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大地空濛,鹅毛大雪仍簌簌地下着。
黄昏时分,一辆三轮车艰难地从德胜门外向市区缓缓地走来。
三轮车夫是一位中年汉子。他后面跟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子,这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样子,头戴礼帽,身穿天蓝色棉旗袍,瘦长的脸,高高的颧骨,墨镜后边有一双类似扁豆角状的眼睛。他说话矜持、斯文,俨然像个高级知识分子。他全然不顾及三轮车夫在雪地行走的艰难,眼睛死死地盯着车上放的一些家什:床褥、被子、衣服。尤其注意放在车上的那个两头窄、中间凸的鼓形面桶,唯恐它从三轮车上掉下来!
三轮车夫是一位性格粗犷、健谈爽快的人。可能是刚刚获得解放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也可能是个人还有什么高兴的事,他面带笑容,毫不顾忌的问话像连珠炮似的抛了出来:“先生家有何人?妻子干什么?孩子多大了?原籍是什么地方?”后面的年轻人不耐烦地做了回答。当三轮车夫猛地一问:“先生,你为什么大雪天搬家啊?”那年轻人心里一怔,忙说:“租的房子已经到期了,人家催着要房子。”随后,便用带有命令的口气说道:“别问了,快走,七点钟一定到达北海公园东侧!”
三轮车夫并不介意,拉着车子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着,他喘着粗气,嘴里呼出来的热气竟把眉毛和胡子都染成了白色。旷野之中,他听到的是风声和三轮车在积雪中行走发出的“吱,吱”的声音。接近德胜门时,市区的电灯亮了。三轮车夫看到霎时亮起的万家灯火,又看到天空簌簌而落的大雪和城外茫茫的雪景,不觉豪气大发,竟然用他那粗犷、洪亮的嗓音唱起了京剧《武家坡》的一折: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流满面。
……
接着又哼起了陕北民歌《咱们的领袖毛泽东》:
高楼万丈平地起,
盘龙卧虎高山顶,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咱们的领袖毛泽东,毛泽东。
那个戴墨镜的年轻人的心境可与三轮车夫大不一样,他听到三轮车夫唱的歌曲,好像针对他似的,总觉得不舒服。他皱着眉,一句话也不说。当三轮车进入德胜门内市区后,一丝恐惧掠过他心头。此时,他仿佛看到了北京解放时人民解放军入城的雄伟场面;又看到了“家家挂红灯,迎接毛泽东”的动人情景。耳畔响起了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发出的庄严的声音:“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于今天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些场面,都是他亲眼看到的。
三轮车行驶到鼓楼大街时,灰色的墙壁上几个白色大字映入他的眼帘:“防奸、防特、防火”。他脸色骤变,墨镜后面的扁豆角似的眼睛眨了又眨,这六个字犹如六把钢刀插入他的胸膛。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让三轮车夫看出他在外表上的变化。
三轮车顺鼓楼大街向南走,然后往西拐弯,进入北海公园东侧。在朦胧的夜色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北海的白塔。那年轻人停住了脚步,两眼到处搜寻着,当发现有一个机关门口有一块没有雪的空地时,便叫住了三轮车夫。
“师傅,把东西放在这儿吧。”
“到了?”
“到了。”
“就放在这儿?”
“就放在这儿。”年轻人一面说着,一面麻利地把两头窄、中间凸的鼓形面桶先从三轮车上提了下来。
年轻人付了钱,三轮车夫用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看了看这个在暮色中仍戴着墨镜的年轻人,迟疑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从大街的南头,匆匆走来一个个子不算高、身穿棕色狐皮大衣的年轻女子,后面跟着另一位三轮车夫,那个戴墨镜的年轻人见了,很快迎了上去,高兴地喊道:“岚岚,雇上三轮车了?东西在这里,快装车!”
这个三轮车夫又把东西很快地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