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功课,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件极不情愿的事。但在许天晴和罗天逸看来,这是一件极其重要而过程又非常愉悦的事情——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努力奋斗,是多么地有意义。也许结果不一定圆满,但只要全力拼搏过,就问心无愧了。
每天放学后,天逸将家里的小方桌抬到院子里,两人一起写作业,一起温书。平时总是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现在俨然一对师徒,严肃认真得很。
天晴指着英语卷子:“罗天逸——这么简单的题你都要错啊?我晕死。”每次不爽的时候,天晴就会连名带姓地叫罗天逸,就好像老师对学生恨铁不成钢一样。
天逸凑过头去,一脸委屈:“简单?你倒是觉得简单哦。你全校第一名得嘛。”
“唉呀,你这张卷子简直莫法看,算了算了,看我这张,我给你讲。”
两人头挨头,一起看天晴的英语卷子,天晴一本正经地讲解:“做阅读理解呢,不要一来就看文章,要先看题。你把题目看一遍,晓得他在问些啥子,也大概晓得了文章讲的啥子。然后,你再带着问题去看文章,发现答案了马上做标记,答题就很容易了。晓得不?”
没听到天逸的回答,天晴一转头,见他正看着自己憨笑。
天晴气结:“罗天逸!你哈戳戳的在笑啥子?我刚才说的啥你听到没有?”
天逸还在憨笑:“晴娃子,你说,我们两个这会像不像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桃花下面一起看《西厢记》?”
想都没有想,一个巴掌就拍到了罗天逸的脑袋上:“贾宝玉!贾宝玉!你跟贾宝玉只有一点像:都是宝器!把阅读理解重新做一次!再做不对,我就干煸你!”
罗天逸乖乖地拿起笔,许天晴得意洋洋地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偷偷地笑了。
院子里的小花园,杜鹃花正在怒放,紫红的花朵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娇艳绚丽。家家户户都在生火做饭,郫县豆瓣和干辣椒的香味四溢。邻居家的小孙子在蹒跚学步,跌跌撞撞地走到天晴面前,咧开小嘴笑了。
天晴正逗着娃娃,看见老许从屋里走出来,踢开了自行车的脚架。
“爸,你走哪儿去?”天晴问道。
“嗯......今天王老师临时有点事,我去帮他顶哈夜自习。”
“哦,好嘛。”天晴狐疑地目送父亲消失在小巷子里,转身漫不经心地对天逸说:“逸娃子,白阿姨弄的凉拌白肉好好吃哦,等会我到你家去吃饭嘛。”
天逸忙着写英语卷子,头也不抬:“我妈不在屋头,她下班回来弄好饭就走了,说晚上有事,喊我自己吃饭。”
“罗叔叔呢?出车了啊?”
“嗯,出车了。”
只听自行车叮铃咣当一阵乱响,天逸一抬头,只看见天晴骑着自行车的背影,风中远远飘来一句话:“逸娃子,给我妈说一声,我有事出去一趟。”
天晴冲上老街,四处张望,哪里还有老许的影子?她迅速地分析了一下:往左走是通向河堤,过了河就是龟山,那里不是中心城区,只有个药厂,没有商业,应该不会走那里。往右走,出去就是大路,吃饭住宿到处都是。走右边,赌一把,碰不到就算了。
天晴调转车头,脚下生风,此时华灯初上,下班时间已过,街上行人不多。狂奔了一两公里,她远远地看见老许的身影,他脊背宽阔却又清秀挺拔,黑发茂密,光看背影,就像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
天晴放慢速度,不远不近地跟在父亲后面。这条路显然不是去父亲学校的。她紧张又忐忑,背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大脑一片空白,只是麻木地跟着。父亲一直不紧不慢地骑着车,她掌心汗水湿滑,几乎握不住车把。两腿无力,没有知觉,无意识地蹬着脚踏,自行车几次差点歪倒。就在天晴快支撑不住的时候,老许在街边停了下来。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路边茂密的香樟树遮住了路灯,显得更加昏暗。老许熟门熟路地走进一个店面:剑南旅馆。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天晴在街对面架好自行车,坐在街沿上。来往行人不多,几乎每个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清秀的女孩子:黑咕隆咚的,这个娃娃坐到这干啥子?
天晴像一尊石像,直愣愣地盯着旅馆门口。四月底的夜晚,凉风习习,天晴手脚冰凉,冷得发木。她肚子一阵阵绞痛,有上厕所的冲动——每次测试800米长跑之前,天晴都会这样。如今,她就像站在环形跑道的起跑线上一样,对于即将来临的事实,既恐惧,又无能为力。如果能回到从前,她宁愿永远也不要找到那张票据,可惜时光不能倒流,她已经闯入了父亲的秘密花园,不可能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只能单枪匹马地走过这一路荆棘,来到临近真相的湖边,等待着那个秘密,“哗”地一下冲出水面。
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老许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楼道口。天晴“蹭”地一下直起身子,紧紧盯住他。老许是一个人出来的,他没有任何停留,飞快地跨上自行车骑走了。天晴心如擂鼓:怎么会是他一个人?是我猜错了?如果真是一个人,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说不通啊。一定有玄机。
天晴稳定心神,打定主意,继续等下去。
夜渐渐深了,行人越来越少。天晴的肚子咕咕直叫,饿得清口水直冒。她不怕痛、不怕累,就怕肚子饿。环顾四周,旁边只有一家水饺店。天晴站起来,揉揉坐得发麻的屁股,准备去吃东西。
与此同时,旅馆楼道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暮色沉沉,但她苗条的身形和姣好的脸庞仍然在灯光下显露无疑。
白璐!真的是白璐!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两个人如同赤身裸体一般暴露在天晴面前时,她还是崩溃了。
心脏像撕裂一样疼,根本喘不过气。泪如泉涌,眼镜片模糊不清,看不清任何东西。她也不需要看东西,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整个人紧紧地蜷缩起来,在街边卷成一团,无声地哭泣。
和父亲在一起的画面一幅幅地掠过脑海:夏日的涪江,波光粼粼,芦花飞扬,老许用指甲刀,一点一点地为天晴剪下一根洁白的芦苇;周末的下午,天晴坐在老许的自行车后座上,穿过梧桐叶间透下来的斑驳阳光,去看刘德华的《天若有情》;冬日的深夜,老许抱着发高烧的天晴,焦急地奔跑在空旷的医院走廊,留下一长串急促的脚步声……天晴越想越哭得厉害,她不明白,爸爸那样爱她,为什么还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对于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女孩来说,这是个世界难题。
天晴行尸走肉一般回到了布壳街。十几年了,她第一次觉得这青石板的路面是如此艰涩难行,自行车无力地靠在身旁,每走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勇气。短短的一截路,已经用掉了天晴剩余的所有力气。
在院门口,她摘下眼镜仔细擦了擦,把马尾重新扎了一次,深吸一口气,鼓起劲,欢快地跑进院子,清脆地叫到:“妈!我回来了!好饿啊!我要吃饭!”李梅急冲冲地迎出来:“哎呀!你这个死女娃子跑到哪儿去了?安心把我急死啊?”
天晴眼睛往里屋一瞟,老许正在灯下备课,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看见天晴回来,他高兴地笑了笑:“晴娃子饿到了哈?快去吃饭。”
深夜,天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想明天该怎么办。她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睡死过去,醒来后,发现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洒在布壳街的青石板上。这条经历了百年风雨的老街,静静地看着和他一起历经沧桑的人们,或者幸福,或者悲伤。也许幸福是幻觉,也许悲伤是转折,世事难料,长路漫漫,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强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