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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沟洫纵横

两人同工地上众人的交谈并不能持续太久——工程还要进行下去。贫民们如果停工偷懒太长时间,他们下工吃饭的时间就会离天黑更近。简单同流民们聊了一阵以后,看守的官兵便过来同她们说渠中的事情不能耽误太久。

乐正绫只能配合地离开修水渠的现场,同天依远远地站在旁边的一座小山丘上继续观察工地上的情况。上千人在这一片寒天当中,几人一群地密集分布在渭河岸边的台地上,为附近的田地准备着沟渠。此种大场面上一次看还是在塞外,骠骑将军出征打仗的当间。只不过在战场上她们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只为服从命令和保证什士们和自己的安全计,顾不上全局的视角。现在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对上千人参与的劳动才有一个清晰的认识。

高地上除了依绫这辆车的人以外,还有一些附近村落的老少也在观望——一方面是农闲时看个热闹,另一方面也是出来晒太阳,在没有取暖的柴火时给身子御寒。

她们初上这个山冈的时候这些村人远远地看了兵护送着一辆车上来,唯恐避之不及。乐正绫便把车舍了,让府兵收起刀枪,自己带着天依、晏柔、缪叔走上阪来,同他们招手,村人们才敢半信半疑地和她们接近。

乐正绫特别走向一个十来岁的小孩,问他看这场面看得怎么样。

这个小乡党一开始有点怯生。乐正绫从随身背的包裹里面拿出来一根粔籹给他吃,这个小家伙吃了几口,感到这夫人不是什么盛气凌人的坏人,才敢同她答话。

“小乡党,你家住在哪里啊?”

这个满口塞了粔籹的少年指向山冈下的村庄,他所居的院子正离水渠施工的地方不远。

“看起来你离水渠还住得比较近。这个渠修了,你觉得好不好?”

他将手中的粔籹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吞下,才对目前的阿绫道:

“夫人,我们这族从前是同下面河边的人争水争不过,给打上这个高阪的,距离大河有十来丈高,周近也没有什么溪。我们只能打水上阪来浇水,每年都要把人累死累活,也灌不了什么。”

“那也太辛苦了,你们这边农民。”

“现在好啦。”站在旁边的他的一位中年妇人慢悠悠地说,“这么多人在这边修渠,虽然慢了点,但到明春的时候就可以引水灌田了。不过这水是如何从渭河上来的?”

“到时候修成之后还会在渠口修一架水车。人踩着那架水车,就可以将渭河的水引到十丈上来,就能灌田了。”天依向她们解释。

人们仍然不太懂,为什么有了这个水车,人们踩一踩就能把水引上来。天依便把这个原理同附近村人们说了一遍。如果她不教的话,他们估计直到见到水车才能把这件事搞懂。

“原来是这样。”衣衫褴褛的众人拍手,“这样我们就算在高处也能灌上田了!”

在终于理解了高处水渠的意义之后,大家展露出一种真相大白的喜悦。甚至有一些人喜极而泣,用脏破的袖口擦起了眼泪。

乡党们的喜怒哀乐不是没有理由的。天依看着这副场景,心里非常不是滋味。黎民百姓过了几千年的苦日子,在历史上大部分的时间里,他们能灌溉的田少,而能被剥夺的剩余甚至口粮、种子粮多。甚至许多农民还失却了他们的土地,沦为佃农,甚至农奴。

59年高原的农奴制解体,夺取了政权的高原农奴在先锋队的组织下展开批斗、审判奴隶主的大会时,有些翻身的农奴一边痛陈哭诉农奴主加给自己亲友的暴行,一边用拳头狠劲捶地,以至于捶得满手出血。影像资料中人们都处于一种癫狂的状态,就算没有录音,那种歇斯底里的仇恨也可以透过黑白的胶片直击人心。这种疯狂的非理性的状态并不是无根之水,人们遭遇了多少压迫,在翻过身来的时候,原先淤积的愤怒就会燃起多高的火焰和洪水。

现在听说家门口有可以用的水渠以后,农民们如此激动的原因正源于此。他们虽然并没有制度性地推翻骑在他们头上的阶层,但是水渠灌溉意味着自己可以拥有百分之几十,甚至不止百分之几十的增产。这已经能让他们很体面地远离饥饿和贫困,在他们还享有自己田地的时候。这几乎就是从天上降下来了个聚宝盆。

“那大家还是得谢谢下面那些修渠的流民。他们虽然务这业是被官家拉来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冬天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但是他们这修完了,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也谢谢官府,能发这些饥民来修这水道。”有乖巧的农民说。他不清楚面前的这两位官太太是哪个府上的,说一说好话总是比较安全。

