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空气中已经出现了潮湿闷热的味道。教室旁的后山上,清幽的竹林在微微的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带来一丝凉意。
这是周五的第一节课。还有一天的课程,住校生就该回家了。
许天晴直直地盯着讲台,老师正在讲立体几何。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砰砰呯地跳个不停,手心已经浸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将手掌放在课桌上一擦,显出一条长长的汗渍。肚子有点隐隐作痛。一紧张就会犯的老毛病,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跳出来。
“铃~~~~~”下课铃响了,天晴被吓了一跳。关键时刻到来了,她却胆怯了。犹豫着,坐在座位上不动。
这堂课是班主任老师的。这是一名精干的中年男老师,从来不拖堂。下课铃一响,他就挥挥手:“下课!”边说,边收拾教具。
眼看着老师走到门口了,天晴心一横,追了上去。
“老师,我......”
“许天晴?啥事?”老师有点诧异地问道。
天晴装作很虚弱的样子说:“老师,我胃疼,从昨天晚上疼到现在,觉都没有睡好。我想请假,早点回家休息。要得不?”
“要得要得。你回去嘛。路上小心。”班主任忙不迭地连声说道。这个学习成绩好,又懂事乖巧的女孩子,哪个老师不喜欢呢?她说她胃疼,那一定是胃疼,不可能是其他情况。
天晴连声道谢,回教室拿书包的时候,心里充满了对老师的愧疚。
当她一跨出校门,即将见到天逸的激动与欣喜,便将刚刚的愧疚驱赶得干干净净。
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天逸了。白阿姨说他每个月回家,但实际上,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老罗两口子去看过他几次,每次看完儿子,回到布壳街27号,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天晴心里老是悬着,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他过得好吗?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家?他难道,一点也不想我吗?
三个小时后,汽车缓缓地驶入了潼梓县的客运站。
许天晴走下客车。这是一个破旧的、寂静的小县城。车站外是一条窄窄的马路,几辆灰扑扑的面包车慢腾腾地驶过。站在人行道上,能看到县城边上高耸入云的大山,洁白的云雾,在山顶缭绕。这里的空气比涪城清新,但是气温也比涪城冷一些。天晴穿着薄薄的衣裙,不由得打了几个喷嚏。
已是中午时分,天晴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她不肯把时间浪费在吃饭上面。她在街边打听天逸的学校。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好奇地打量着天晴,一边比划着路线,一边提醒道:“妹儿,你去那个学校干啥子?看你不是本地人,又这么斯斯文文的。我劝你不要去。”
“为啥?”天晴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哎呀!你不晓得,那个学校,是有名的街娃儿学校。里面那些费头子娃娃,哪是去读书的哦,简直就是去超社会的!你这么白白净净乖乖巧巧的,去了莫把你吓到了。”
天晴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朝阿姨笑笑,问清楚路线,道了谢,朝学校走去。
走了不到半小时,远远地看见校门。
“潼梓县职业高中!就是这里!”天晴喜上眉梢,一路小跑奔了过去。
正是午休时间,学生们三五成群,吃着路边摊的麻辣烫,翻着盗版的武侠小说,摊主的DVD里播着盗版的香港电影,隔壁摊主的录音机里唱着任贤齐的《心太软》,好不热闹。
天晴慢慢地走过去,心里想着,只有碰运气了,挨着问吧,直到问到天逸在哪里。
她走到一群女生面前,刚要开口,就听到前面“嘭”的一声。大家循声望去,原来是麻辣烫的摊位那里,一伙男生踢翻了另一伙男生的桌子。
只听得旁边的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哎呀!又要打架了!”
“又是罗天逸啊!”
“就是!自从他来了,打了几架过后,就成了新的老大了。现在哪个都不敢惹他。”
天晴几乎要叫出来了!
罗天逸?!
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望过去。
踢桌子的那伙男生,为首的那个,高高帅帅,挺拔的鼻梁,黑漆漆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脸庞,不是天逸是谁?
那一瞬间,天晴几乎冲了出去。
等等!他真的是天逸吗?为什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冷漠与嘲弄,空洞与麻木?那个一笑就露出一口皓齿,温暖明亮得像朝阳一样的天逸,去了哪里?他的手指,夹的是什么?是烟!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在九零年代,抽烟,就等于坏孩子的标签。
天晴内心受到极大震荡,呆呆地看着天逸,这个她日思夜想的男孩,这个和她一起长大的男孩,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陌生?陌生得,不敢认他。
正想着,另外那拨男孩开始了反击,两路人马,混战在了一起。
罗天逸抄起一把圆凳,凶狠地左右劈打,对方的人露了怯,纷纷后退。
许天晴再也忍不住了。她推开人群,冲了出去,带着哭腔大喊一声:
“罗天逸!!!”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正在火拼的两队人马停下手来,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陌生女孩,又转头望向罗天逸。
天逸震惊了,彻彻底底地震惊了。他微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圈慢慢地红了。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迅速转过身去,在脸上抹了一把。转回头时,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冷峻。
“许天晴,你跑来干啥子?莫捣乱,快回去。”
“罗天逸,你跟我走。跟我回家。”
天逸的脸上顿时出现嫌恶的表情:“我不回去。我还有正事要做。你自己回去。”
“正事?”许天晴冷笑道:“打架当街娃儿,就是你的正事?”
天逸脸黑得像锅底一样:“不关你的事。你快走。”
“不关我的事?”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哗哗地流下来:“罗天逸,我问你,你忘了三哥和贺老幺了吗?他们两个,一个死了,一个还在坐班房。你要学贺老幺当街娃儿,是想被别个捅死,还是想捅死别个?你希望有一天,你妈老汉儿抱到你哭吗?”
“哈哈哈哈哈哈......”周围的少年们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大笑,和他打架的对手一脸坏笑:“罗天逸,老子以为你是条英雄好汉,哪晓得,你龟儿子是个怕婆娘的怂包!”
天逸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涨红了脸,朝天晴大叫道:“许天晴!老子的事情不要你管!你走,搞快回家!”说着,转身离开。
天晴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心如刀绞。
她生平第一次撒谎骗了老师,巴巴地一个人跑一百多公里,到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就是为了见到天逸,带他回家。
如今,竟是这个结局?
天晴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罗天逸!你这个瓜娃子!你为啥不学好?!你为啥要打架,当街娃儿?!你好好的一个男娃娃,为啥要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你这个瓜娃子!憨包!你这样自暴自弃,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天逸静止了一秒,似乎想转过身来。但一秒钟后,他继续迈开步子,走得比以前更快。
天晴泪眼滂沱,眼前一片模糊。她索性摘了眼镜,视线反倒清晰了。
她一眼瞥见脚下的石堆,顺手抄起一块石头,直起身子,对着天逸的背影大喝一声:“罗天逸!!!你要当街娃儿是不是?!好!你给老子看到!看清楚!”
天逸一脸不耐烦地转过身来,一句“你到底要咋子”还没有说出口,就看见天晴举起石头,重重地朝自己额头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