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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月不见心底事

晏清坐在面包车上,透着微蓝的车窗望窗外的风景,打开一条细缝,闻到了山里清冽的气息。雾霭萦绕着山头,天光昏暗,她忍不住问前面开车的人,“你们这里的景色挺好的,连山路都是柏油路,没觉得穷啊?”

开车的男人没有理她,甚至在车站接到她的时候,也只是用眼风扫了一下她的两个巨型行李箱,一句话没说,拎着放进了后备厢。

“我是先去学校还是先去住的地方啊?要是到学校我直接开始上课吗?”说着她从自己随身的白色小包里掏出一个小镜子,左右看了看,嗯,没脱妆,很好,可以见人。

晏清又胡乱扯了几个话题,男人一直安安静静地开车,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她。

晏清也意识到男人不是特别喜欢她,她撇了撇嘴,也不再找话题,戴上耳机,将头靠在椅背上,开始听歌。不一会儿她的意识就昏昏沉沉的,什么时候睡去的都不知道。

将她吵醒的是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她皱着眉睁开眼,只见车窗外趴了一圈小孩子,瞪大了眼睛往车里看,想知道新来的老师长什么模样。

晏清刚睡醒,这会儿脾气暴躁,她猛地拉开车门,“砰”的一声,一群小孩似乎被她吓到了,怔怔地退后了两步,乌黑的眼珠纯净极了,像头顶澄澈纯粹的天,怯生生地瞧着她。

听到动静不远处的两个男人回头看了过来,站在最边上,穿着黑色短袖的男人,正是开车接她的那个。晏清好脾气地朝他招了招手,男人有些不明所以,眼看晏清有种“你不过来我就过去”的架势,他迟疑了一下,朝晏清走来。

晏清左右打量了一下,身后一座三层的白色教学楼,楼前是片空地,简易的篮球架突兀地立在中间,可能是刚刚下过雨的缘故,操场到处坑坑洼洼的,布满了脚印,再往前,就是绵延不断的低矮山坡和枝繁叶茂的高大树木。

晏清抬脚往那棵树下走去,男人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她刚醒跟变了个人似的,早先的好脾气和耐性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忍着怒火问:“叫什么名字?”

男人没有急着回答,反而问:“你有什么事吗?”

“谁让你把我带学校的?下车为什么不叫我?不是说有校长来迎接吗?来之前说好的让我教初中,把我推给一群小孩子算怎么回事?你们就这样的办事态度,还指望人家来支教?我跟你说,老子不干了!”

一个个问题连珠炮似的打得男人毫无还手之力,他似乎没想到晏清会发这么大脾气,动了动嘴,吐出两个字。

“什么?”晏清没有听清。

“周冽。”这回听清了,却反应了半天,才知道男人在回答她第一个问题。

晏清被气笑了,“你还挺有意思的,知道挑着简单的问题答。”

“你为什么想走?”这回轮到周冽发难,他深邃的双目盯着晏清,一字一顿,“嫌这里穷?”

晏清被他的目光刺得眯了眯眼,望着不远处追逐打闹的一群小孩子,声音冷硬,“你先回答我上面的问题,我说不定就不想走了。

周冽的脸色微变,似乎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他气得狠狠地点了下头,声音冷静,“行,我给你个交代,但你别拿走来威胁人,这里的教师是不多,你要是娇生惯养,还真不适合留在这。”

他走了两步忽又顿住,回过头来认真道:“下次别在男人面前说老子,你是女孩。”

晏清冷冷地勾起嘴角,“老子偏说!”

