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上山风寒似剑,青石屋内炉火暖如阳。
石炉上,壶中之水早已沸腾,蒸腾的水汽在屋内迷漫。石案上,青玉茶壶内的茶水清清却已凉透,青石香炉中的余香淡淡依然袅绕。
天落端坐已久,却全然不觉时光流逝,心中只是想着岚先生提出的那个难题,心绪难宁。
岚先生见他低头沉默许久,便盘腿坐直,左手一挥,那木琴便向着天落胸前飘去,待到近前,轻轻落在他的双膝之上。
岚先生悠然说道:“你九岁背负此琴上崖,片刻未曾离身,它是你的寄托,也是你的心结。”
天落将双手轻抚于琴弦之上,问道:“先生,它究竟是怎样一个物件,既为不祥的魔物,您何不将其毁去?”
岚先生把茶壶中的凉茶倒尽,将炉上沸水注入,摩挲着面前的青玉茶盏,反问道:“一个物件而已,有什么祥与不祥?若是想将其毁去,你又为何视之为珍宝,一直留在身侧?”
天落摇了摇头,落寞地低言:“我......我做不到......”
“无不及之,唯不欲者。”岚先生斟满两盏热茶,自取一盏,一边浅尝慢啜,一边说道:“儿时所听之曲,无师无谱,你仅凭记忆便能领悟其精髓;阁中藏书,纵然是深奥晦涩之篇,你也可以过目不忘,自读自悟;崖上清静无趣,仅有你我二人,你亦过得自律自在;折翼尊贵自傲,伴我数十载,却只与你一人亲昵嬉闹。你乃天地之造化,聪慧异于常人,却偏偏抗拒自然之力,在修行之门的外面徘徊。”
天落听至此处,不禁端起木琴将其置于一旁,跪伏言道:“天落顽劣不堪,实在是让先生失望至极......”
岚先生见他如此,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且坐好,我从未对你失望过。你先饮了这盏茶吧!”
天落起身端坐,不解地看着岚先生,只见他那深邃的双眼之中含着浅浅的笑意,心中不由回想这些年,岚先生确实从未像书传之中所描述的师傅待徒弟那般严苛,虽是悉心指点,却是由着自己,风引未成,修行无果,并未有过半句责罚。想到此处,他忍不着问道:“先生,天落是不是并非您真正的徒弟?”
“哈哈哈......”岚先生大笑着说道:“你是我最满意的徒弟。天落,只要是你想做到,就没有你做不到。”
天落依旧迷惑不解,也只好暂不作声。
“那么,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你到底想不想下崖?”岚先生收住笑声,正颜问道。
仍旧是这个问题......天落心想,今天是绕不过这个难题了。“先生,如我这般无用之人,下崖又能怎样?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能保住这木琴?它若是落于恶人之手,岂非引起天下动荡?”
“身外之物,无需多虑。纵观天下万物,都没有你自身重要。”岚先生郑重而言。
天落更不懂了,“依先生之意,这琴纵然失落,也是无妨?”
“一把琴而已。再则,除了你我,世间还有何人知晓此琴的真身?难不成,你会持琴大呼么?”
天落一想,确是如此。正想认可,心底突然想起一人,从未见过的那一人,不禁紧皱眉头,踌躇地问道:“先生,他应该还在吧?”
“这十多年来,天族一直了无音信,让整个神域都隐匿无踪而不为外界所知,大概也只有天君能够做到了吧。”岚先生认真地看着天落,接着说道:“天落,你并非是被放逐之人,你的父母选择将你送至悬镜崖,自有深意。”
天落若有所失地摇摇头,端起茶杯慢慢啜饮,片刻之后,他回答道:“先生,我不想下崖。”
岚先生听到此番回答,似乎也并未觉得意外,他指了指茶壶,天落忙将茶水续上。“那么,你在崖上将作如何打算呢?”
天落自问:方才在断崖也是被其所扰,思索半日也没有答案,只好说道:“天落不知,若能似往常这般读书修行,寻常一生也罢。”
岚先生正色而言:“实际上,你并未修行,只是在犹豫中蹉跎岁月而已。虽然,你深知自己身肩之责,却又试图逃脱躲避罢了。”
天落不免戚戚然,颇有些无奈,“先生,我并不想有这些责任,为何一定要由我来承担?”
“我深知,你并非畏惧之人。只是心结所在,踌躇难前。”
天落想了想,问道:“先生,您乃是济世之材,有君子之德,为何不下崖匡扶人族,成就伟业?”
岚先生拍了拍圆圆的肚子,笑着说道:“那不是我岚某人要做的事情。何况,我乃一介老朽之身,何必贪图那些虚名?倒是你,匡扶、伟业之类,为何不去尝试一番?”
“先生,如果试过之后,结果很糟糕呢?”
“糟糕就糟糕,有什么要紧?结果从来都不是最为重要的。”
“那什么是重要的呢?难道生灵涂炭,天地动荡还不糟糕吗?”
“你抗拒自然之力,逃避修行,就是害怕面对失败的结果么?”
“我怕因我一人之过,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更加混沌......”
“一人之过,并非无法收拾。如果世界因你变得更为糟糕,还会有人使它再变得更好。再则,到底好与差的界限,谁又能说得清呢?”
天落喃喃自语:“先生,其实,我只想回家。”
“开心愉悦之处就是家,并非是特定的一地一屋一物一人。”
“如果,终究是再难开心愉悦,那么,崖上还是崖下,又有什么分别呢?”天落侧过头看着赤红的炉火,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岚先生见此情形,也不再理会。过了半响,他自顾自地说道:“既然你也无甚打算,不如先帮我去做一件事罢。”
天落回过神来,答道:“先生,您请吩咐。”
岚先生娓娓道来:“上古荒蛮之时,天外之星坠地而成一物,其物孪生阴阳双石,黑石为阴,白石为阳。历经风蚀雨涤,天地造化,黑石蜕变为琴,白石幻化成谱。若双石合一,有改天换地之威。”
“昔时,双石为妖族偶得,被称作天石圣物,虽未悟得天石真谛,却依旧横行于四方。百余年前,你的曾祖合三族之力,斩杀妖王寒夜君,夺得双石,视之为魔物,将其分置而匿。”
“十多年前,白石被盗,失踪至今。近段时间,妖族似有白石线索,四处动作。人、灵两族也多有势力于暗中在四方打探。今晨,一位故人嘱我,务必在妖族得手之前寻回白石。你既与天石有着不解之缘,不妨下崖探寻,待取得白石之后,再作打算吧!”
天落思忖片刻之后,问道:“先生,若是寻不得白石,黑石又为人所夺,那该如何呢?”
岚先生笑了笑,随意说道:“护不护得住这把木琴,那也是你的造化。别忘了,现今知晓此木琴者,除去天君以及你我,别无他人。你在我这悬镜阁万千藏书之中,可有见到撰写天石现今模样的文字?”
见天落不置可否,岚先生接着说道:“这世界原本起源于虚无,混混沌沌,纷纷扰扰。然而,总不会缺了认为它值得拯救的人物。你若弃了得到天石的机缘,也无妨,只在乎于你的一念。天落,你为何不去这世间走一走,亲身游历一番,看看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呢?”
说罢,岚先生起身走向门口,木门无声而开,一股寒风灌入温暖的屋内,吹得炉火摇摇欲坠。
他正欲迈步,忽听天落在身后跪伏于地,说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