,都要坚决听从,要竭尽心力为国君效劳。丕郑则说道:“吾闻事君者,从其义不阿其惑。惑则误民,民误失德,是弃民也。民之有君,以治义也。义以生利,利以丰民。若之何其民之与处而弃之也?必立太子。”他认为“义”和“民”是至高无上的,国君应该“治义”、“丰民”。国君的主张是“义”的,就应该听从;国君的主张背“义”误“民”,就不该曲意逢迎。里克却说道:“我不佞,虽不识义,亦不阿惑,吾其静也。”这是明知晋献公废太子与“义”不合,但又不敢反对,苟且中立。他们三个人的语言,都切合各自的性格,闻其声,若见其人。
《晋语》(一)里还记载有骊姬这个人物。她是晋献公的宠妃,又是个对晋国怀着杀父之仇的妖姬。她娇媚,狠毒,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因而,她的语言另具特色。试读她夜半哭着对晋献公说的一段话:
吾闻申生甚好仁而强,甚宽惠而慈于民,皆有所行之。今谓君惑于我,必乱国,无乃以国故而行强于君。君未终命而不殁,君其若之何?盍杀我,无以一妾乱百姓。
这种盅惑人心、挑拨是非的语言,撒娇弄媚的口气,非常切合她的性格、身份,以及夜半同床共枕的特殊环境。特别是最后一句,要说出自别人之口,那是断不能令人相信的。
再如卷一《周语》(上)“邵公谏厉王弭谤”一篇,写了周厉王这个人物。周厉王是昏庸、暴虐、鼠目寸光、自恃不凡的君主。当邵公告诉他国都的百姓受不了他的残暴统治而议论纷纷时,他就让卫国的巫者去监视提意见的人,“以告则杀之”,使民敢怒而不敢言。本来这是一个非常昏庸、残暴的举动,然而他却告诉邵公说:“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这短短一句话,就活现出周厉王那自鸣得意的神色,使他的愚蠢、昏庸跃然纸上。
随着人物年龄的增长和身份、环境的改变,人物的见识和性格是不断发展的。《国语》能够根据人物在不同时期的不同见识和性格,恰当地安排人物的语言。例如晋公子重耳,开始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当遭逢骊姬之乱时,他虽然能够走上逃亡避难的道路,并且怀有复国的愿望,但仍积习难改,禁不起佚乐生活的诱惑。当流亡到齐国有了美妻和车马时,他就想安居下来,说道:“人生安乐,谁知其他?”《国语》卷十《晋语》四“齐姜劝重耳勿怀安”。当齐姜等人用回国争夺君位的大业来劝他时,他还固执己见,发誓“吾不动矣,必死于此!”《国语》卷十《晋语》四“齐姜劝重耳勿怀安”。这几句话,就非常切合人物当时苟且偷安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点。后来,经过多年的流浪生活,他日益深入地接触了社会实际,增长了见识才干,政治上军事上逐渐成熟,性格上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而,《国语》卷十《晋语》(四)“文公伐原”一篇这样写道:
文公伐原,令以三日之粮。三日而原不降,公令疏军而去之。谍出日:“原不过一二日矣!”军吏以告,公曰:“得原而失信,何以使人?夫信,民之所庇也,不可失也。”
从晋文公这简短的两句话中,我们便可以见出他那已经具有的政治家的战略眼光和远见卓识。宁愿失原而不愿失信,能够正确处理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关系。这不是当初那个贪图安逸、目光短浅的晋公子重耳所能做到的,只有出自已经是春秋一霸的晋文公之口,才显得真实可信。
再如《越语》中所写的越王勾践。当初他比较主观,听不进谏言,刚继位三年,就怀着狭隘的复仇心理,不顾客观条件,要攻打强大的吴国。当大夫范蠡以“持盈”、“定倾”、“节事”的道理劝阻他时,他非常不耐烦,喝道:“无!是贰言也。吾已断之矣!”《国语》卷二十《越语》下“范蠡进谏勾践持盈定倾节事”。但后来为吴所败,栖于会稽。他从失败中接受了教训,认识到了自己急于伐吴的失策和拒谏的错误,因而开始礼贤下士,敬求谋臣。当大夫文种指责他求谋臣为时过晚时,他一点儿也不生气,恭敬地说道:“苟得闻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国语》卷二十《越语》上“勾践灭吴”。执其手而与之谋。同时又虚心向范蠡请教:“吾不用子之言,以至于此,为之奈何?”从勾践这前后两种不同的言辞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性格的发展和见识的提高。《国语》这样随着人物性格的发展和见识的提高来安排人物的语言,既可以使人物的语言更加个性化,又可以使人物语言富于变化而不失于呆板,收到真实可信而又生动感人的艺术效果。
第三,《国语》的人物语言比较生动、形象,具有较强的表现力。
首先,《国语》中的有些对话是很幽默的。例如卷十《晋语》(四)记齐姜与子犯谋,醉遣重耳。重耳酒醒后,以戈逐子犯曰:“若无所济,吾食舅氏之肉,其知厌乎?”子犯边跑边回答说:“若无所济,余未知死所,谁能与豺狼争食?若克有成,公子无亦晋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躁,将焉用之?”再如卷十五《晋语》(九)“董叔欲为系援”一篇,写董叔不听叔向之劝,娶了富家范献子的女儿为妻,“欲为系援”。后来夫妻不和,范献子将董叔系于“庭之槐”。叔向过之,董叔恳求说:“子盍为我请乎?”叔向回答说:“求系,既系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请焉?”两段对话,前者幽默而生动,后者幽默而冷峻,因人而异,各具个性。
