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距离皇宫脚程本就不远,随着陆姒一路买买买,双手很快就堆满,鲜花饼、桂花糕,用油纸包的小笼包、炸油饼,到最后走到宫门前时候,连着卢慎司手中也是陆姒所买的吃食。
起初卢慎司倒未觉有什么,直到到了太和殿门前广场,群臣聚集,卢慎司的父亲卢忠也在其内,看到卢忠铁青的脸色,卢慎司才发觉自己行为不妥,这手里吃食竟是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但想着拿都拿了,这殿前总不能随手丢弃,便也继续拿着了。
其余官员虽窃窃私语,认为卢慎司带一女子上朝实为不妥,但当今圣上既许可,想必也有其用意,为一女子得罪卢家实为不智之举,倒也没人说什么。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厂都督汪直之女才兼文武,抱宝怀珍,巾帼英才也,故今日特赐西厂都督之女陆姒督办厂卫之权,加赐彩缎、罗琦、文玩器具诸珍,另有清单。”宣旨的公公话音刚落,还不等陆姒接旨,殿前便是响起了反对之声。
“臣以为,女子入朝为官乃于体制不和,此女才学也许严加考核,还望陛下三思啊。”开头的是说话已经颤颤巍巍的老臣,他本就与汪直相表里,但是近来汪直越来越嚣张,他又奈何不了汪直,能在此事上给汪直添堵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太祖便曾唤马蓬瀛入宫为女尚宫,永乐皇帝继位,又两次召马蓬瀛入朝,还将其子刘政特许为昌黎儒学终身指导,大人该是好好回家学习了。”陆姒微微皱了皱眉,倒也不慌乱,反而是从后排大步走向殿前,步步生风,一时间到叫朝内年轻官员挪不开眼去,“至于小女有无才学,西厂都督汪直虽为我义父,但我生于宫中,圣上仁慈,念我年幼不忍劳苦,顾交由贵妃抚养,小女虽为奴籍,但也有内侍教学,自幼便懂得亲贤臣远小人,仅是督办之权,我又如何不得?”
殿内外一片鸦雀无声,只觉得陆姒太过咄咄逼人一些,而殿内的皇帝却是击掌赞道,“胆识过人,机巧善辩,朕没识错人。”
卢慎司待皇帝夸赞完毕,也是向前一步,微微躬身后朗声说道:“圣上,陆小姐性情聪慧,且武艺也是上佳,实可谓是惊才艳艳,臣自幼伴读时便自愧不如。”
听卢慎司这么说,朱见深更是开怀,不由得打趣道:“你与卢少统领两人青梅竹马,阿姒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岁了,不如朕做主将你许给卢少统领可好。”
卢慎司苦笑道:“臣倒是求美若渴,只是陆小姐意不在我。”
“圣上,卢少统领虽样貌极佳,但实在与小女性情不和,倒是刚刚在街上见到了于冕于大人,于大人不但与我脾气相投,且生的十分好看,相如秋满月,眼似青莲华,若是小女选也定是选于大人这般的男子。”陆姒听皇帝的语气,七分玩笑三分试探,转念一想,她职权本是监督厂卫,若是与锦衣卫关系密切定是会惹得皇帝怀疑,但两人关系本就密切,若是太过刻意也惹得怀疑,干脆将于冕拉出来,怎么样也是敌人,也只能死道友不死贫道了。
“于冕,你意下如何啊?”果真,朱见深听得如此回答更加满意,先前
于冕连忙出列,答道:“臣以为此事不妥,既然陆小姐才兼文武又深得圣上信任,若是嫁给微臣实在是国家的损失,且从前陆小姐与微臣并不像是与卢少统领一般青梅竹马,能夜出都督府,陆小姐便不要打趣微臣了。”于冕可不管此言陆姒高兴不高兴,高兴也是敌人,不高兴也是敌人。
果然,此话一出陆姒脸色沉了一沉,但依旧是笑颜如花,“于大人莫不是昨日偷窥我都督府了,怎得我府内的动向大人也一清二楚,若是大人心悦小女不如下了朝到小女府上一叙。”
“既陆小姐承认自己才兼文武,冕有一事相问,不知姑娘认为朝中谁为贤臣谁为小人。”于冕将小人二字咬的极重,惹得陆姒有些气恼的狠狠的瞪了于冕一眼。
“小女久居后宫,岂敢多问朝政,至少小女能为贤。”说罢,话锋一转,“至于旁人,朝中贤愚不肖可问宰相,宰相贤愚不肖可问御史,宰相御史若是不知,需问我一女子,那倒不如将其二人撤职罢了。”
于冕平素话少,今日却不知为何忍不住的来驳斥,奈何被陆姒明着顶了回去。
一时间,其余朝臣竟是插不上话,两人针尖麦芒,陆姒明嘲,于冕暗讽,一来一往竟是相得益彰。
皇帝见于冕气的面色发红,想必又是要与陆姒理论一番,心知于冕这脾气随了其父甚是执拗,万一被陆姒说的下不来台,就麻烦了,只得笑劝道:“行了行了,你们两个私下去了解沟通。”
说罢,摆了摆手,随行的太监便高喊了一声“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待众臣子皆言无奏,皇帝便先启程回了寝宫。
皇帝前脚刚走,后脚官员便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攀谈,话里话外无不适这西厂又来了个嚣张的主,日后日子更加难过了。