“官府倒没什么可感谢的。”乐正绫对他摇头,“这是他们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

冈下的田渠仍然是一股缓慢痛苦的景象。兵卒依然来回巡逻教训着偷懒的流民,逼迫他们能多干一点是一点。在有一锄没一锄的劳动中,冬天的太阳也变得酷烈了一些。

“太辛苦了。”天依喃喃道。

“以后我们得多出去见见世面,看看他们生活的困难,关内的事情是如何做的,生活如何持续。”乐正绫说,“毕竟有句话叫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今天本来是带晏柔出来兜风,顺带培养她和缪叔的感情的,没想到看了小半天冬季流民安置的工程。天依自觉今天亏待了她们,便利用下午剩余的时间,继续带她们满世界溜达。

坐在马车上,看着周遭的野外,晏柔咬着嘴唇,忽然对车上的其他人说:

“我总感觉今天这事是一件巧事。”

“如何说呢?”天依靠着她。

“就和阿洛、绫姐姐上次在灞河边上说的那样……今天我看了,冬天的贫民衣食无着,就官府把他们聚起来,修一个什么东西,至少比街头饿死强;官府修了水渠,那些高阪上的民户可以灌溉,灌了田,田的收成就够,手头上就有余粮上交给官府,自己不用卖地流落,吃得也足一点;再过一冬,官府也有多的粮食给冬天的饥民,让他们继续去修东西了。这不是越来越好了么?”

“是这个道理。”天依点头,但是又摇头,“但是我们现在做的事情还是太少了。要让所有人都不饿死,现在还是难上难的。比如说,现在只是修水渠而已。我们那边防旱,可是要截断上游下来的河流,做蓄水库,遇到旱就引水灌溉,遇到涝就放水的。”

“还有这种法子?”

“慢慢来吧。”天依道,“得让大农令熟悉熟悉。”

“在这个循环里面,官府也是太巧了,能把冻饿的人、种田不得灌溉的人聚在一块,使这些海国主意。”

“官府本来就是做这个事情的。”天依开口讲道,“要不然人们养官府干什么呢?让他们代天牧民,把我们当羊养么?”

“那是拿来做什么的?”

“官府本来就是一个,一个人单打独斗没有什么力量,把一群人组织起来能够改造这个天地的这样一群人。它存在完全就是为了让农民有田好种,把农民种的一些多的粮食拿去喂铁匠,让农民手上拿到铁农具,这样田更好种,大家生活更好,他就充当这个帮人服务的东西。汉地搞出来的什么神鬼啊、天道啊、天子啊,都是官府的人为了愚弄人们,从农夫和铁匠手里剥夺更多的财货田赋,还让他们不敢反对,而搞出来的一些事物,好像官府站在天这一边,做什么事都是顺天和人,黎民逆天就要遭难。其实不是这样的。反正这话,我也只同晏柔姐和缪叔说。”

“海国那边的官府就不主张这些东西?”

“确实不主张。官府的职能几百年前已经改变过来了。但是你们也不要把海国想得那么简单,我们那边也仍然有一套类似于神鬼、天道、天子的这些假帐幔,比如依法治国,法律神圣不可侵犯之类的。我们那边许多的国度,没有了天子,律法反倒成为了海国官府掠夺人、不许反抗的工具。”

“听起来你们那边也有海国的麻烦。”缪叔在车前一边驾着车一边有自己的主张,“不过也是,人生在世,总是会遇到麻烦的。要是一辈子一帆风顺,过去了也没意思。”

“还是缪叔想得敞亮。”阿绫笑道。

剩余的一下午,晏柔便和缪叔一块在灞河与渭河之间度过。虽然时间已转向寒冬,但自然给人类的馈赠便是地球上一年四季都有宜人的景致。这副景观对于城市和郊县的贫民来说是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不过对于自由出来的两个小仆人来说,它倒是促进感情的催化剂。

“上个冬天我们也坐在阿洛的车上。”晏柔裹紧双袖,对身畔的人说,“那会你的副手还在,我也尚未出嫁。隔了一年,我却是已经被休过一回的弃妇了。”

“小晏遇人不淑,父亲看走了眼,没有办法。还好洛先生有法子,至少现在你是自由的,也不用再受他的打了。”缪叔眉目轻和,“明春以后,叔一定不会让你再过那种日子了。”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晏柔只是念出天依教过她的《氓》中的最后一章。她本以为缪叔不会懂自己寓于其中的担心,但是话音刚落,她就眼见身边的人笑了笑。

“洛先生跟我说过这首诗,她也向我说过其中的意思。”缪叔道,“叔这几十年是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叔如果也是像他们那样,那叔早二十年便能骗得一个妇人进来,现在孩子都生了一窝了。但是这对人不好。”

“缪叔会和我生一窝孩子么?”晏柔扑哧一声,小声问他。

“我们做下人,生活不好,少添点人到这世上过苦日子吧。女娃十月生养也难,养不好的话,会出险事。”

“有两位海国姐姐呢。有她们在,我不用担心难产的。”

“那也得二位夫人特别靠谱比较好。”

