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宿舍里的人寥寥无几。
舒微轻声推门进来,拿着一大包零食和保温桶。
“小雅——!”她坏坏的把那个“雅”字拉得很长,从桌上拿个饭盒过来:“尝尝我妈的手艺,八珍鸡汤。好喝。我给你带来的。”
“哦,你来了!”小雅的声音微弱,躺在那,背着身。毛巾被盖到头上。
“来啊,乖!”她把那碗鸡汤小心翼翼地端过来,用手扇了扇:“我跟我妈说了,这几天可以在宿舍呆着考试,就是必须天天给她打个电话。”
“嘿嘿,一想到不用听我妈唠叨,就开心!快起来嘛,一会儿我们出去散散步!”舒微的声音欢快,一点都看不出是要高考的。
“怎么了?”她靠近,坐到小雅身边,掀开毛巾被:“怎么了,抖什么,感冒了?”
小雅呻吟的转过身:“我有点冷,头很疼。浑身冷汗!”
“吃错什么东西了?”舒微赶紧摸她的头:“发烧了!”说着又摸了摸她的手:“怎么手冰凉,还出冷汗啊!”
“刚刚就是这样了,我就是紧张!”小雅的声音瑟瑟发抖。
“走,走!”舒微从旁边拿了件衣服,又掏自己的口袋:“换衣服,去医院看看,这会卫生点没人。我这还有钱,差不多应该够。”
“没事!”
“快,有事就晚了。”说着,扶起她,出学校打了车,往医院赶。
“她没事!考前太紧张了,有点电解质紊乱,挂个针就好了,不是感冒!”舒微把身上的袖珍错题本合上,从凳子上跳下来,听到这样的回答,放下心来。
坐在急诊室那儿,舒微摸摸她的头:“退了好像,你自己就吓自己吧!”
小雅渐渐缓过来:“舒微,我就是紧张。我们家就供我这一个,考不好就完了。”
“你怎么知道考不好,你笔一挥,就是你的‘锦绣河山’嘛!”舒微嘿嘿笑,“一会儿回去,咱俩一起去湖边浪漫下好不?”
“你不紧张?”
“紧——张——!”舒微抖了抖手:“所以我才不住家里的!看着你,我不紧张!”
“快,让一下!”一个护士跑过来,把舒微拨到一边。
几个人推着病床进来,旁边一女生紧随其后地跟着。舒微觉着眼熟,站在那发愣,也没注意那医生在说什么。
“大出血!”医生交代着护士拿东西,舒微站在那,病人散落的头发遮着脸,似是奄奄一息了。
“这不是舒微吗?”那个跟进来的女生倒先认出了她。
“哦!”舒微恍然大悟。
“你姐大出血了!今天……”
“什么?”舒微大吃一惊,赶紧跑到那边的病床,撩开头发,姐姐苍白如纸的面孔和眼角似有似无的泪痕。她小心地叫了一声:“姐!”
舒琳并没有回应,只是紧锁着眉头,发出一声闷嗯。
“大出血?是例假吗?”她着急地问医生。
“哦,你是她妹妹?”医生犹豫再三,“这样,你先到一边!”
那女生拉了舒微过来:“你别急,她大概是……”
“是什么啊?”舒微不解地看着她,不好的兆头已涌上来。
“是这样,她应该是人流没做好,所以才……”姐姐的同学有些支吾,急着跺脚:“你也不懂,只是这事我还没和学院说,既然看到你了,正好。我觉得不要让学校知道。该让你妈妈知道,否则真出了事就不好了!”
舒微心头滚上一阵痛,转头看了眼姐姐,护士正把血糊糊的裤子和床单扯出来,她看不到姐姐的脸,只隐约能看到那长长的黑发:“是谁?”舒微的声音变得冷森森。
“你还小,都是谈朋友了。不过赵哲明太不是东西了。说甩就甩了,你姐也太善良太要面子。你好好安慰她。”
“来,签个字!”医生从护士那拿个单子,给姐姐的同学,“幸亏送来的早,否则都有生命危险了。人流能是在外面随便做的吗?”那女生有些迟疑,接过来,拿起笔。
舒微看到她为难的样子。“我签吧!”舒微拿过笔,“那男的人呢?哪个大学的!”