其次,《国语》的人物语言大量地运用了比喻、夸张、反语、排比等修辞手法,增强了语言的生动性、形象性、表现力和说服力。例如卷一《周公》(上)“邵公谏厉王弭谤”一篇,邵公劝谏厉王的一段话就运用了大量的比喻。他把“防民之口”,比作是堵截河流,形象而生动地说明了“弭谤”的重大危害。把“民之有口”比作“土之有山川”、土之有“原隰衍沃”,充分说明了宣民之口,以闻善败,对于“阜财用、衣食”,巩固国家的重要性。通过这些比喻,深入浅出地阐明了“民言不可壅”的道理,说服力是极强的。再如卷十四《晋语》(八)“叔向母谓羊舌氏必灭”一篇,写叔鱼生,其母视之,说道:“是虎目而豕喙,鸢肩而牛腹,溪壑可盈,是不可厌也。必以贿死。”这段话虽然表现了貌相取人的迷信思想,并不可取,但由于她运用了夸张和比喻的修辞手法,读起来却感到很生动,很形象,将叔鱼的丑陋面目写得活灵活现,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再如《晋语》(八)“叔向谏杀竖襄”一篇,写晋平公射鴳没有射死,让竖襄去捕捉,竖襄没捉住,晋平公大怒,就把他拘禁起来,准备杀掉。叔向本来很反对这种草菅人命、昏庸暴虐的行为,想要晋平公释放竖襄,但他却故意说:“君必杀之。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为大甲,以封于晋。今君嗣吾先君唐叔,射鴳不死,搏之不得,是扬吾君之耻者也。君其必速杀之,勿令远闻。”这就运用了反语的修辞手法。本来想让晋平公释放竖襄,却反说“必杀之”;本来是晋平公自己无能,射鴳不死,有愧先君,却反说竖襄扬君之耻;本来杀竖襄会助使丑事远扬,却反说“必速杀之,勿令远闻”。这种意欲彼而反此的手法,充满了讽刺、嘲笑、挖苦和鞭笞的力量,因而使晋平公羞愧得无地自容,立即释放了竖襄。我们在前面还举过《周语》(上)“虢文公谏宣王不籍千亩”中的一段话,那里连用了六个“于是乎”句式,是典型的排比句法。由于这种排比手法的运用,就使那段谏词的气势和说服力大大增强。《国语》中运用引用修辞法的地方更多,或引用古代经典,或引用民间俗语、谚语和歌谣等,对增强语言的表达力和说服力也起了一定作用。例如在卷二《周语》(中)“单襄公论郤至佻天之功”一篇中,单襄公就引用了“兽恶其网,民恶其上”的谚语,一方面用来说明自命不凡的郤至意欲陵人将造成自身灾难,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阶级对立的情状。
第四,《国语》中记载人物语言,能恰当地运用语词虚字去表示人物的情感和语气,读起来非常口语化。
以卷十五《晋语》(九)“董叔欲为系援”一篇中的对话为例:
董叔将娶于范氏,叔向曰:“范氏富,盍已乎!”曰:“欲为系援焉。”他日,董祁诉于范献子曰:“不吾敬也。”
在这段对话中,叔向的话中有一个虚字“乎”字。这个“乎”字,对于表现叔向沉重与关切的心情是有帮助的,同时也传达出了叔向那告诫和劝阻的语气。董叔的话中有一个“焉”字,表现了他自鸣得意的神情和语气。董祁就是董叔的妻子,她的话中有一个“也”字,表现出了富家女子向亲人诉怨时那种撒娇的口气。这些语词虚字,运用得是很恰切的。它大大增强了语言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感,读起来非常口语化。再读卷十七《楚语》(上)“伍举论台美而楚殆”一篇中伍举劝楚灵王的一段话:“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举国留之,数年乃成。愿得诸侯与始升焉,诸侯皆距无有至者。”其中一连用了五个“焉”字,充分表达出亟谏的口吻。再如卷四《鲁语》(上)“里革更书逐莒太子仆”篇中的一段:
仆人以里革对。公执之,曰:“违君命者,女亦闻之乎?”对曰:“臣以死奋笔,奚啻闻之也!”
在鲁宣公的那句话中,由于结尾用了一个“乎”字,就更显出他蛮横威胁的口吻。里革的话结尾用了一个“也”字,充满了肯定的语气,显得更加理直气壮,无所畏惧。再如《周语》(上)“邵公谏厉王弭谤”中的一段话:“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其中一连用了五个“也”字,表现了邵公耐心说理、诚恳劝谏的语气。这些语词虚字的运用,对表达贴切准确的语气,宣达人物内在的情思,表现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点,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如果去掉这些虚字,语言就会为之失色,显得板滞和生硬。
综上所述,《国语》长于记言是名不虚传的。无怪乎人言《战国策》、《史记》在记言方面都很受它的影响。
(本文是作者1981年在河南大学写作的本科毕业论文,原载《商丘师专学报》创刊号即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