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四,当俞咨皋正在台湾高举屠刀时,郑芝龙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澳门。洪旭带着一群人专门到港口来迎接。
“恭迎海主!”洪旭拱手抱拳,郑芝龙只是略略点头。
“芝虎呢?这小子怎么没来?”郑芝龙左右看看,人群中却没有发现自己弟弟的身影。
洪旭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海主,您不是让许先生把芝虎接到泉州去了么?”
“什么!”郑芝龙如遭雷击,大惊失色,“谁来接的人?!”
洪旭一看郑芝龙这个样子,自己也有点慌了,“海……海主,杨六杨七来接的,七八天前就走了,噢,他们还带走了三百条船……”
“杨六杨七……许心素!”郑芝龙表情逐渐狰狞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里浮现,他一把抓起洪旭的衣脖,“谁让你放他们走的!”
“海主!他们说是你下的令啊!”洪旭哀求着,郑芝龙却把他越抓越紧。
“芝虎但凡损伤了一根汗毛,我非把你大卸八块儿不可!”郑芝龙狠狠把洪旭摔在地上,他赶紧跪下来求饶。
“带上所有人,马上北上,我倒要看看许心素在跟我玩儿什么花样!”
八月初五,郑芝龙带着剩下的三百条船从澳门出发北上福州。就在同一天,熊廷弼命令福建副将(同副总兵)高文祥率战船三十二艘南下厦门,去与杨六杨七汇合。
八月初九高文祥顺利抵达金门湾,为了躲避外人窥探,杨六杨七特意将船队隐藏着金门岛内口的金山港中,此时港口中被这三百多条船塞得满满当当,高文祥的船队来了之后都没地方落脚,只能泊到金门岛东割湾的新湖港去。
“官爷,家伙事都备好了。”杨六杨七临时在金门岛上搭了一座营帐,金门岛本身有一座府衙,在西面临海的金门县里,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选择在西面太武山下的斗门附近扎营,依靠山势遮挡营帐。
“郑芝虎呢?”
“回官爷,已经砍了。”
杨六说着,从营帐的角落里摸出来一个袋子,扯开一看,里面散发出浓烈的腥气,还有一股石灰的味道,让高文祥作呕不已。
“这是郑芝虎的人头。”杨六提着袋子给高文祥看,高文祥匆匆瞟了一眼,赶紧挥手让他拿开。
“算算日子,郑芝龙的船队这两天就该到金门了,你们把船都开出去,四处活动,摸清郑芝龙船队的位置。”
“好嘞官爷。”
八月十日,郑芝龙的船队抵达了厦门外海。
“大哥,这厦门附近怎么多了这许多船?”施大瑄莫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郑芝龙同样眉头紧皱,“反常即为妖,传令各营跟紧镇台号,小心提防。”
又往前行走了两刻钟,郑芝龙的船队驶入了大岩屿附近。此时海面上反而平静了许多,那些刚刚还游弋在海面的大小船只此时都不见了踪影。
“北面!北面有大船队!”镇台号的瞭望台上传来一声惊呼。
“挂的什么旗?”郑芝龙立刻紧张了起来。
“杨,杨字旗!”
“杨六杨七!”郑芝龙二话不说便抽出刀来,“传令!活捉此二人,赏银百两!”
郑芝龙的船队里顿时发出阵阵喊杀声,他的这支船队里算得上战舰的一共有三十八艘,除了这艘镇台号,剩下有十艘载两三门小炮的大福船,其他船上就只有弓弩箭矢这类东西。至于再其他的船,都是些跑海的商船罢了,充其量只能打打接舷战。不过对面杨六杨七的船队也不是正经的战船,载炮的大福船都只有五艘,其余的也是些小船、商船。
杨六杨七见郑芝龙的船队高挂满帆,呜呜泱泱朝自己冲过来,却一点都不慌,“只要对面上来接舷,就把家伙事点燃。”
两支船队迅速拉近距离,炮船隔着几百米开始对射,零零星星的炮声在战场上回响,镇台号并不急着冲入敌阵,而是徘徊在战场右侧,不断通过大炮轰击敌船。
数百艘战船相互交错,海战回归最原始的方式,彼此停泊在一起,水手们举着刀枪从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上,捉对厮杀。
但这一次事情似乎又有了变化,一艘郑军的战船用钩索拉住了一艘杨军的战船,两艘船刚刚碰到一起,杨军船上的水手纷纷脱了衣服就往大海里跳,紧接着只听得一声剧烈的爆炸,这艘战船上腾起浓烈的硝烟,巨大的冲击波把船体震出了水面,顺便把旁边郑军的战舰也颠了个七荤八素。
杨军的战舰狠狠摔到海面上,船肚子早就被炸了个稀烂,龙骨啪嗒一声断裂,汹涌的海水猛地往船舱里灌,整艘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海里沉。
而它身旁的郑军战船也好不到哪去,火药爆炸的冲击在它左侧的船腹上凿开了五六个大口子,由于杨军战船不断下沉,钩索拉扯着郑军的战船,让它严重左倾,海水从破口不停地灌进船舱,又进一步加剧了它的倾斜。
郑军船上的水手赶紧斩断钩索,但此时已经来不及了,船体左倾实在太严重,水手们无奈只得跳船求生。
不过短短十来分钟时间,两艘船便先后沉入大海,同样的场景在战场上不断重演,杨军的战船哪里是战船,分明是一个个大号的火药桶,就等着郑芝龙的船往上面撞呢。游弋在战场左侧的郑芝龙顿时感到不妙。
“大哥,这么打下去,咱们一分便宜都占不到啊。”施大瑄急得直跺脚,两边都是三百多条船,这么一直换下去,最后只能是同归于尽。
“不行,必须找到杨六杨七的座船,只要把领头的杀了,这些小船自然作鸟兽散。”
郑芝龙趴在船头,目光在对面的战场中来回巡弋,搜索着杨六杨七的令旗。
“在那儿!”好半晌,郑芝龙终于在滚滚硝烟中,发现了那面高高悬挂的红色旗帜,“往那边冲,当心其他敌船!”