医生打量了下舒微:“等之后叫了家人再补一张。”
“他是淮林大学的。不过,你找他可能也没用。”
“现在该住哪?”
“应该是在宿舍,南校区31栋。几楼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马上就该离校了,这两天该是他们毕业的日子!”那女生并没多想,把能说的全说了,她盘算,与其告诉舒琳的妈妈,还不如告诉她妹妹,这样自己也不至于牵扯进去。
舒微却没有言语,看到护士把帘子拉开了,走上前,怜惜地抚了抚舒琳的额头,冷汗还腻在脸上。
她颤抖地叫了一声:“姐……”姐姐却没有回应。护士正使劲在她细弱的手背上拍,找血管。啪啪的声音像是敲在自己的心上。
“你打电话给他,好吗?”舒微回过头对她讲。
“哦,好!”她拿出手机找号码,拨了下,等通了她刚说一句,那边就挂了。
“他估计不想接!我觉得他知道!”那女生也气愤的又拨了一次,那边直接就关机了。
舒微再不多想,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就冲出了急诊室。
她听到小雅在身后叫。自己却没有答应,径直往外冲。血糊糊的床单和衣裤一直在眼前旋转,还有漆黑的长发和苍白的面孔。她不知道人流到底是怎么做的,有多疼。但是她感觉到一种降临在姐姐身上的伤害和屈辱,而这种伤害和屈辱一下子灼痛了她的神经。
舒微边跑边从口袋里拿出剩下的钱,粗眼一看,不知道够不够打车去淮林。想想还是拦了一辆,直奔淮大。
在校区转悠大半天,终于找到那个31栋。她将一把零碎钱全塞给司机,飞快跳下车来。
快十一点,这栋宿舍楼估计是毕业生的,吵吵嚷嚷,拉门旁边还堆着好几十个纸盒子。她没等那司机反应,直接往宿舍楼冲。
“喂,那谁啊。这时候女生不能进!”宿舍管理员赶紧拉住已经像弹出枪口子弹的舒微。
她气喘吁吁:“我找,找,赵哲明!”
“都什么时候了,明天找吧!马上要熄灯了。”管理员看着激动的舒微,使劲拽住她。
“他,他住几楼?”
“明天找吧。还不知道住几楼,你干什么的!”管理员回过味,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来者不善,不像是这大学里的。
舒微灵机一动:“他爸进医院了,我得找他回去!”
“是吗?”管理员狐疑地看着她。
那出租车司机从车上下来,拉住舒微:“还差二十块钱!”
舒微顿时急了,心下快速盘算,绝不能耽误。一会儿真熄灯了,管理员估计更有借口。她让司机等等,一个人从阶梯那跳下来,看着有八层的宿舍楼,真猜不出那个王八蛋在几楼。
她想了想,举起两只手扣在嘴边:“赵哲明,你快出来。赵哲明。”她的声音大得吓人,扯起来,居然撕心裂肺的,不停不休的叫起来。宿舍管理员吓一跳,赶紧出来拉她。整个楼的男生都探出头,只见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孩子上蹿下跳地叫着。
“别叫了!”管理员拉住她。
“那你帮我把他找出来!”舒微停下来,大声喘着气。
“你还威胁我了,再叫,我就找保安了!”
“你先别找保安,人家肯定是有急事,你帮着叫出来呗。这样车钱也好给我!”司机在旁边拉着管理员。
舒微眼看管理员没有找的意思,生气的又大声要叫。
“舒—微?”一个男生的声音从门口传出来,试探地叫着,“是你吗?”
舒微停下来,在夜色中打量着他,似曾相识。
那男生走近:“果真是你!”他呵呵笑了笑,“你怎么在这?”话语里带着点惊喜,显然跟这样的气氛场合很不搭调。
“哦,是你啊!”舒微也认出他来:“你认识赵哲明吗?”
