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胖子说,有两种失眠最可耻,第一种,因为失去而失眠;第二种,因为得不到而失眠。我的失眠,是因为得到了咖啡,失去了女人。
因为有睡眠障碍,我是不喜欢喝咖啡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不能喝咖啡的。灌顶最恨我的,就是这一点。她曾经偷着在我的饮料里加过咖啡。
那是我第一次喝咖啡,喝到一半的时候,大脑正中似乎就有一根神经嗖一下凉了起来,那叫一个神清气爽,以至于我一下子话多起来,缠着灌顶,一定要让她讲那个小狐狸的故事。
灌顶特别诧异,说:“你还真是一个怪人,能把咖啡喝出酒的怪气来。”我这才知道,我被灌顶给灌了咖啡,我心里一阵惊慌,想着那一直似有若无的睡眠,不由得担心起来。
那一天,我惶恐地看着太阳落山,担忧地躺在床上,无限虔诚地向着天空祈祷,希望我的睡眠不要受这杯咖啡的影响。我紧紧地闭上眼睛,我慢慢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可我的大脑里,不断地播放各样人生的各种片段。
那一天,有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女人领着一个女孩子,那个女人从女孩子的手里夺过一个糖果,递给我……
那一个上午,我听邻居婶婶说,她有个亲戚住在城里,每年都会开车来看她,带来好多好吃的东西,那个亲戚有一个比我大一点的女孩子……
一个沉闷的夜晚,我正和爸爸坐在屋檐下点燃艾草熏蚊子,大门推开了,邻居家的哥哥跑进来,递给我爸爸一封信,然后又跑掉了。我爸爸回到房子里看信……
太阳明晃晃的时候,我坐在一个红色的绒布沙发里,看着墙角有一只蜘蛛支起长长的脚,爬到窗口,然后消失在窗户后,那是在哪里,我想不起来……
月亮飞起来的时候,我说不清,那分明就是飞起来的样子,晃晃悠悠的感觉,树的影子也被扯得飘起来,而我就绊倒在树影中间,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说不清我的感觉。
我迷迷糊糊的,我以为那是睡眠,应该是梦吧,可我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这不过是我的一个又一个的想法,夹杂着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回忆。我睡不着,我只能睁着眼睛看,看看不到的星星,数数不清的自己的呼吸。
睡不着的感觉让我很想毁了自己。我在床上张牙舞爪,胳膊腿对打,然后又打坐念经,折腾得天也荒了、地也老了,还是睡意全无。我恨极了,决定去毁灌顶。
我抓起电话打过去,我是词语含糊了,可那边却语调清新:“喂,醍醐啊,你今天怎么想起主动给我打电话来?难道是咖啡瘾发作了?”我恨得咬牙切齿地大喊道:“你赔我睡眠!”“什么?你让我陪你睡?那怎么行?”灌顶用的是极其夸张的嗲声嗲气。饶是生气,我也被气乐了,但睡不着的烦躁马上又袭上心来,我沮丧地说:“我睡不着啊,我睡不着。”灌顶马上说:“太阳都三竿了,你不怕晒了你的屁股啊?”
