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天启突然向淮安派出四名监官,在两淮盐课提举司之上设立淮盐监,总税两淮盐课,同时将盐税从固定税额改为比例税制,根据出售价格,十抽其三。
突然的改制,让朝野大感震惊,都察院的驳书一天递上来四五本,但是天启却不为所动,“朕倒要看看,这小小淮安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一个月时间里,劝天启召回监官撤销盐监的折子就没断过,不过天启却越来越自信,因为从淮安收上来的银子是越来越多了,从七月十五日盐监正式开办到八月十五中秋,盐监收上来的税已经超过十万两。
“朕就知道,这帮子奸商有的是钱。”
“皇上圣明,这些商人就是贪得无厌,就该剐了他们的皮。”魏忠贤在天启身边拍着马屁。
“得了,叫上皇后赏月去。”
然而,天启还没来得及高兴两天,淮盐监却传来了不妙的消息。盐商为了规避高额的盐税,竟然将零售价格降低到每斤10文,这样一引盐才2两银子,纳税30%也才6钱,如此做法让天启着实摸不着头脑,“一斤盐卖10文钱,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直觉告诉天启这其中有问题,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万般无奈,他只好将闭门已久的东厂大门再次打开,“魏忠贤,朕把这事儿交给你,你可别给朕丢人。”
魏忠贤知道他的机会来了,立刻表忠心,“皇上放心,老奴一定把淮安查个底朝天!”
八月十九日,魏忠贤提督东辑事厂,次日,遣锦衣卫千户李泰率番卒二百入淮安,彻查两淮盐案。
和现代侦查破案不同,作为东厂锦衣卫,李泰的查案方式简单粗暴,他刚一抵达,立刻将淮安县衙的牢房给占了过来,然后把缇骑散了出去,直接抓捕淮安城里的盐商,无论大小,统统逮捕下狱,然后挨个审讯核对口供,但凡有说法对不上的,立刻上鞭刑。淮安城中顿时谈虎色变,城中大户老远听见马蹄声就赶紧上门板,生怕自己哪天也给抓进牢里去挨鞭子。
李泰虽然手段粗暴,但是这效果倒是立竿见影,酷刑之下,这些没挨过打的富商哪里顶得住,分分钟给交代了个干净。原来,这些盐商拿到盐引后,以超低的价格将官盐倒手互卖,以首次交易的价格作为零售价缴纳盐税,纳税之后,盐商却不直接将盐出售,而是送进私盐市场,以每斤超过400文的价格二次售出。这一波“洗黑”操作之后,市面上的官盐几乎绝迹,老百姓要吃盐就只能高价购买私盐,如此一倒手,盐商的利润比盐监设立之前甚至还上涨了。天启得知案情原委,反倒冷静了下来,如此粗暴地征收盐税显然会留下大量漏洞让盐商去钻,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东厂用一次两次还凑合,天天指望东厂满世界抓人,那是会乱套的。
天启思来想去,觉得问题的关键还是在盐业专卖制度上,票引制度虽然将征税的方式简单化了,但也给了专卖盐商上下其手的空间,盐税要正常化,首先就要让盐这件商品正常化,让它和铁一样成为普通商品,然后再去征收它的商品税。
但一说到商品税,这又牵涉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明朝的商税征收体系,征收方式相当原始,就是几个税吏往城门口一站,估算往来商人的货物数量,计数征税,而具体怎么交税则全由地方官决定,正史当中,从万历年间开始浙江、云南、四川甚至直接用大明宝钞这种废纸来缴纳茶叶税,一个省一年收上来的银子才十几两,这其中又有多少中饱私囊不问可知。
因此,要解决盐税问题,首先就要对商品税动刀,必须从里到外改造商业税的征收体系。这个时候,天启莫名想到了后世清末的一个税收制度,“厘金”。不得不承认,虽然清朝在对外交往上各种混蛋,但是在对内统治上,确实相当的给劲。
所谓厘金,就是一种征收商品税的征收制度,商人运货到关卡,由商户前往局卡报验,经查验后,核算收税,开票放行。且厘金见货即征,不问巨细。征课异常广泛,“举凡一切贫富人民自出生到死亡,日用所需之物,无一不在被课之列。”以广西为例,征厘物品为二十九类,达一千九百四十二项,小至手帕、荷包、扇袋、及米粉、醋、蒜,均要负担厘金。总之,凡市上之物,无一不征。
