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仲正要同我细说萧韶的书信内容,就被一阵骚乱打断,我很是不耐地又拉了拉他,着急等着听。没有察觉到人群聚拢的地方正是刚才歌声传出的地方,甚至其实原来的歌声是被一声惨呼所打断。
“去看看。”越仲谨慎地拉紧了我的手臂,我才回过神来,听到周围的声音。
“真是稀奇,这人在家中唱着歌,怎么就突然暴毙?”
“这个……快请个郎中瞧瞧,可不要是不干净的病……就怕是时疫。”
“呸呸呸,说什么呢?这好好的发什么时疫?”
“可说不准,还是快请义庄的人来看看。”
我们正跟着围观的人群后面往事发地靠近,越仲也不太能听懂这地方语言,多得戏班子里有常年南北走的老江湖,一边凑着热闹,一边给身边人解释听到的话。
可突然我们被人从身后拉出人群,回到路上发现戏班的人都已尽数回到路上,随后我们就发现几乎所有戏班的人都已被拉回,趁着那边村民都在忙乱中,戏班主一径催着我们加快赶路,我和越仲对看了看,默默跟着戏班的牛车后。
“你怎么看?”我看了看戏班的其他人一副形色匆匆模样,担心的问越仲。
“我们不跟戏班了,得自己走。一会儿你跟紧着我。”
“那他们怎么办?”
“管不了。”
我站定到越仲面前,拦住他,“这一路,我们也算是多得他们照拂,能逃出萧家别院也亏了他们。我不能就这么看着……”
“自栖云山庄开始的一路以来,我以为你至少该明白了一个道理,力微何负重,言微何劝人?”
“……他们会怎么样?”
“我不确定……”
“是不确定,还是不想作为?”
“……”
然而未及逼迫出越仲所言,事实已发生在眼前。我们被一队衙兵拦住了去路,为首的衙兵长已经拿住了戏班主,我和越仲与队伍最前面人隔了两辆牛车,所以趁衙兵未及包围,越仲拉着我直冲进附近密林小道,顾不得有路没路,寻到间隙遍穿其间,我听得背后有衙兵的追捕喝止的声音,有戏班里走得靠后同我们一起奔跑的人的脚步声音,有跑慢了被殴打抓捕的人的求饶的声音,更清晰的是耳边鼓鼓疾风的声音,偶尔衣衫被树枝划拉撕裂的声音。而更凶险的是,密林里出现了另一拨人追捕我们,不同于衙兵的是,他们带着暗器利箭。为了拿到我们,不惜射伤,所有的利箭暗器往我们四肢上来,即使是我们在奔走,倒是没有往胸口头颈这些致命地方来,也因着这样,利箭暗器的施放需要十分顾忌,并不密集,反而能容得我们极力寻隙奔跑。亏得越仲身手矫健,反应迅敏,带着我这个拖后腿的,虽是艰难也都避得很成功,只是免不了我们手臂腿上还是有许多擦伤划痕,急于奔命,当时我们无心相顾。
更诡异的是,随后这些射出的利箭暗器又纷纷被拦截或打歪,密林里时有人负伤的声音传来,我实在也有些脱力,脚下已经不利索了许多,越仲几乎是要拖着我奔跑,然而他也总有疲乏力竭的时候,而眼下情形不明,最后他索性找了棵粗壮老树,带着我爬到了树枝上借着密叶粗枝的遮挡喘息歇脚,也想借着树上高位看清四下情形。我手脚绵软几乎是他硬托生拽了上树,踩在他背上的一瞬我微恍惚了,这样的爬树场景仿佛是我很熟悉记忆里常有的画面,只是久远了一些像隔着层云层雾。我老实窝坐在一处分枝上,借着枝叶隐避,我紧抱着主杆看着脚下大概离了三四层楼高的地面,一阵眩晕,转眼紧紧看着蜷坐在另一处枝节上的越仲,他也的确是疲累了,然而还是紧觉探听着周遭。