我摇晃着糨糊一样的脑袋下了床,走到窗前,准备扯开窗帘。灌顶那边忽然传来了轻柔的音乐,节奏舒缓,曲调悠扬。我心情大好,又折回去,把被褥堆起一点,当作枕头,歪倒着躺下。我双手双脚全部摊开,胳膊腿都垂到了床的外面,空空地吊着,那种微颤的重力反而让我感觉极为舒服。但是仅仅几分钟,我就又侧起身子,把自己的身体蜷起来。我如此换了几种姿势后,不知何时睡着了。
在梦里,我莫名其妙地踏着祥云,飞腾而起,忽然转弯,一杯咖啡截住去路。我端起咖啡,一饮而尽。不知怎的,我又坐进了一座房子里,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居然是一杯咖啡自己送上门来。我端起咖啡,又是一饮而尽。
我好像是睡着的,又好像是醒着的,我对自己一饮而尽的那个豪气特别得意,像是一刀斩华雄,温酒待英雄一样。可很快沮丧就又袭来,那是咖啡,不是酒,我就喃喃道,二师兄啊二师兄,人参果都被你吃成了“一口吞”。
我到处游走,有时候是在水里,有时候是在天上,天空到处是白云,把天空分成一条一块的梯田,梯田的中间,还有一串字,我瞪大眼睛看,看不清,再看,还是看不清,那里分明有字,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这景色如此之美,这字一定是祝福,可也未必,那也许就是一个未来的预言书,预言的肯定是祸事,我的心紧紧地缩起来。
忽然,耳边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我一下子跳起来。动作是干脆的,可身体却一路歪斜着抢出去,终于摔倒在地上,我的腿重重地撞在床腿上。我龇牙咧嘴了好半天,终于明白过来,那声脆响,是我掉在地上的手机。有一丝亮光透过窗帘,照到了地上。地上,躺着我那个黑乎乎的手机,手机居然还在响着音乐,像是不死的挣扎。对于站在地狱边缘的人,不死,才是一种残酷。
不知道灌顶在那里干什么,也不知道这音乐到底播放了多久。音乐是好的,可此时,我只有不耐烦——睡眠不好的不耐烦。我挂掉和灌顶的通话,让音乐只停在了她的世界。
我拖着一条伤腿去扯开窗帘,天是灰蒙蒙的。走过一个又一个没有太阳的日子,真心像是走到了世界的边缘,没有时间概念,与温热的世俗的繁荣也毫不相关,只是熬着,熬过一关,喘息一口,再接着熬下一关。
腿上的伤居然很深,木头床的棱角太过整齐,深刻地切进我的膝盖,一大滴血挤在伤口处,浓浓的,饱满得滴不落。我找不到纱布,用两个创可贴横竖两下给它做了了结。
今天没有安排什么事情,本来我唯一的计划就是睡觉,可如今欲睡不能。我回头看着床,这是我的恐怖之源。就像一个鬼魅,说着能赐予你超越一切能量的鬼话,诱惑你,然后给你一个正好相反的现实。一个睡眠安好的人是无法理解我的这种心情的。
我人生第一个睡眠不好的日子,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的春天。我一个人待在被一个荒凉的大院子围住的房子里。夜,早就在惊悚呼号的风中,拉开了序幕。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还把所有的门、窗子都用厚厚的帘幕遮住。我裹着一床绣花大棉被,缩在窗帘后的墙角里,瞪大着眼睛看着房间里的一切。桌子、椅子、柜子、沙发,只是木呆呆地沉寂着,不反馈一点情绪。从窗缝里往里钻的风,发出得意的鬼魅之声。
这一天,我见了一个死的人,我该是见过她多次,但我人生第一次认识她,是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邻居王叔告诉我,这是我妈妈。
我定定地看着这个人,她迷蒙的眼睛忽然睁大了,看着我,眼角略略发红,有泪一样的东西闪烁着,却不是泪。紧接着,生命就定格在此处。我不知所措,不靠近,也不称呼。
有人把那双眼睛蒙上,有人开始哀号,有人把我推开。邻居王叔不知道从哪里出来,把我带走,离开了那个房间,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这个荒凉的大院子里。这不是我的家,也不是王叔的家,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人的家。那只是一个荒凉的大院子。我唯一能信任的就是我的邻居王叔,他是我爸唯一的一个把子兄弟。可他也走了,说是要代我送一下那个女人。
我的脑子里一直印着那女人临死时的样子。她的脸有点面熟,我在哪里见过?那张脸很和蔼、很富贵,和村里的人不一样。哦,对了,她是王叔家常来的那个城里客人。是那个从她女儿手里抢过糖果递给我的人。
她死了,在这个地方死了,这个既算不得城里又不是什么乡村的地方死了。王叔跟我说,她最听我的话,只有我来,她才能咽下最后一口气。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好像我是地狱杀手一样。然后我就被带过来,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我又被带走,走进这座荒凉的大院子。没有头,没有尾。
我来到这个荒院子的时候,天光尚亮。我看到一层层阴森森的枯树的黑影,一堆堆残雪覆盖着的枯花的烂枝,偶尔现出一个花蕊,也失了颜色,成了一段冷湿的柴,还有就是一段段倒塌又胡乱垒砌的小墙,横七竖八着。
我的世界,就在这个荒凉的院子里,走进了荒凉,来源荒了,去处也荒了,就连我自己这个人,也在这种荒凉中虚无缥缈起来。有那么一刹那,我认为,我就是聊斋里面的一个鬼,在荒凉的院子里,延续荒诞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