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亲之间基本上无事不登三宝殿。要媒人干什么?媒人是矗立在婚姻的肚皮上的双刃剑。双方媒人各为其主,男方推一剑,伤口就裂一节,女方推一剑,伤口就向男方裂一节。新亲两家这样推来搡去。剑拔出来了,肚皮上的伤口才有愈合的机会。而剑一直伫立在肚皮上,不拔去,就有被主子推来搡去的可能。裂口越来越大,惨不忍睹,最终婚姻的五脏六腑轰然塌出,发臭腐烂,让围观者为之摇头呕吐。这下可好,新亲也相安无事了。他们好像一结亲就达成了在婚姻的肚皮上插上一剑的共识。那自然,歃血嘛,就喜欢看鲜血从双方的伤口流出。不要媒人好像不行,信誓旦旦地插进这把剑好像才可显示出各自的真诚。真是与众不同的歃血。在那把利剑拔出前,男方登女方的门总是顾忌重重;女方的造访也令男方猝不及防。有了媒人就不同凡响了,好一个老鸨的嘴。亲家俩谁登谁的门都不曾堂而皇之。这不王德茂又来了。柳家对他热情款待,他也毫不做作。这次他再留下用餐,在福海眼中就成了穷酸鬼。
“昨天我一听我亲家说你把日子看好了,就赶紧到干亲屋里和她说道了。我干亲说这可是大事,再也不能拖着了。”
“什么时候?”长生笑容常驻,与妻子洗耳恭听。他俩迫切等待王德茂说出初九,想必女方也是通情达理的。
“腊月初九。”王德茂吃了一口菜,将筷子像模像样地放到桌上。“琴琴妈刚开始说是放到正月初三,她的意思是正月里什么都有,能省钱。我想了想觉得不合适。咱这里不都讲究本命年结婚不好吗。再一个是我认为咱腊月里把事情了了,到正月里两个娃巡回探亲不就是顺理成章吗。你说正月里都探亲呢,咱在屋里操办结婚,热热闹闹的事也不热闹了,好像咱就把人臭完了。再一个,正月里人这肚里大鱼大肉都绞得乱肠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扬汤止沸。”
“对,我也正是这么划算的。”长生说。
“奥,还有一百斤棉花呢。弹好了就送去。”
“肯定呢。”
“行礼是腊月初一,不紧吧?”
“不禁不禁。到时候我寻几个利索的和他叔叔一块去,我就不去了。”
“不去了不去了,什么事有他叔叔在。”
“到时候可要麻烦你了。”
“我想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那里的妇女爱淘喜钱。”
“喜事自然淘喜钱。”
王德茂放下筷子用手在嘴上一抹。
“怎么不多吃些?”
“我再给你舀一碗。”翠花古道热肠地说着,伸手就取客人的碗。
“不要了,不要了。”王德茂挥着手说。
“吃好,要不我福海没脸上你门了。”柳老太笑吟吟道。
“好了。”王德茂好是得意。
“吸烟,吸烟。”
王德茂娴熟地取出一支烟,悠然地吸了起来,“你家里没人抽烟吗?”
“没有。三个孩子都不抽烟喝酒。”
“不抽烟是好事。像你父子四个要是抽起来,一天最少都得十块钱烟钱。我现在这痰是越来越不像痰了。我老婆一直骂我抽死鬼。没办法,戒不了呀。就是想戒,戒了以后咱这嘴不也闲了吗。我就想开,活一天是一天。”
“抽上了就戒不了了。”
王德茂抽第二支烟时,长生他们也吃好了。翠花与福海收拾残局,长生在床沿坐定。
“我听说你摆过地摊。”长生说。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冬天里在家里没事就买辆二手三轮车摆地摊。咱也不逢集赶会。就在我村的公路口,能挣几个是几个。”
“那现在怎么又改成三轮摩托了呢?”