他发丝被树枝挂得尽散,衣衫褴褛,一双手臂兩条裤腿上全是一条一条带血划痕,脸上也是,我抓了抓脸旁散落得一团已经打结的头发想着大概自己也差不多模样,而手脚和脸上的刺痛感才慢慢传递过来,树下已经陆续走过去了兩拨人。一拨人蒙着面穿着易于隐匿在密林山中的土色劲装,手中握着兵器,身行步致都训练有素,身法娴熟。这拨人走过不久,后面又陆续过了几个人,一副江湖打扮,只是相比前面的人则显得散漫自在些,却是紧跟在其后的。想来就是他们替我们打落的暗器利箭,我细细数了,前一拨过去的总共六人,而后面的一共三人。待得两拨人走远,我们才打算要下去,不想竟然慢悠悠又来了兩人到树下。我和越仲不约而同互望了一眼就一起看着树下。从高处来看只见树下两人,青襟长衫,谦谦书生装扮。只是一人身形纤细,行动中总有一股娇柔纤细之感,另一人再是刻意做平常装扮却不掩一身雍容华贵之气。果然这两人对话,一听声音原来是我认识的人。
“有隐真道长的暗中保护,她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可宽心些。”确然是女子声音,虽然在栖云山庄不曾从这个角度去看过她,可这身姿语态我也认出是姜儿。
“还要多谢你,替我安排了道长的人跟随。”这男子声音,我也听过两三次了,该是长孙瑾无疑了。
“多得道长大义,侠骨热肠不会任荀氏遗孤受迫害。只是……当初区区一个梅清远竟能从您手中劫出人来……”
“无妨,此事我有计较。”
“那不知公子此时停步不前,是作何打算?”
“萧氏积祸将乱,这一趟事及军务国政,此时我们不宜涉入,且我倒要看看,萧韶对她到底作何谋算。”
“不论萧韶作何谋算,这样放任她置身险地不妥,有负荀氏一门及那些遗旧所托。”
“有我和芸姨在,不会让她有事。”
“若萧氏祸起,恐不是你或芸姨能左右的,万一……”
“不会有这种万一。”
看着树下两人慢慢走远,我抱着树的坐姿实在是手脚都麻了,稍转了转背,我稳稳卡在两处分枝点间,背靠着主杆,看着那边抱着树也已是手脚疲累的越仲,我冲他晃了晃一条腿,“有些事情咱俩好好聊聊吧。”
他不同我窝坐在主杆处,寻的那处只能双手紧抓着一边枝干蹲坐在另一处,看样子已是受累难支,只能咧着牙说道,“先下去。”
费了十分功夫下得树来时,我们两人都累瘫在了地上,也顾不得了许多,我们索性歪七倒八地平躺着顺着气,等着呼吸平缓下来。
“他们说的荀氏遗孤是谁?”
“……当然是我……不是说过,我姓荀吗?”
“被梅清远劫走的,是我……”
“……同你还有萧韶会合之前,长孙瑾的人一直纠缠于我……”
“……所以,被安排受人跟踪的人是你?”
“是。”
“为什么……你们都不想我回晋霖……这一路,我如同人偶般被牵线而走,却不知操纵着我的那些手究竟几人……你们是谁?我又是谁?”
“……既然不知内情,便也没必要在此自苦自怜,你想要自在,离开姬武便可……你怨怪的这些人里,没有谁是真正自在的,你又何曾想过,他们在替谁辛苦?”他突然冷脸冷声地说道。
“是啊……替谁辛苦,受了多少累……何不如细细讲来,愚着这一个人,是因为你们都更高尚,更睿智或者是更高贵呢?”