他看到暗色下她气鼓鼓的表情,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夜里反射着清亮的光:“阿姨,没事,我认识她。您先去吧。”说着,拉舒微到一边。
“那这钱……”司机也赶紧凑上来。
男孩看了看出租车司机:“多少?”,紧接着从裤兜里掏出个皮夹子,抽了张出来,打发那人先走。
舒微看到眼前这个曾在南城中学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子,略感讶异。这次他穿的不是白色的衬衫,但棱角分明的轮廓却是在她印象之中的。
“谢谢你!”舒微稍微平复,仍然一眼的激愤。
“很急吗?”他的声音依然不慌不忙,想了想:“你在这等着!”说着转身进去,在阿姨那查了查单子,等舒微再看过去,已没了踪影。
舒微在楼下烦躁的徘徊,也不知道姐姐现在是否醒来,该不该告诉家里,那边应该有人照顾吧。她这样想,就看到两个人一起下来。
“赵哲明?”舒微的语气还算冷静。
“舒?”他看着她:“你来找我?”
“废话,你知道我姐现在在哪呢?”
“我们已经分手了,在哪也不重要了。她也清楚。这事你一个小孩子也不懂啊!”他打量着舒微,有些轻蔑的语气。
舒微看到他这样:“那好吧!”眼珠一转,拉他到了一边,小声冷言,“赵哲明,我现在对你讲,她这会儿在医院生命垂危。你居然这么说,要你过去只能刺激她。”她伸出手,骄傲地仰起下巴:“先拿两千块付医药费。”
“讹诈啊,凭什么?”
“你不拿也行,我今天就嚷嚷的让全楼人都知道。你这个王八蛋强奸我姐姐,还逼迫她打胎。我还告到你学院去。别的不说,孩子是证据吧。你想清楚。”舒微伶牙俐齿的死死盯着他:“我够给你面子了,否则我这会儿就大喊,我姐连命都快没了,我还在意谁的面子不成?”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大的小丫头居然如此要挟,顿时有些慌神。
“你行!但是我只有一千。”
“还打折?不行,必须两千!”舒微一寸不饶。
他仰头看了看那些探头探脑的人:“那好!”说着,就往前走,“我们到门口取!”
舒微怀疑地斜眼看他,就跟了过去。
远处站着的那个男生看到舒微要走,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上去。
“舒微!”他还是不放心的提起步子跟了过来。她转头,才想起来:“对,一会儿我就还你钱!”
两个人跟着赵哲明从取款机提了钱,舒微笨拙的点着,边点边说:“我只管现在救我姐,这事你们解决。你可别想着溜!”
“切!”他看着她笨拙的数着钱:“连钱都不会数的人,你懂什么啊。不过你也让她别做傻事。她现在很危险吗?”
舒微不耐烦的把钱给了身边的男孩子,让他数。死死盯着他:“她死了,你也别想好过!”说着,转头问,“是两千吗?”
他细长的手指点了下,嗯的点头,有些尴尬地看着赵哲明。那人已经趁机溜了。
“给你!”男孩子递钱给她。
舒微抽出一张一百塞他手里:“谢谢你!”再没什么力气和心情,一把钱看也没看就握在手里,伸胳膊要打车。
“你一个人回去?”他有些担心。
“对!”舒微转身,看了看他,感谢地笑起来,“没事的!我现在都能拿刀砍人,再说谁把我当女孩子了,出不了事!”
男孩听到这句,眼神闪过一丝莫名怜爱,他想了想,伸手帮她打辆车,开了车门:“那你上去吧,小心点!”
舒微对他摆摆手,礼貌地笑了下,两颗虎牙在夜色下泛着乳白的光。
眼看带着舒微离开的出租车消失在夜色里,他忽然有些莫名。这个女孩子有些特别。他这样想。还没走到宿舍楼已开始担心她的安全来。而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问。
正胡思乱想,天边打了一个闪,不一会儿,轰隆隆的雷声就滚了过来。他仰头看了看天色,有些后悔没有跟着她一起过去。
坐在车里的舒微看到天边的闪,忽然心慌起来。紧接着雷声轰的一声炸响开来,她禁不住叫了一声,坐在后面蜷缩成一团。
“打雷了,得快点,一会儿下起雨,路上就危险了!”司机并没有注意舒微。而此时的她开始有些神经质的瑟瑟发抖起来,眼神充满着惊恐,牙齿哒哒的上下碰击作响。她强制自己凝神屏气的盯着窗外,却浑身抖得更厉害。
她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做,姐姐漆黑的长发和血淋淋的衣裤床单开始在电光中一闪而过,无边的恐惧和疲惫汹涌袭来,脚底下蹿上一阵凉来。
又是一个大雷劈过来。
“你怎么了?”司机觉得不对劲。
“没~没什么,我就是害怕打雷,快到了吧!”舒微稍稍探出头,看着窗外。眼泪顺着眼角禁不住滚落下来,她紧紧闭上眼睛:“师傅!”她抹了下泪水,“您能不能用手机帮我拨个电话!”