镇台号往左打舵,缓缓向战场中间驶去。
“将军,郑芝龙进去了。”远处,从咕力岸绕到料罗湾的高文祥舰队一直埋伏在湾角之后,静静等待参战的时机。
高文祥闻听此言,立刻挥旗,“出发!炮沉镇台号!”
三十二艘战船迅速挂帆,缓缓从湾角后驶出,从战场左侧移动,直奔镇台号而去。
“不好了!左边又来了一支船队!”镇台号眼看就要和杨六杨七的座船短兵相接,瞭望手忽然又发现了敌情。
“什么!”郑芝龙顺着瞭望手指着的方向望去,远处赫然出现一支全副武装的舰队,桅杆上悬挂着一个大大的“明”字。
“官军?!”
郑芝龙瞪大了眼睛,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他们到底是来帮谁的?!”
然而下一刻,隆隆的炮声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水凫号上那门巨炮发出震天的咆哮,炮弹夺膛而出,尖啸着划过天空,砰地一声砸进了镇台号的船艏左舷,整艘船剧烈震动起来,所有人都只能爬到甲板上,以免被甩下船去。
“大哥!我们上当了!官军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们!”施大瑄从甲板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看着远处不断靠近的明军舰队。
郑芝龙却跪倒在甲板上久久不愿起身,他闭着双眼,紧握着拳头,狠狠锤了向身下的甲板,“熊廷弼!你好算计!我郑芝龙就算死,也要蹦掉你一嘴牙!”
郑芝龙从甲板上缓缓站起来,眼睛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他手指着明军的舰队,“给我杀过去!”
镇台号再次左转,也不搭理近处的杨六杨七了,直直就奔着水凫号冲了过去。镇台号舰艏原本有四门二十四磅重炮,左舷的两门被水凫号打坏了,现在只有右边的两门能用,轰轰两声炮响,两枚二十斤重的炮弹破空而出,一枚落在水凫号左侧,另一枚则透破了水凫号的主帆。
很快,明军的第二轮炮击开始了,这一次不再只是水凫号,所有能打到镇台号的明军战舰都发出了怒吼,十几枚炮弹将镇台号行进的路线整个覆盖,镇台号的甲板上又多了两个弹孔。
“冲冲冲!”郑芝龙怒吼着,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旁的施大瑄愣愣地看着他,喉头蠕动,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镇台号艰难的向前航行了三百米,原本整洁干净的船身,此时却像是乞丐身上的吡咯衣裳,布满了残缺的破孔。
“将军,贼船还在前进。”
高文祥眯着眼睛,他似乎已经隐隐约约能看见镇台号上那个歇斯底里的身影了。
“继续打,我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明军的炮声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却来越密集,排在后面的战舰不断从舰队两翼穿插上来,找到合适的炮位对镇台号进行炮击。
镇台号顶着炮雨,蹒跚着走过了最后二百米距离,它的前帆和主帆已经被炮弹撕烂,现在仅靠着一面尾帆在龟速爬行。
“撞!撞!给我撞!”郑芝龙看着咫尺之遥的水凫号,把掉在地上的刀捡起来,窜到船艏,狠狠砍在前桅杆上,发泄着心中的怒火。
“将军!”水凫号上,水手们看着不断逼近的镇台号高大的身躯,顿时也有点害怕,两艘船真要撞到一起,镇台号六百多吨的体量能够直接把三百吨的水凫号给碾碎。
“不要慌!大炮对准船艏柱,给我打!”
砰的一声巨响,五号克努伯大炮喷出火舌,三十斤重的炮弹正正当当地砸进了镇台号的船艏柱,炮弹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将船艏柱砸了个粉碎,然后势头不减,一击穿透首甲板,将船艏砸了个稀烂。
炮弹飞起,四散的木屑像子弹一样到处飞溅,站在前桅旁的郑芝龙躲闪不及,浑身被扎的像刺猬一样,左眼也被一根木条刺瞎。
“大哥!”
施大瑄赶紧从船尾跑了过来,拉起郑芝龙就往后跑。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放开我!”
镇台号被贯穿舰艏,原本还龟速前进,现在彻底停了下来。
“登船!”
高文祥一声令下,旁边几艘战舰都围拢上来,水手们七手八脚爬上镇台号,展开白刃战。
海战从中午一直打到黄昏时分,郑军三百多条船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十几条船趁着夕阳刺眼霞光的掩映从战场上逃脱。
镇台号上,洪旭投降,施大瑄被俘,郑芝龙则引刀自刎。镇台号由于破损实在太严重,被高文祥下令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