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得好,家暴,只有0次和无数次。
老罗自那次打了白璐以后,那扇红漆木门后面,常常传出老罗的咒骂声和白璐的尖叫声,间或夹杂着玻璃器皿摔碎的声音。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曾经安静祥和的小院,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白璐整个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年轻时的她,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尽管少年时代才随母亲前来投奔在城里落脚的父亲,但她惊为天人的美貌,和窈窕婀娜的身姿,将身边的城里女孩子都比了下去。如今年近不惑,却仍然每天打扮得光鲜亮丽,即使是在老罗失业,经济条件大不如从前的情况下,也坚持每日化淡妆后才出门。
自从和老罗的家庭战争日渐升级以后,她不再精心装扮自己,每日披头散发,用长发遮着脸颊,脸上多了一副墨镜,镜框旁边隐隐能瞥见青紫的眼眶。她也不再笑着和邻居们打招呼,在院里碰见了,匆匆忙忙点个头就走。
许家铭也变得敏感起来,只要对门有什么风吹草动,必然到罗家大力拍门,劝诫罗德全。老罗一介武夫,对知识分子有着一种质朴的尊重。在他的口中,老许是“文绉绉的读书人”,他的话,老罗多半会听。所以,老许在家的时候,小打小闹是有的,但总不至于酿成大祸。
丈夫对白璐的关心,对李梅来说,是一颗酸涩的青梅。一方面,她对老许那超乎寻常的关切心怀不满;另一方面,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又默许了这种避免白璐受伤害的办法,甚至老许不在家的时候,她会亲自跑过去阻拦。
但许家不可能随时随地有人,终于有一天,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一个寻常的夏日黄昏,一段寻常的晚饭时间。
两菜一汤:凉拌折耳根、韭菜烘蛋、酸菜粉丝汤。
老罗的手边,常规一瓶二锅头。
三人吭哧吭哧埋头吃饭,不说一句话。
老罗喷着酒气打破了沉默:“我说,白璐,你还是整点肉嘛!逸娃子在长身体,你弄这点点菜,他咋个够呢?”
天逸马上接过话头:“够了够了,爸,我吃得饱。”
白璐抬起头来斜着眼睛看了老罗一眼,没有说话。
老罗“啪”地一声摔了筷子:“白璐!你绿眉绿眼把老子盯到干啥子?老子说得不对蛮?安?”
白璐从鼻孔里冷冷地喷出气来:“罗德全,你说得轻巧!钱呢?遣散费全都被你赔完了,外面还欠起一屁股债!我每个月工资就那么一点儿,除了还债,还剩好多?我未必不晓得心疼逸娃子蛮?但只有这点点钱,一毛钱掰成两半来花,我也只买得起这点儿东西!”
“格老子!老子说一句,你有十句等到老子!”
“我说得不对蛮?我当初那么劝你,喊你不要跟到那些狐朋狗友做啥子背时生意,你听过蛮?”
“那还不是因为你!你每个月新衣服几件几件地买,桌子上瓶瓶罐罐的一大堆,天天不是涂这样就是抹那样,隔三差五还要下馆子看电影,我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工作,守到那点钱,不是坐吃山空啊!”
“罗德全!你个背时的,现在怪起我来了!你莫得怪的了是不是?是我把钱全部赔光了蛮?你就跟你那个妈一模一样,没米吃怪筲箕!”
“轰”的一声巨响,老罗将整个饭桌掀翻在地,汤汤水水泼了白璐一身,天逸惊呆了,直愣愣地端着碗,不知所措。
老罗暴跳如雷:“白璐!你个狗日的不准骂我妈!”
白璐望着衣裙上的粉丝和折耳根,呆了几秒钟,突然一下跳了起来,索性鱼死网破:“罗德全!你和你妈都不是好东西!要不是你妈当年在我面前吹嘘,说你单位富得流油,老子才不得嫁给你这个五大三粗的黑莽子!”
“啪”的一声,白璐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力道太大,她支撑不住,倒向一旁,肋骨撞到椅子上,她痛苦呻吟着蹲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如此迅速,天逸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脑袋嗡嗡作响,双手双脚发麻,整个人已经空了。他泪水刷刷地流下来,死死地盯着老罗,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罗德全!你为啥子又打我妈!你这个龟儿子!”他深吸一口气,几把抹掉眼泪,越过摔坏的桌子,小心翼翼地把妈妈扶起来,用发抖的声音问道:“妈妈,你痛吧?我带你去医院。”
白璐两眼通红,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她摇了摇头,嘶哑着声音说:“逸娃子,不怕得,妈妈不去医院,扶我去躺一下就是。”
母子俩战战兢兢地越过喘着粗气的老罗,天逸脑海里盘算着:“如果他再打妈妈,老子就到厨房去拿菜刀!但是万一把爸爸砍到了呢?唉,还是不拿算了......”
还没有做好打算,就看见黑影一闪,蹲在墙角的老罗,以与他粗壮身材不成正比的迅猛速度,冲到母子俩面前,一把抓住了白璐的头发:“瓜婆娘,你给老子说清楚,你上个星期天说到单位加班,结果老子有事去找你,人花花都没有看到!老子等了一下午都没回来!你跑到哪里去了?安?你今天必须给老子说清楚!不说老子就打死你!”
白璐尖利地哭叫起来:“我出去办事了!信不信由你!”
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天逸猛地跳了起来,他个子已和父亲差不多高,一下子将老罗扑倒在地。两人重重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罗呻吟着,天逸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他几番挣扎,都未能挣脱。
老罗破口大骂:“罗天逸!你娃要遭雷劈!老子是你老汉儿!”
天逸红着眼眶说:“爸爸,我不是想打你。我只是想保护妈妈。你不要打妈妈了!不然我跟你拼命!”
老罗被压得动弹不得,他喘着粗气说:“罗天逸,你把老子放开。搞快!”
“那你答应我,不打妈妈了。”
“不打了不打了!狗日的两娘母一起来欺负老子!哎呀不打了!搞快点放开!”
天逸半信半疑地松开了手,老罗扶着腰,侧着身子慢慢爬了起来。
刚刚站定,他就一脚将天逸踹翻在地,拳打脚踢,嘴里咒骂着:“拼命!拼命!你这条命都是老子给的!老子想拿走就拿走!你还给老子拼命!”天逸完全没有防备,毫无招架之力。他蜷在地上挨揍,全身的骨头像断了一样痛。他听到皮鞋踢在肉体上的闷响和妈妈无助的哀求,心下一片茫然无措:“这真是我爸爸吗?我真是他亲生的吗?我是不是要被他打死了?”他紧紧地护住头,既不求饶,也不还手,又痛又悲,伤心落泪。
“罗天逸!”
大门砰地被撞开,一道人影迅速地冲过来,扑在天逸身上,替他挨了老罗结结实实的一脚。
是天晴。
她痛得龇牙咧嘴,却哼都没有哼一声。
与此同时,许家铭也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罗德全,与闻声赶来的邻居们一起,将他拖到一边。
泪眼朦胧中,天逸看到天晴焦急的脸。刚刚被踢,她一滴眼泪都没有,当看见鼻青脸肿的罗天逸,天晴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天逸怔怔地看了天晴一会,哭得更伤心了:“天晴娃,你为啥才回来?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统统滚到一边去吧,我只要我的天逸。我要他好好的。
天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天逸肿胀的脸颊,一对少年抱头痛哭。
窗外,月上中天,在小院深处那株枯死的老槐树树梢上,发出明亮皎洁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