“唉,前一年的时候,吴恩军有事把车借走了,在他家里放了几天,谁知道王静兄弟把车开到石头坡去了。用着就是那么回事,他还给卖了。”
“那他就没有给你钱?”翠花吃惊道。
“给什么呢给。你还不知道我南边的村子,就那几亩地,能有几个钱。谁屋过事向别人张口,人家能借给你五六百块钱就算是给你脸面了。我那车卖废铁也就千八百块钱。再说都是亲戚。咱也不好为这小事张口。话说回来,我一看见那烂车就生气。一天到晚挣不了几个钱,还把咱像狗一样栓在那里。我要卖,我老婆不行。这下别人卖了,咱也安安稳稳坐在屋里了。”
“王静的兄弟也太不像话了。”这样的事翠花闻所未闻。
“我了解你南边的情况。关键是靠山地少,村里人没事干。”长生说。“就没有几户真正有钱的。看你那边的小伙子整天西装革履,双手插在裤兜里,往巷子里一站,跟个公子哥似的,就是口袋里没有一分钱。”
“哎呀,这下你可说得太对了。”王德茂笑道。“就是这样的。不过结了婚照样会过日子。”
屋里寂静下来,正因为王德茂的口无遮拦,翠花内心哽咽着身心不自在了好几天,心想,如此一窝新亲,以后往来时得万分小心不可,尽量不往来。
“今年的棉花行情确实好。这么些年都没有碰到这行情了。”王德茂点燃烟。
“总有十来年了吧。像今年的行情,农民的日子过得还松快。”
“过去老喊计划生育。现在就是让生育,也没人敢生育二胎了,消费太高了。就是抱个女娃还得五六千呢。我家里这三十亩棉花也止不住饥荒。一有空我们就赶紧打零工。”翠花说道。
“生养一个就好着呢。现在这年轻人都想开了。我看关键还是你们这里跟我们那里的条件不一样,大部分人的想法也不一样。我那边有钱的也不少,他们的房子盖得再高大,我那边也没有哪个家庭一天到晚为了挣钱,把自己使唤得跟牲口似的。你这边就不同了,关键还是有地可耕种。你屋里盖一层,邻居就盖两层,总之口袋里那几个血汗钱都垒到砖瓦上了。”
“有的房子老早就盖好了,人都住进去了,也没有装修。唉,人就是这鬼样,身上有十万块钱,看上别人十二万的房子好,就要也盖起来。住上几年也就后悔说当初不如把钱投资到哪里。现在要花钱了,还得借贷呢。”长生说。
“说到这,你俩不知道听说了吗,吴琴五里铺的小姑,几个孩子都在城里干大事呢。他俩口子就要在屋里盖房。说盖还盖起来了,也不知道跟谁怄气呢。你说盖那有什么意思,老两口了,屋里的两间房怎么都把他俩发落了。现在盖得这么重,死后,谁要他俩那房,卖也没人买。脑子就跟进水了似的。”王德茂深情投入。
“有钱人的想法就是和咱这穷人不一样。”翠花有感而发。
“你的棉花卖了什么价钱?”王德茂问。
“三块钱卖了一部分。”
“像这价钱就美着呢。我村里大多数人还没有动称呢。还要再等涨些才出手。人心不知足呀。谁知道现在不涨反而开始降了。”
“这东西,想出手就出手,压着没意思。变成钱放在兜里才实在呢。我那天实在是顶不住了,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要是还余勇可兑,我也不出手。”
“钱抓到手才靠谱呢。”王德茂说。
王德茂一来,长生就猜到日子定了。他这是捎带后一节钱来了。长生把前一节一交,就开始为钱犯愁。前面已知,北滩的农田大多数是盐碱地。那一年棉花刚绽放,连阴雨就开始了,像是得了痢疾。老天不痛快,农人在下面也不爽快。有不少低洼的棉田积水几十天都退不去。这种百年不遇的连阴雨着实让棉农郁闷得不知所措。长生早已算得一清二楚,加上给女方后一节钱,再怎么也得有五万块钱才能把福海的婚事了结了。虽然棉花一绽放,行情就下来了,但对于两块五的价钱,长生不满意。他那三十亩棉田正常情况下能产一万五千斤,而今年是涝年,棉花势必严重减产,品质也会受到雨水影响。然而,那一年行情一直走俏。雨打花也能卖个好价钱,这倒是让农人疯狂了。行情越看涨,农人越是不出手。后来一直涨到三块多。要不是长生急于用钱,他不计划将家里的棉花抛售一空。
长生断然不会把后一节钱一次给女方。那样无疑在女方看来柳家出手很大方。既然已经进展到这份上了,男方夸富贵不会多多益善,反而适得其反招惹是非。这就得恰到好处,即给媒人脸面,也不能让他忘乎所以满载而归。
“德茂哥,你来了我也就不跑了,这不结婚的日子定了,我先给你拿八千块钱,让亲家该买什么买着。剩下的等行礼的时候我叫张德发带过去。”
“能行。”王德茂也不客气两句。“距离行礼也没有多少日子了。你该准备什么准备着,剩下的钱到行礼那天再结算。”
“有一件事我还是不放心。到结婚那天,石头坡总不会闹事吧。”长生也知晓吴家把石头坡的小伙子耽误成老大难了。
“没事。要那两个娃干什么呢。别说两个,就吴恩军一人就把他吓住了。这你大可不必上心。再说,石头坡那小子还没有找下对象呢,还有这闲心。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确实,吴恩军长得跟鲁智深似的。”
夏丽萍吃了饭就去王德茂家。王德茂没有回来,她便与王夫人叙叙旧。从当年的抱养女儿到养大成人,再到出嫁。干亲俩感慨良多。王夫人感慨说好日子终于盼来了。夏丽萍不以为然,吴恩锋的婚姻缕缕被骗不说,至今也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茬口,反而是自己的冤枉钱一直在成全别人的好事。当母亲的在儿女身上真是有操不完的心呀。王夫人知道干亲的心思在女儿出嫁上,光棍哥哥送妹妹出嫁,这作母亲的心里滋味真是五味俱全,谁也承替不了。归根结底,夏丽萍是怕家寒耽误了儿子的婚事。而贫穷村里又不是她一家,所以,她在为自己开脱。夏丽萍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王夫人大为动情,又不敢劝干亲放宽心,万般无奈就劝儿子倒插门,“就是倒插门也没人敢接受呀。谁看了咱家那几间破烂房都不敢委屈女儿了。”夏丽萍揣摩着干亲的反应,听她那话,像是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而王夫人可不愿直面干亲的倾诉苦衷,嘴里那句“姻缘会来的”翻来覆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
“倒插门都插不进去,谁还敢理会咱这穷家家呀。”夏丽萍说。
“这倒是可悲的事实。谁让他生不逢时呢。而在长相与德性方面偏偏就不堪入目,无法恭维。”王夫人心想,她不知道干亲唉声叹气的心里在盘算着什么,便说让干亲四下打听着看有没有合适的茬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