周冽:“……”

他真是拿眼前的女人毫无办法。

清晨的云雾从山间升起,屋檐下挂满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接连在硬板床睡了四五天,睡得晏清浑身骨架散了似的,动哪哪疼。

她姿势别扭地站在长满青苔的石板池旁刷牙,早上刚醒,被山风吹得清醒,正在脑子里想自己要讲的课,面前突然多了一个盛着白菜粉条的白陶瓷碗,碗口有几个小豁。

“这碗里有香菇,给你。”说话的是校长,他在这里支教十年了,教师宿舍都集中在学校后面的砖房里,由大块的灰色空心砖砌成,左边养家畜右边住人,屋里只有一个绕着无数飞虫的灯泡,中间一口黑得发亮的大铁锅。

一想到这碗饭是在铁锅里做出来的,她突然就没有了食欲。

前几天见面的时候校长特别抱歉,推着鼻梁上的眼镜,犹豫着要不要握她的手,伸出手又缩了回去,不住地在嘴里重复,“对不住了,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反复道歉,晏清实在受不起,她摆摆手,本来就没什么大事,她就是同周冽置气,倒不是真生气。

晏清犹豫了一下,甩了甩手上的水,接了过来。

咬了一口暗黄的玉米饼,干涩得磨喉咙,吃一口喝两口水,一块饼吃了一小半,实在吃不下,校长又殷切地望着她,仿佛她不吃完,就辜负了他的满腔热情。

晏清求助般看向唯一在场的周冽,这几天她一直和周冽互相看不顺眼,一天说话不超过三句,此时她的求助,算是两个人和解的第一步。

山风在两人中间飘荡,校长进屋盛饭,晏清举着玉米饼的手都酸了。她咬着唇求饶似的望着他,小表情甚是可怜。

周冽最后还是接过了她塞过来的玉米饼,望着玉米饼上整整齐齐的小牙印,他忍不住道:“猫都比你吃的多。”

“那是,不论人和动物,越好看的吃得越少。”说着瞥了他一眼,“像你,和它吃得差不多。”晏清扬了扬下巴,指的是房子左侧的两头猪。

周冽:“……”

他就不该同情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烦人的女人,爱飙脏话,含沙射影又斤斤计较。

清脆又单调的铃声响起,晏清终于吃完最后一口饭。前几天她还会起个大早化妆,最近是越来越懒散。她匆匆忙忙地用泉水洗了把脸,对着小镜子描好细细的眉,涂上口红,整个人的气色好了不少,踩着最后一声铃响,走进教室。

她的确教的是初中,只是这个地方,初中和小学,是在一个教学楼里,课桌又小又窄,外层的浅蓝油漆掉了大半,桌洞的挡板也掉了,水泥地坑坑洼洼的,就连黑板,都因为时间太长,粉笔几乎写不上字。

贫穷直接裸露在人眼前,说不上触目惊心,倒叫人挺心酸的。

晏清教的是英语,那些在孩子们眼里歪歪扭扭的英文字母无异于天书,她一遍又一遍纠正他们蹩脚的发音,不但没纠正过来,反而成功地被他们带偏了。

晏清无奈摇头一笑,拿起粉笔,认命地在英文旁边标注了中文。

“老师,你笑起来真好看。”一个清脆干净的男声,带着点少年感,语气认真又诚恳,比她听过的任何夸奖都要动听,像露水摇摇欲坠,“嗒”的一声落在青石上,清脆又悦耳。

班里的同学一起笑,晏清也笑,“你们别夸我,夸我中午还是要默写单词的。”

“啊……”又是一阵哀嚎求饶,晏清只当听不见。

晚自习也是晏清的,教语文,这节课写作文,很俗套的命题作文——我的梦想。

小时候最讨厌写这样的作文,如今她却是真的想知道,在这遮天蔽日、穷困贫瘠的大山里,这群孩子究竟有什么梦想。

白炽灯附近围绕着无数只小虫,晏清正在批改学生们中午默写的英语单词。

她改着改着就有些不耐烦,讲桌下面一直有蚊子“嗡嗡嗡”的声音,扰得她心烦意乱。她出门穿的是七分裤,脚踝被咬了好几个疙瘩,碍于学生的面子一直忍着,最后实在忍不了,狠狠抓了几下,没留力,抓出了几道血痕。

就是这个时候,她瞥见周冽站在教室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

他们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近两个星期,可是两人的交集实在少之又少。

晏清有些不明所以地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外面天色极暗,远山只剩下一个轮廓,头顶星子密集,天穹下万物静谧,时不时地听见几声蛐蛐的叫声。

她头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男人,在这安静的时刻。

不得不承认,周冽是个极其帅气的男人,黑色短袖勾勒出他精瘦的身材,五官深邃,轮廓刀削斧砍般利落,晏清舔了舔嘴唇,“干吗?”