司机看她的样子,好心把手机递给她:“你拨吧!”
舒微颤抖着接过手机,打亮屏幕,拿手指摩挲着键,拨了个号码。接着传来不长不短的嘟声。
“接啊!”舒微心神不宁,暗自祈求。
“喂?”那声音很温和,终于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舒微的心顿时有了些着落,车窗外又接二连三打着闪,她完全控制不住地慌了:“陆老师,我是舒微!”
“舒微?这么晚,你怎么了?”
“你来趟医院好吗,帮帮我!我,不是,她……帮帮我!”她的话开始语无伦次。
“你现在在哪?”
“马上就到医院了!”天边又是一阵雷滚过来,手指禁不住一松,手机重重的摔了下去。她手忙脚乱的蹲下身去够。
“打雷的时候别打手机,危险!”司机探手把手机要了过来。
舒微靠在车门边,有些出神。耳边缠绕着自己孩提时的哭闹声,四周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黑漆漆紧锁的门,又是这样的可怕场景。她禁不住痛苦地闭上了眼。窗外已是雨声大作,雨水顺着车窗浇了下来。
等舒微下车的时候,正看到门房边的陆淳站在房檐下四处张望。她深深呼出口气,叫了一声:“陆老师!”
他循声抬头,看着远处的小丫头已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了。赶紧撑伞跑过来。天边又是一个雷劈了下来,电光频闪。舒微朝他跑过来,脸色煞白。
“怎么了,舒微?”陆淳赶紧将伞撑到她的头顶。
舒微咬着嘴唇,满眼的惶恐。陆淳头一次看到如此娇弱惊恐的舒微,有些不知所措:“先进去再说,你哪不舒服吗?”
她狠命地摇摇头,被陆淳拉着先进了门诊楼。
等舒微拿着条毛巾静静坐在姐姐的床边时,陆淳才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此时的舒琳看起来更加虚弱,发着高烧,嘴角干的裂出皮来。他没有作声,只是帮着她拿暖袋敷着由于挂针发肿的手背。
“舒微!”沉吟片刻的陆淳开了口,“你先回去睡觉,后天就要高考了。这就别操心了。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先不要告诉父母,省得让老人伤心。”
“嗯!”舒微疲倦地抬起头,站起身。
“走,我先送你回去!”陆淳也起身,往门口走。凌晨的医院安静极了,走廊里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
“好好考试!听到没?”陆淳爱惜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以后不许这么冲动。万一出点事怎么办,不说还要高考了,你自己谁都不认识,就摸去找。出了问题,谁不担心?”
舒微心神刚定,有些愣怔:“嗯,没事!”垂头丧气地挪着步子。
“好好休息,明天就不要看书了!怎么想到找我的?”陆淳忽然想起来,有些不解地问,“当然,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舒琳在这样的境况下看到我,可能……她会觉得尴尬!”
“啊?”舒微有些恍惚,只是第一意识觉得该找他,并没有想其他。“可能觉得踏实放心吧!”她想了想,停住脚,转身看着陆淳,“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不是很远。谢谢您,陆老师!”这时的舒微像是忽然长大了,言语柔和稳当,宁静的眸子闪烁着一种坚定,水一般静谧。
“我送你到校门口。这还大半夜的!不过雨是停了!”陆淳担心起来,引着她出来。
舒微仰头看了看天边:“快亮了,放心吧。没事!”她微笑着让他止步,自顾自下了楼梯,快步往医院大门外走去。
陆淳立在原地,顺手点了一支烟。看着那个身影从门边一闪而逝,心头滚上了阵感动。他轻轻笑了笑,叹口气:“丫头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