还未等众人离开,皇帝身边的六公公便再次前来,此次前来确实拎了一不大不小的包袱,越过准备问好的官员,直接走到了陆姒面前,将包裹交给陆姒后一再嘱咐是贵妃娘娘托人带来的,里面是近年来各宫妃嫔与皇帝在陆姒生辰之际赏的些首饰,如今陆姒人离开了,这些礼物也理当物归原主。
陆姒接过包袱后,将自己与卢慎司手中的小零食递给了随行太监,嘱咐道:“六公公,这些是我在街边买的些点心零食,东西不必带达,但一定要给圣上和贵妃传达,阿姒心里念着他们,定不辱所托。”
看陆姒如此得势,官员中有的向陆姒投来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也有伶俐的用目光向陆姒示好,只是很难分辨那目光里究竟是真诚的笑意还是虚伪的谀笑。
听得碎语闲言,六公公手中拂尘一甩,道:“姑娘初出宫闱,还是要自己多加小心,朝内可不止有君子,总有些人觉得咱们奴籍的皆为下品小人,但行为却比小人还要小人。”
“六公公放心,若是阿姒遇到这等人,那也只好求他别犯任何过错了,不然我定是要他掉一层皮才是。”陆姒歪头笑了笑,“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巧阿姒两样皆沾。”
听陆姒这么说,六公公也是放了心进肚子里,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而满朝文武也渐散去,陆姒揉了揉额头也朝家中走去。
刚出宫门口不久,淅沥沥的细雨便将天空染上了温润的粉青色,如极薄的瓷器,而至积云浓密处,又似是错落的裂纹开片。
想必离雨停也不远了。
陆姒出门时并未带伞,索性雨又不大,便淋着细雨在街上阔步而行,头顶却忽然暗了下来,原以为是卢慎司,回头却发现是于冕,陆姒不得有些好奇。
“我送你回府。”还未等陆姒开口询问,于冕便率先开口,“我家离都督府并不算远,也算是顺路。”
“于大人有什么话便说。”陆姒眼角余光瞥到于冕另一边的肩膀已经被雨淋湿,没有多想便握住了于冕执伞的手,将雨伞推向于冕一侧,“我早就淋湿了,何苦牵扯大人一同淋雨,若是大人着凉小女子可是要心疼的。”
于冕没有说话,只是低垂着眸子,注视着陆姒握着自己的手,感觉到于冕的目光,陆姒有些尴尬,讪讪的将手拿了下来,却不料雨伞再次向自己这边倾斜过来。
“你终究是个女子。”于冕的目光又回到了正前方,语调很平静,“你今日说谎了。”
陆姒一怔:“什么?”
“你当真不知朝中谁为奸佞小人?”
若论奸佞小人......
于冕笑意渐深,耐心的等着陆姒的回答。
“还是原话送给大人,至少小女能为贤,其余人与我何干?”
就在于冕正欲继续询问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陆姒下意识地拽着于冕向后一步,却不料自己未站稳,一个趔趄崴了脚,于冕急忙伸手去挽住陆姒,结果自然是陆姒不偏不倚的撞进了于冕怀里。
于冕比陆姒高出许多,呼吸沉沉的落在陆姒的脖颈见,又暖又苏,让陆姒不由得有些沉迷,可他在陆姒耳畔呢喃的一句话,却让陆姒有些惊慌的推开了他。
他说,现如今最大的奸佞便是西厂都督,汪直。
原本还算和谐的氛围霎时间被打破,仿佛一瞬间陷入了死寂,再没有别的声音,只留了一句,现如今最大的奸佞便是西厂都督,汪直。
“还望大人谨言慎行。”
于冕盯着陆姒的眼眸,步步紧逼,句句都像是石子砸在陆姒心里,“六宫之内,我朝上下,谁不知西厂威名,只是不敢说罢了,因为......”他冷笑了一声,明明是一张好看的脸,却似前来索命的厉鬼。
“因为说实话的人都死了。”
“于大人说的阿姒不明白,也不愿意明白,但是还是想劝大人一句,莫要苦苦执着于一句真话,一个真相,满朝文武甘愿装聋作哑以免保全自身,于大人莫要害了自己不说还牵连无辜。”
于冕的神情瞬息万变,唯有一双眸子渗着寒意,冰冷刺骨,随后仿佛是自嘲一般的笑了笑,不屑道:“是下官判断失误,扰了姑娘。”
许是沾了雨气,陆姒只觉得有些不适,轻咳出声,陆姒极力抑制住咳嗽,却变得愈发严重起来。
于冕将伞塞到陆姒手中,脱下大氅给陆姒披上,静默片刻,最后想了想还是嘱咐道:“今年多雨,陆姑娘以后出来还是多穿几件,免得染了风寒。”
“大人对女子都如此”平时除了汪直,连看管她长大的万贵妃都不曾关切过陆姒的身子,平静无澜的心突然被一丝暖阳惊起涟漪,于冕没有说话,只是独自一人前行后在拐角的巷子处消失。
等回过神儿来,陆姒不免有些懊恼,也不知为何,这嘴里的话未经过脑子便说了出口,水火不相容,他是前朝最为清正廉洁的高官于谦之子。
而她是西厂督主的义女,更是皇上放在厂卫朝臣中的一颗炸弹。
两个人注定不相容,这么想着,陆姒裹紧了大氅,打着雨伞快步消失在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