“最近蚊子比较多,给你。”

周冽将一个绿色的小瓶子递给她,晏清拿到眼前仔细辨认,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被骗了,这是‘大神’花露水,不是六神。”

“是吗?”周冽凑近了低头看,没看清字,只闻到了她发间的冷梅香。

晏清抬头,两人凑得极近,她笑了笑,眉眼弯弯,“不过谢啦,刚好我忘记带驱蚊的东西了。”

说完转身走进教室,周冽注意到她脚踝红红的几道抓痕,又想起她刚才的那个笑,灯光昏暗,只能看清细眉红唇,微微一笑,倒是勾人得很。

周冽突然觉得晏清也没那么讨厌,摇了摇头,走了。

之后的几天,两人相安无事,偶尔还会聊些其他的,山里人少,能说话的人更少。有时晏清和周冽聊天,能聊到凌晨还精神得很,除了电影书籍,还聊各自的经历,大多是晏清在说。周冽话很少,偶尔会发出一声“嗯”,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校长有点奇怪,本来水火不容的两个人,怎么就相谈甚欢了,搞不懂年轻人整天在想什么。

这天周冽凌晨起夜,却发现晏清还在堂屋开着灯批改作文。晚上山里气温低,她穿着背心,外面套了一个白色开衫,灯光昏黄,看着整个人温温婉婉的,十分好说话。

“你打算在这里留多久?”他突然问起这个话题。

晏清早就知道他在看,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闻言手中的笔一顿,侧过头看他,“你想让我留多久啊?”

周冽:“……你认真一点。”

晏清干脆放下笔,双手托着下巴,岔开话题,“这几天喷了你给的花露水,我过敏了,你说你该不是诚心害我吧?”

周冽下意识地看她的脚踝,果然,整个脚踝布满了红色疹子,密密麻麻的还有几道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尤其明显。

“这花露水什么时候买的?”

周冽不敢说三年前,他有愧于心,抿紧嘴唇,“别挠,明天早上我给你采草药。”

“诶,你打算在这里待一辈子啊?”正要回房的周冽听到这个问题脚步一顿,沉默许久,久到晏清有些瞌睡了,他才低声道,“早些睡吧。”

身后寂静无声,周冽回头,才发现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段日子他算是摸清了她的脾性,刚睡醒那会儿生人勿近,不然一定爆发,其余时间都挺好说话。

犹豫了一下,周冽在感冒与叫醒被骂之间徘徊,最后眼神落在她红白交错的脚踝上。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抱起晏清,把她放在了里间的床上。

他碰她的一瞬间她就醒了,他也知道她醒了。

小扇子似的睫毛扑棱扑棱地眨,不醒才怪。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周冽深谙个中道理。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天色蒙蒙,偶尔看得见几只黑鸟飞过,村庄里鸡鸣声刺破天幕,晏清就被周冽叫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一个人影,二话不说,蒙上被子翻过身继续睡。周冽想叫她,忽然想起来这里第一天她发脾气的模样,忍住了,好脾气地走到床尾,把捣碎的草药敷到了她伤痕累累的脚踝上。

痒了一夜的脚踝突然清清凉凉的,晏清舒服得眯起了眼,声音慵懒,“谢谢你哦。”

“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吧。”