两个人沿着灞河的高堤一路走下去,直到树林的深处。天依和乐正绫则是在亭中歇息,围观亭员们的日常工作——盘查路人,抓送流民,巡逻守境等等,顺便同府兵们聚火喝水,谈谈冬来的生活。冬季的天黑得比较快,当太阳带着薄弱的金光沉入树梢后,缪叔引着晏柔的手回到了亭门口。这一车人十一月初的第一次出游便告一段落。

类似的出游还在天依的张罗下进行了好几次。在关中的山水之间,两个赵府奴仆之间的关系迅速地上升了。天依也时常从自己的府上带一些自己制作的小食,到溪间或者阪上,加热后给众人分食。毕竟在两个人恋爱的过程中,味道甘美的食物也属重要的一环。在十一月初的几次出游中,天依先后带了热牛奶、柿子饼、雪梨汤等甜食过去,也分给辛劳的府兵们吃。在条件匮乏,甚至连蔗糖都没有的汉代,这些甜食能够让人吞下一口后就获得很好的心情。同时她还捎带着整了一些油炸的糕点小吃,譬如炸粔籹、炸河虾等等。出游几乎成了一场野餐会了。

当然,两个海国人出游的目的并不只是野餐、培养晏柔和缪叔之间的感情,给他们更多独处的空间。她们在外出之余,照例会按照路人和吏士提供的线索,出城寻找各地修建水渠的工地。看起来左内史的规划很有目的性,这些渠道大多都分布在平时根本没有可能修渠的地方,譬如都分布在高处。而且高地上的农夫也确属关内农业最薄弱的一环,关中作为现在农业水平最高的地方之一,当其他人都使用水渠纵横地灌溉农田时,这些人还在操作着桔槔,使用水桶来吃力地给农田灌水,毫无疑问这个效率是低下的,既浪费劳动力又不能让田地很好地得到灌溉。

现在翻车加上为扶贫纾困而兴的高渠工程,有此二者在,至少关内的粮食总体上能有一点点的增产。这不管是对关内的农民还是汉武帝北击匈奴的伟业来说都是有点好处的。

不过高屋建瓴地看和实地亲自同各地的工人谈话是有很大不同的。这个事业再了不得,多有巧思,多么合时宜,承担这些工程的成本的还是最底层的城市流民。他们为求个人的命延长长一口气、不至于在冬季困死而将自己卖到工场上,在监工的鞭子下放弃了除此之外自己的一切权利。乐正绫每每同他们答话,只要守卫离开一段距离,他们就会向自己陈诉这建渠现场的苦日子。

他们丝毫不知道朝廷用于赈灾的款项具体有多少,这个数字是由各级官府严格控制的,从来没有透明化、公开化的念头。当阿绫问及这个数时,在场的人无有一人答得出来。她将问题细化到每日拨给的柴火有多少,官府分配给各人多少柴,他们都不知其数。

有个发肤黢黑、身体佝偻的贫民指了指附近的林子。

“这柴要自己到树林里去砍么?”

“柴不够烧,二十个人一团火,烧不够一夜的。”有个沙哑的声音解释道,“分下来的柴又少,又受潮,要么就是不合烧,都是最次等的柴火。工地的官会弄一帮人进林子里自己打柴,有时候会和当地采柴的农夫闹事。可是不在附近取柴,靠库里分的柴,压根就不合烧。”

“是朝廷让发这些次等柴火的么?”乐正绫继续问。

“我们不知朝廷。”人们都茫然地摇摇头。

“这真是黑心啊,连二十个人一簇火的柴都不肯出。”乐正绫嘴唇紧咬,“我回去之后得好好上报一下左内史,向他反映这个事情。”

“夫人,可千万别!”有些怕事的贫民劝她,“要是官府知道了,通知我们这边的官,他们肯定就找到我们头上来了。其实这样烧烧火,过下去也不错,至少冻饿不死!”

“你们旁边还有没有其他工地?”乐正绫眨眨眼。

“有,我们河北隔河相望,上游十里的地方还有一处。我有个兄弟去那了。”那深皮肤的人道,“夫人去过么?”

“那里我没去过。我们同左内史进言的时候就说是那边的柴火有问题,这样牵连不到谁的头上,查也查不出来。”乐正绫向他们提了办法。

“那不就无中生有了么……”

“我相信那边的工地柴火也不够烧,府库发出来的柴火绝对有问题。”乐正绫对众人说,“这样想办法把那些事整顿整顿,你们这边下来的柴也会多一些的。”

“如果能这样的话,那就是最好了。”众人戚戚焉。

冬季赈济贫民的工程虽然是朝廷干的一件好事,也需要支出成本,但是朝廷所付出的成本下放到基层时,连人基本防冻的需要也不能满足,实在是说不过去。乐正绫不相信左内史拨给每个工地的柴草就是这个标准,底层的官僚系统绝对存在贪污现象。这对百姓和朝廷都有害处。她打算回去之后就自己走过的工地的实情起草一篇完整的报告,交给左内史,看他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意见。

——第二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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