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儿子在打篮球
远远地一个小白点
不停地穿插、跳动
我反复构思一篇文章
在露台上如热锅上的蚂蚁
眺望着远处的球场
那是我十八岁的儿子
他三门功课的作业哗哗地完成了
和他的小伙伴们
飞也似地奔向篮球场
夕阳竭尽它最后的霞光
抚摩着生龙活虎的球场
儿子矫健的身躯
像支白粉笔
在篮球场上草书
嘣、嘣、嘣
接连着哐当的碰撞声
篮球滚入家门
跟着汗流浃背的儿子
随即水龙头哗啦啦地喷腾起来
紧接着粗犷的歌声
充满屋子
并从窗户飞了出去
这一切的过程中
我还在构思,只是在
露台上挪动着脚步
儿子将去纽瓦克
儿子,今天你要远行
你要去纽瓦克
嘈杂的机场大厅
你语气轻缓。平日里
你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可今天,临别的一刻
你的眼睛里终于闪烁着
细微的泪光
纽瓦克,地球的另一面
那里没有为你迎面而开的门
没有穿越温热的香气
呼唤你吃饭的一声乳名
我那几句叮嘱的话
像孔乙己口袋里的几枚铜板
反反复复地掏来掏去
临别的儿子,也不单单是听众
我嘱咐他,他也叮嘱我
我摸摸他的脸,他拍拍我的肩
肩并肩,侧看身旁的儿子
转眼之间已经长大成人
岁月轮回,嘱咐与被嘱咐的角色
我们正在悄然互换
抚拍儿子的背膀
像抚拍出征的战马
一直被我牵着的小马驹
时间无声地逼我放手
儿子就要出发了,此刻
如离家的小兽回首顾望
并轻轻地一挥手
——这一挥,挥落了
我潜伏已久的泪滴
望着儿子渐远的背影
我隐约听到了上苍的轻语:
“我有我的疏忽
也有我的仁慈……”
儿子说纽约还真的不错
在香港打拼的儿子,最近
时常冒出一句:纽约还真是一座
不错的城市。他这么说
似乎是废话,谁会有异议呢
你真的能说纽约是差的城市吗
可是,老爸还是听出了
儿子的弦外之音。想起他
在纽约的寒窗岁月
走出轻轨,被两个酒鬼似的黑人
追逐,他慌不择路
而那两门考试,“时间序列”
和“随机过程”的课程
堪比两个酒鬼,让他
惊出一身冷汗
心气甚高,更让他羞于启齿的
每次去超市,他都要欢着
开英菲尼迪的美女师妹
那时,他时常冒出一句:
这个纽约,多一天我也不待
港岛的山市街
一条小街,普普通通
在港岛西端,从南到北不到一里
那么小,要用鼠标放大
才能在地图上找到,一条小街
每日清晨一位青年从这里出发
它也是独特的,这条小街
南端连接香港大学
连接太平山,那是香港的高度
北端通向维多利亚海湾
通向大海,那是香港的宽度
流连于这条小街,把我带进时间的深处
带进南京的建邺路,它一头连着
南朝时的太学,明朝时叫做朝天宫
一头通向中山路,通向十里秦淮
三十年前,同样初出茅庐
也有一个青年往来于一条小街
两条小街,风马牛不相及
两代人的始发站如此不同
维港涌起波浪,朝阳跃出海面
我凭栏回望,迎面这条小街
它叫山市街,山脚是海,山坡是路
它就这么宽,这么长
像一条航母的跑道
从这里出发的,就从这里起飞吧
儿子嫌我啰唆
科技是多么神奇,开通了微信
比短信更简单便捷
我的乡音难改,l和n不分
前鼻音、后鼻音不分,平舌音与翘舌音不分
打字太慢。现在好了,按住键就开口说话
多么让人欣喜,能说话谁还想打字呢?
几天通话之后,儿子开始嫌我啰唆
说来说去不就那层意思吗
20秒不够?一定要用足60秒?
我瞬间语塞,儿子啊,只有你直逼我的疼痛
我复听了自己的话
是的,确实有些啰唆
有故意强调,也有无意重复
即使不算啰唆,多多保重啊说多了便是废话
尚能自知,这是我说话的常态
啰唆如同皱纹,非但不能抹平,还会日渐加深
不应啰唆,我重新切回文字模式
我的笑点如此之低
热衷于摄影的儿子,沉醉于桂林山水
可是他因故提前返程
次日凌晨看漓江日出的计划落空
我劝慰说,事情总有轻重缓急
留点遗憾给下次机会。本可到此为止
可是我现在越来越喜欢说话的过程
仿佛没有尽兴,我接着又说
看不看日出无所谓啦
回香港看吧,哪里都有日出
太阳每天升起……
啊呀,好话只说前一半,只因多说了后半段
儿子立马嗔怪:说的话跟小学生一样
日出扶桑一丈高,日出江花红胜火
你懂不懂啊,漓江日出于万水千山
好了,夏虫不可语冰
我一声不吭,拿着手机暗暗窃笑
可是电话接完,茫然一愣
我怕是老了,儿子的话
即使是糗我
我也落得憨笑,甘之如饴
讨了一点口彩,乐得好比奏凯而归
我的笑点竟如此之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