“好。”像收了尖爪的猫,“喵”的一声,叫得人心荡漾。

周冽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微微摇了摇头。

晏清再次醒来,是被饭的香味勾醒了的,爆炒香菇,没有白菜粉条,黄澄澄的几块玉米饼被掰碎了放进锅里一起炒,放几段红辣椒,又香又辣。晏清在这里好几天,终于有令她食指大动的饭菜了。

吃完出了一身汗,周冽又递过来一个盛满褐色水的白瓷碗,一看就知道是药,晏清下意识地想拒绝。

“你身子骨弱,刚才炒的菜里我也放药了,你把这碗喝了,应该不会感冒过敏了。

晏清将信将疑,捏着鼻子皱着眉,决然赴死一样灌进了喉咙里,喝完了嘴里一股子清凉的草药味儿,不苦,涩,带着一点点酸。

她通过碗沿的一条缝看周冽,眼睛快翻到天上去了,她想,眼前这个男人啊,细心又温柔,真的很难不让人心动。

学校里老师本来就不多,有好几个还是这个学校初中毕业的学生,自愿来教小学的,基本都是和周冽年龄差十岁左右。平时周冽就待在学校,也不见他接电话或者见什么人,所以晏清的竞争对手,可以说是十分少了。

但她不露痕迹。

晏清像是盯紧猎物的毒蛇,不急着进攻,先暗中观察,然后她发现周冽这个人有些无聊,不吸烟不喝酒,没事就一个人坐在学校的操场上望着远山和天,或者挨个和学生们说话,声音低沉又迷人。

她观察了一段时间,反而对这个清水一样的男人更喜欢了。

晏清出击的方式也很直接,大清早起床,想给周冽做饭,饭没做好,她不太会烧火,反而浓烟阵阵,把周冽和校长都熏醒了。

周冽哭笑不得,“我求你了大小姐,你别做饭了。”

晏清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哦”。

一旦心有企图,就难以坦然地面对,晏清就是典型,她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和周冽聊天了,没说几句就拐到女朋友的话题上——

“你没有女朋友对吧?”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你觉得我怎么样?”

她刚来那会儿喋喋不休的话痨体质又出现了,着实令周冽无力招架。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开了窍,觉得直来直往不太好,晏清还真想到一个拉进他们距离的好方式,她以自己人生地不熟的理由,拉着周冽陪她去做家访。

晏清是真心实意想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但大多数家长不是特别欢迎他们,没说几句,就说自己还有事要忙,不是扫地就是做饭,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赶人的意思。

他们踏着月光回去,这一家想读书的女孩扒着门框目送他们,声音小又单薄,像瑟瑟秋风里的一片树叶,“老师,我以后还能到大山外面吗?”

晏清还记得女孩的名字,童虹,作文写得特别好,她说她的梦想是当个作家,看广阔世界,写万事万物。

晏清想说能,嘴唇哆嗦了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她想起女孩的母亲说的话,刀子一样扎在心上,“你是新老师吧,你说我娃念到初中能咋样?高中学费我们负担不起,还不如不让她念,早早嫁人嘞,我家男娃子也是要结婚的呀!”

到了这一刻,晏清似乎才从理想中跳出来,她来到这儿,能改变的微乎其微。

晏清抓紧了周冽的手臂,像是在水中抓着唯一的浮木。周冽转过身,望着女孩的眼睛,笑了笑,“能,怎么不能,只要你想,就能。”

晏清听到他的声音,她早就忘记了自己拉着周冽来家访的目的,是切肤切心地为这些孩子难过。

后来几天的家访进行的也不顺利,有不少家长不愿意孩子继续读书的,不是供不起,就是觉得浪费时间。晏清走进班里最后一个学生的家里,已经是心力交瘁。周冽劝她不要来,她倒想看看,生活还要她看什么更惨烈的现实。

这个院子比她去过的所有院子都要破,没有围墙,简陋的两间房屋,其中一间屋顶只剩一根横梁,墙根处堆满了绿色啤酒瓶。周冽和晏清走进去的时候,男生正在做饭,在露天的屋里。

他才十二岁,身子骨瘦小,面黄肌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晏清一开口吓了他一跳,“就你自己在家吗?童童?”

