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出门去,正是初夏时节,微风拂面,空气中带着月季花的清香。一对少年一身相似的蓝色衣着,身形修长,玉树临风,映衬着青幽幽的石板路,远远望去,好一对璧人。
毕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看电影,天晴有点紧张。电影院那么黑,他会不会拉我手?如果拉我手了,我该怎么办?如果不拉,我要不要去拉他?他会不会甩开我?......一路胡思乱想,远远看见电影院门口人头攒动,热闹非凡。Jacky和Rose的大幅海报,在人群的簇拥下,显得更加醒目。
“我的天!这么多人!”天晴目瞪口呆。上一次如此盛况,还在90年代初,周星驰和刘德华、关之琳和邱淑贞,两对俊男美女联袂主演的《整人专家》在涪城上映。彼时,刚刚改革开放不久,香港电影的进入为大陆民众带来了全新的观影体验。天晴还在上小学,老许带着天晴,在人群中进进出出,售票处和黄牛党两边跑,挤出一身臭汗,好不容易拿到两张第一排的座位。父女俩全程仰着头,和几百号人一起,笑得无法自拔。
终于轮到两人买票了。天逸递过20元钱:“2张10点的泰坦尼克。”
“没有了哦!”
“那下午呢?”
“也没有了。今天的票都没有了。周末有单位包场。”
“啊?”两人齐齐惊叹,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售票窗里传来疲惫的女声:“要不要星期三的?星期三过后还有票。”
“不要。我们只要周末的。可以买下周六的不?”
“那你要礼拜四来买。”
天晴在一旁听着,叹了口气:“唉,算了,我们回去吧。”
天逸连忙说:“没关系,我礼拜四抽时间来买。”
天晴点点头,高兴地笑了。
当天晚上返校,天晴踏上公共汽车,又转头对天逸说:“记到哦,买票。”天逸把胸脯拍得“啪啪”响:“你老人家等到看电影就是!”
周四晚上,天色已经漆黑,八中的校园里灯火通明,高中年级的晚自习正如常进行。罗天逸打开钱包,两张周六下午的泰坦尼克号电影票端端正正地夹在里面。钱包的另一边,儿时的许天晴和罗天逸,手拉手站在人民公园的孔雀滑梯上,没心没肺地笑——和天晴书桌玻璃板下那张照片一模一样。天逸凝视着照片,唇边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微笑。
突然,随着一片惊呼,整个校园陷入巨大的黑暗之中。静默了1秒钟之后,同学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停电了!耶——耶——停电了!”老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声叫道:“不要闹!安静!”
同学们停止了喧哗,但却止不住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家激动地望向门口,等待着出去打探消息的老师带来放学的好消息。
不一会儿,老师回来了。他挥挥手,只说了一句话:“放学了。”
“耶——”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桌椅板凳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一屋子人很快走得干干净净。
天逸飞快地骑着自行车,一身白衬衣被夜晚的风吹得鼓鼓的。他要赶快回家,把电影票收好,这样放在钱包里不是办法,如果掉了就糟糕了。
刚刚进了小院,天逸就看见自家窗户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透出来。
奇怪,妈妈去哪里了?
天逸满腹疑惑,边拿钥匙边走到门前。
正要将钥匙塞进锁孔,忽然听得屋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好了,你快走。再过一会逸娃子要下晚自习了。”天逸顿时寒毛倒立,手微微发抖,心脏在胸膛剧烈地跳动。他在心中默念:“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我产生幻觉了。”
接下来的一个男声,彻底打破了他最后一丝希望。只听得那个男人说:“再抱一下。每天都在想你。”这声音,天逸再熟悉不过了,化成灰他也认得。他脑袋嗡嗡响,一阵眩晕袭来,几乎站立不稳。他就势蹲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思维渐渐清晰,他站起身来。
家里的灯已经打开,窗户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隐隐约约看见妈妈整理头发的身影。他怒火攻心,后退几步,猛地冲上前去,一脚踹开了那扇木质的门。
“呯”地一声巨响,白璐吓得惊叫了一声。许家铭刚刚走到门口,也吓了一大跳。他见身高已超过1米7的天逸堵在门口,满眼喷火地瞪着自己,心惊胆战,说话都不利索了:“天、天逸啊,你、你听我说......”
“滚!”天逸拳头捏得咔咔响,低沉地怒吼。
老许转头看了一眼白璐,表情复杂,随即马上佝偻着身子离开了罗家。
白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抖抖索索地解释道:“逸儿,你听妈妈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
“你闭嘴!”天逸暴怒,大吼道:“你以为我还是三岁小娃儿吗?!那么好骗?我都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了,你还在抵赖啥子?!初中的时候我就晓得你们两个的事情了,我怕爸爸想不开,又怕晴娃子伤心,忍到不戳破,满以为你会回头。结果呢?爸爸出车,我上学,晴娃子住校,李阿姨守店店,你们两个就在这逍遥快活,简直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你还要不要脸?!”
白璐被天逸说得抬不起头来,她泪流满面,抽抽搭搭地哭诉:“逸儿,你以为这么多年,妈妈就好过吗?罗德全,这个烂眼儿!失业过后,打了我一年多,你又不是不晓得!又不是我害他失业的,他那个地质队,单位说垮就垮了,大家都是拿遣散费自谋出路,他天天在屋头坐吃山空打女人,你让我咋个活?那段时间你也看到的,要不是你许叔叔拼了命来保护我,我早就被他打死了!人一旦产生了感情,那不是说断就断得了的,我晓得这样不对,但是我是个女人,我需要感情。你老汉儿,晚上出车白天睡觉,一天到黑话都说不到几句,一有需要了就把我按到床上,把我当个发泄工具一样,用完了只管睡觉。我的感受有哪个晓得?我哭的时候你们哪个看到过?按理说这些我都不该给你讲,但是不讲出来我也委屈得很啊。呜呜呜呜呜......”
天逸脑子里一片混乱,他知道妈妈确实过得不好,爸爸打人那段日子,连他也痛苦不堪,甚至离家出走。可是作为一个儿子,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母亲对父亲的不忠。在天逸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看来,如果对另一半确实没有爱了,可以分手,可以离婚,恢复单身后毫无顾忌地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在婚姻存续期间,一面享受着丈夫提供的优厚的物质,一面享受着情人给予的甜蜜的爱恋,也不管两个家庭会为此伤痕累累,甚至面临破灭的风险,说再多的理由,也无法让人认同。
但那哭得梨花带雨的母亲,实在让天逸心下不忍,这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下他,辛辛苦苦养大他的母亲啊。
天逸小时候,物质匮乏,哪里像现在这样满街都是牛奶卖。人们只能每天清晨7点,去街口排队,等待乳品厂的送奶车开来,为孩子买上一杯热牛奶。
夏天还好,冬天的7点,老街还沉浸在黑暗和寂静之中,天逸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熟睡,白璐就揣着保温杯出发了。嘴里呼出白气,鼻子冻得通红。和一起排队的街坊们,边原地跳脚,边拉扯家常。天逸永远记得那个雨雪交加的清晨,妈妈摔得一身污水,裹夹着寒风走进家门。她最爱的酒红色防寒服上全是泥浆,额头擦破了一块皮。幼小的天逸彷徨无助地看着妈妈,她从怀里掏出完好无损的保温杯,美丽的脸庞上绽放出孩子一样的欣喜。
天逸回头看看被自己踹得摇摇欲坠的门,双手撑着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