“……如今的你,连性命都需累旁人多方替你保全,自晋霖这一路来,你也遇到过不少枉死冤死的人,你做了什么?又能做什么?不如便这样吧,糊涂一世,自求安虞。”
“哈哈哈哈哈……”
想着自晋霖以来,自失忆醒转以来所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想着刚才两个人的对话,我想着,原本呼吸已是平稳了,可为何我却觉得心里脑中一直被什么顶撞着,有什么要从胸口顶出喉咙口破口而出,使我想大吼大骂,头顶也被什么顶着,两边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好像有一股劲想顶出头皮去,冲的两耳通鸣,然而最终我只能释放出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越是笑越是控制不下来,我只觉得肚子都疼了,只能弯着腰,蜷抱着自己侧躺着,这样又吸入不少尘土,呛得我咳嗽不止,眼泪都流出来了,可还是止不住。越仲只是冷眼旁观地看着,听着。
最终是不耐地拉我坐起来,看起来并不关心是什么状况更不在乎我是否会停下来,他只是一语不发。我想他也是厌烦了我这样无用又多心的人。
然而不知是咳嗽还是吸入尘土的原因,这样的连续大笑到最后我也不知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我想停下来,可是停不下来。脸上的伤口被咸渍的液体流过,和着尘土沾在伤口上,辣辣地疼着。其实不仅是脸,手臂和腿上的,身上的划口,都慢慢地刺痛着。突然我颈后一阵钝痛,眼前黑了下来……
……手脚,脸上好像被羽毛轻拂着,又被涂抹上了清凉的油膏,刺激得浑身又疼又痒又冰凉,我伸了手就要去挠,可手腕被人在一半中握住,伸了另一只手,手腕又被扣住,我只好极不舒服的扭蹭着身体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虽心中有些猜疑还是被眼前画面惊得顿了一顿。我一双手腕被按在脸前,侧扭着身体,而隔着我一双手腕的另一边,是按着我手腕的一只长指微凉修洁如玉的手,循着这只手往后看是一边按着我手腕,一边靠坐在床边的萧韶。我看着这个人,记得初见他,也是这般单手曲膝支颐,一副谪仙姿态,清冷容颜,只是不论是当初山石阻隔夜色朦胧,还是今天的近在咫尺,这个人,我仿佛很多时候是死生相望的,却又仿似从未靠近过。
“给你上的药有生长作用,不会留疤,但你忍着些痒,不许抓挠。”这样的温柔便是我一直以来丢盔弃甲,放任沉沦的所求,可惜,纵然我肯为之粉身碎骨,谋算到尽头时,可还愿继续遮掩背后真实的狰狞凉薄?
“……嗯。你的伤如何了?”
“未伤及要害,不碍事。”他低头看着我的时候,眼光柔和,那样的深沉里有几分真?
“那些人是谁?可抓得住?”
“不必担忧,他们伤不到我。饿了吗?饭食还需等等……”他始终低着眼看着我,声音也一直温柔,这里面又有几分真?
“我检查过,你并未中毒,却为何癫狂?”
“中毒?”我想起在树上听到的对话,想起昏迷前我的大笑,声音低落下来,“你们可真是高看我了……不过是觉得好笑,谁知越好笑越停不下来。”
我挣了挣,扭着身体实在奇怪,他也放了我的手腕,我实在是扭得难受了些,一得了自在,立马翻身背对他伸展了一下身体再坐起的时候,转身发现他倒是没换地方也没换姿势。我往后退到床角对着他摆了个莲花坐,四下看了看,是间陋室,也很是狭窄低矮,床对面是紧闭的窗栏,窗前也容得下一桌四凳的空间。
“这是哪?”
“离今天你们进的密林外五里,我此时的安置处。”
他转身从床上矮几上拿过一杯温水,递到我手中,眼看着我喝下,接过杯子放回几上,回头看了看我,我摇头表示不需再添,他便放下水杯,却始终坐在原处。
“你是一早就到了?”
“早你们两日到。”
“越仲呢?”
“随隐真道长去寻其他的荀氏遗旧了。”
“他是真不把满城的通缉令放在眼里啊。不是说好,他带我去临安的吗?你写的密信也仿佛不是这样安排的。”
“突发事变,计划随变。”
“那位唱歌的村妇是因你而死?”