晏清记得清楚,他叫童童,不爱说话,整日垂着头,别人都在玩,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外面,孤零零,像悬崖上的一棵树。

“老师?”他回过头,漆黑的瞳孔里更多的是惊吓,不顾锅里咕嘟咕嘟的汤,把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推着晏清想将她推出去,“老师你先走吧,我……我明天去找你行不行?”

晏清不留神被他推进周冽的怀里,还没站稳身体,忽然就闻见了一股浓重的酒气,一个暴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是什么人?”

不等周冽回答,一个酒瓶砸了过来,落在晏清脚边,玻璃四溅,“滚!赶紧给老子滚!”

夜色昏暗,看不清模样,只知道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一张嘴满是酒气。

晏清吓得浑身一抖,她想说话,又说不出来,这时周冽突然搂紧了她,用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我们先走。”

晏清浑身没力气,她是被周冽搂着走出来的,没走多远,就听见骂骂咧咧的声音,伴随着锅碗瓢盆的摔打声。她似乎还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寂静的山村,也彻底钻进了晏清胸膛里鲜活跳动的心脏。

她一把推开周冽的手,踉踉跄跄地跑进院子里,闯入她眼睛里的是童童鲜血淋漓的手臂,一瞬间像是回到了十五岁的夏天,沉闷的空气与密集的叫骂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夜空里浓重的乌云倾倒,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想把她拍进沼泽里,好叫她永不翻身。

“你知不知道虐待儿童是犯法的?”晏清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地争吵,一开口却是无比平静,声音沙哑。

“别告诉我你在管教自己的儿子别人无权插手,说到权利,你更没有当监护人资格。你要是敢打我,就是故意伤害罪,将会判有期徒刑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男人听到这句话扬起的胳膊一滞,酒瓶偏离方向落在了她脚边。

“你拿法来压老子,老子的婆娘跑了,能用法来制吗?能吗?!”

男人狂躁地走到墙根处,一个酒瓶接一个酒瓶砸,嘴里骂着脏话,颓然又绝望。

绿色玻璃四处飞溅,像炸开的烟花,“砰”的一声响,余生都寂静了。

这世上多的是不能用暴力解决的事,大多数人只能用暴力发泄。

比如眼前这个男人,再比如,她的父亲。

童童被晏清和周冽带回了教师宿舍,等给他处理好伤口,已经是半夜了,虫鸣鸟叫全都不见了,夜里只有静默的群星和树木。

童童躺在床上,乌黑的瞳孔盯着晏清,脸上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外间的周冽听见。

“周老师刚来这里的时候,对我们可好了,人又帅,中间陆陆续续来了好几个女老师,但都没你漂亮,她们都喜欢周老师,可是……”声音戛然而止,晏清知道肯定是周冽进来了,她摸了摸童童的头安慰他,“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老师,要是你是我妈妈,周老师是我爸爸就好了。”

不等他们说什么,少年又急急地抢话,“不过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说完翻过身,不再看他们两个,装作自己已经睡熟的模样。

晏清的眼睛一酸,几乎又要哭出来,她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呜咽,强忍着,手心突然一暖,有人与她十指相扣,微一用力,就将她捞进怀里。

周冽将晏清带到了学校操场。

操场空荡荡的,孤月被钉在深蓝色的夜空里,周冽难得烦躁地点了一根烟,夹在手心里,没吸,看了晏清一眼,忽又把烟摁在地上掐灭,语气不怎么好,“这段时间,你什么意思?”