厘金制度虽然会导致物价一定程度的上涨,但是只要税率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造成的影响还是可以接受的,最关键的是,厘金制度可以依照商品的类别,征收奢侈品税,这一点对于抑制豪绅富商有奇效。想到这里,天启立刻着手召开第二次内阁财政会议。
八月二十八日,第二次内阁财政会议召开,一班子大臣又是齐齐列座。
“朕今日想说的,是开关设卡之事。朝廷缺银子大家都知道,如今辽饷还没取消,农税是万万不能再加了,所以,朕想从这商税上动动脑筋。”
大臣们都以为天启今天开会是打算说盐税的事情,没想到话锋一转,却说起了商税,一干人等的心情顿时七上八下。
“万岁,商人贩卖,货行天下,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如今却要设卡拦阻,恐怕非是良策啊。”叶向高作为浙东领袖,对商税的事情自然是慎之又慎。户部尚书李汝华对商税也谈之色变,“万岁,万历以来,商税一说只有减免而无增加,盖朝廷奉行不与民争利之策,乃良政善举,而今一夕废止,恐哗然于天下。”
“朕当然不想与民争利,可是民也不该与朝廷争利吧,朕查过户部去年收的商税,浙江、福建、四川交的全是宝钞!这一个个的,五十万、八十万看着不少,可这一堆废纸收上来给谁用呢?你们要吗?”天启说着,将一本账册扔到桌上,是他命锦衣卫从户部抄出来的天启元年征税账目。
堂内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一种小聪明被识破的感觉。
“万岁有所不知,这商人往来各地,携带大量银两不方便,且白银私铸泛滥,成色不一,所以爱用这宝钞……”
“朕不管商人爱用什么钱,朕要收的是库平银!”天启拍着桌子,“一说起这宝钞朕也是一肚子气,正德年间就成了废纸的东西,户部为什么现在还在收?!”
李汝华被骂地脖子往后一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这……这,户部历来都有收宝钞来折贴的……”
“朕不管你什么历不历来,废纸就是废纸,收来擦屁股朕还嫌硬呢,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用这东西抵税!”
李汝华赶紧跪倒在地,“万岁三思啊……”
天启却不再理他。
“说回设关的事情,朕的打算是,在北京、南京、福州、成都、西安、汉口、大理、广州八城设立八大税关,商人凡往来交易,必于此八关照章纳税,税关给予商户通关票引,有此票者皆为合法经营,无此票者皆为盗货走私。”
“万岁,万不可设立此关,此关一立,商人必乘势涨价,以图收回税利,商人未少得而百姓多有失,如此,岂不是变相加了农税?”天启循声一看,原来是范醇敬。
“万岁,范大人说的对,这商税万万收不得,这税一收上来,届时商人又会跟风涨价,却还是跟百姓伸手要钱啊。”叶向高似乎受到了范醇敬的启发,赶紧出来劝言。
不过天启并没有妥协,他对此早有计较,“商税轻薄,本不足十一,就算商人涨价,也不会危及根本,而且税关定品征收,品类不同,税率不一,百姓必要之货自可减免之,而豪绅玩物又可重税,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天启这个话说的相当透亮了,摆明了就是针对你富商豪绅的,这让在座一帮子大臣心里都很不舒服,毕竟谁不是家大业大呢,谁又乐意被皇帝老儿剪羊毛呢?
“万岁此举,怕是要罪尽天下士大夫呐。”叶向高在天启左手边阴恻恻地蹦出一句话,他已经快七十岁了,生死的事情早已看淡,但是自己家族的利益受到了威胁,哪怕是皇帝,他也必须站出来聒噪两句。
天启知道叶向高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天下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而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的天下,把士大夫得罪光了,就算你是皇帝,那也没有好结果。
“朕不欲置恨士大夫,但士大夫亦莫要为难于朕。多一点,少一点,多少给朕留一点。吃干抹净还要朕来掏钱买账,对不起,朕没那么好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