“她并不是我的安排,杀她的人确是冲你们而去。”
“戏班的人会怎么样?”
“此事已生变化,我此刻也无暇顾及。”
“那我呢?你会怎么安排?你眼里,我同他们可有不一样?”
“……”他仿佛未及反应我的问话,微怔着。
“长孙瑾说,想看你对我有什么谋算,姜儿说任我这样跟随你危险又有负荀氏遗旧所托,芸姨说若我再不听她安排远离你和萧氏就要和我断绝关系,越仲曾说你于我是泥潭深渊,就是打晕我绑着带走也不让我再和你有牵连。萧韶,你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牵连?”
“……你白日癫狂,是因为这些?”仿似才反应得出我的问话,他脸上神色渐渐变冷。
“癫狂?对,除了癫狂,我还能怎样?我前事尽忘,遇到的人都说昨日已逝譬如昨日死不许我追究,千辛万苦的瞒着。可你们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从前,都因着过往来牵涉我,不放过我过往的是你们,仗着我什么都不清楚反复让我陷入纠葛的是你们,仗着我不知过往,不记得自己要我任凭摆布的是你们。这一路,你们看着我,是有多好笑?多有趣?你看我,是不是可笑的?”
“阿宁……”
“阿宁?这都可能是芸姨随口拈的名字,不如我也给自己取个名字吧……荀姝,你觉得荀姝怎么样?”我捧着脸认真看着他脸上的反应,果然在我说出荀姝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上神色瞬间转变,眸色深黑紧紧盯着我脸上变化。
“你要如何猜疑是你的事,但这个人……你以为?”他神色莫测,可我眼中看到的认为的,是不屑,“你凭什么?”
“或者……你告诉我,我是谁?”我低落了声音,心底泛滥而出的挫败,事实真相若一开始没有这一路隐瞒,或许彼此都会好看得多,“芸姨,梅清远,荀越仲,长孙瑾,还有你,不如你告诉我,我是谁,让你们这些晋霖城的王公亲贵们如此青眼有加?”
“……”
“初见你时,你对我是有杀心的吧,只是当初我觉得是你防备谨慎……栖云山庄出逃那一晚,若不是我自己跑去你面前,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会随他们走,或是丧生在暴乱里……你需要的只是越仲能带走那些人……可是后来你费心为我周旋保命,又是为什么?晏宁不过一个市井小民何德何能……”
“……”
一片死寂中,不知道是谁和谁的对抗,我心中压抑着的不时翻涌着的情绪,随手一缕思绪,只等他一句话,天涯远遁,咫尺相望,我想若是同他未曾相识天涯两端的样子,或者若能得他死生相随的样子,不知去从,纠结于前,我想确定的答案或许在被我忘记的过去里,这一切都将黑白分明在他们能坦诚地告诉我,我同他们的所以羁绊,我想亲耳听到的,不是晏宁或者荀氏遗旧中的一个名字,我想听到在他们唤这名字时,内心里真实的感受。
“我同你,不过是栖云山庄一桩官司的纠葛,”他起身,站在床前又退开一步,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明明又已经是陌生疏离冰冷到完全是初见模样的这个人,仿佛是睥睨着我,“我自觉当保你一命,至于其它,我不知。荀氏族灭,然而旧案影响至今,妄想是名门高族,手段和方法多的是,却何必要寻死路……荀姝?怎么想的?”
“……”他似乎清浅说着的话,踩的却是我痛脚,晋霖街头,我听说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他曾是故事里的人,故事里有深情相对的人,不仅他,这些陆续出现在我身边的人,他们都有着盘根错节的纠葛和金碧辉煌的背景,那些根深蒂固的纠葛过往里为人广知的不仅是表面的浮世沉沦,更应该是留在心上的或深或浅,或悲或喜的刻痕,真实会疼会珍惜的存在,都没有过一个晏宁的名字。所以此刻,我不知在他心里晏宁这两个字,这一个人,算什么。
见我这样,他未再言语,也不再停留,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