“嗯?”晏清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冽舔了一下后槽牙,晏清刚哭过,一双眼睛清水里洗过一样,澄净清冽,所有的情绪在胸膛里发酵,到了嘴边,却发现难以启齿。

因为晏清和他之前遇到的那些女老师,不太一样。

“你想不想让我问你为什么哭。”两人静默半天,周冽吐出这么一句话。

“晏清,你要想好,我没有退路,你别玩我。”

年少时喜欢一个人,独自纠结困扰好久,看到他和别的女生走在一起,下定决心不再喜欢他。下一秒,有可能因为一个眼神或者微笑,那颗沉入谷底的心怦怦直跳,带着点死灰复燃的不甘心,以及,小心翼翼矫枉过正的讨好。

这情之一字,落魄孤独,又遍满身骨,离不开也弃不掉,没什么好说的好遮掩的好欲盖弥彰的。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他的下巴,声音颤抖,“你问呀。”

他的眼睛跟着颤了颤,轻声问:“你为什么哭?”

“我为什么哭,就像你那时问我能留在这里多久一样,没什么标准的既定的答案。”

那是2005年的夏天,天气比往常更闷热些。

晏清放学回家,家里空荡荡的,桌子、板凳横倒竖歪,一片狼藉。她抓紧了背包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敢大声叫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碎玻璃片,小声地喊了一句,“妈妈……”

小风扇呼啦啦地转着,身后一声“吱呀”响,不等她回头,就被身后的人一脚踹倒,整个人滑出去三四米,手掌不小心按在了玻璃碎片上,满手都是鲜血。

“踢我的是我父亲,2005年我妈因为受不了家里太穷,跟人跑了。十八岁之前,我一直被困在那个家里。”

“你问我为什么来这儿,”晏清笑了一下,“上大学那会儿家里没钱,我那个爸整天除了喝酒,啥都不管。我为了自己的学费一天跑三个地方做兼职,那个时候我太怕穷了。

“站在毒辣的太阳底下,盯着电线杆上小广告看了半天,周冽,就差那么一点,当时我手里还有个面包,我对自己说,如果我吃完这个面包还没有想到更赚钱的方法,我就去酒吧当陪酒女。

“当然,我最后没进去。”晏清舒了一口长长的气。

“因为我看到酒吧里有人闹事,一个陪酒女被当众扇耳光,她的妆花了,嘴唇破了,衣衫褴褛地跪坐在地,没有一个人维护她。我想要是我,我肯定忍不了,生活总是这样无能为力。”

她将这些事说出来,就像在说别人的事,眼里盈满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周冽伸手一碰,“唰”的一下,滚烫的眼泪滴在他指尖,火星一样,烫得心里都跟着疼。

他把对面的女孩搂进怀里,她瘦,像搂了一把骨头。

周冽这才想起,晏清到这里之后,几乎没好好吃过饭。

“我不是娇生惯养,我以前没怎么好好睡过觉,大学毕业之后才好点,周冽,”怀中的人还在说话,声音哽咽,“穷是原罪吗,就连我前男友,都说我不能给他任何帮助而选择分手……”

“穷不是原罪,不是。”

颓然的,复杂的,果断的或者黏腻的,在胸腔里不断撕扯,时间长了,火热跳动的心脏渐渐平息,像是习惯了这突如其来又无比熟悉的疼痛。

“我今年二十八岁,该结婚的年龄,却想来穷乡僻壤里找一个答案,我没想过会遇见你。

“可是一遇见你,我就不想走了。”

两个月后一个视频在网上火了,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操场,许多孩子围着唯一的一个篮球架在奔跑玩耍。刚下过雪,山野一片白茫茫的,他们玩了一会儿,一个个跑到镜头前,笑得很开心,漆黑的瞳孔里藏着笑意,他们每个人只有一句话,“我想读书。”

视频引起的反响挺大,有不少公益组织来联系晏清。晏清那两天接电话接得头昏脑胀,这些打电话的有许多都是一时感动,问能不能来支教的。晏清知道这些人大部分都待不长久,就在电话里委婉地说:“不接受支教,接受捐款。”

一听她这么说,有不少人呵呵一笑,就拒绝了,也有人和她长篇大论说自己的梦想和热血,这些还是不算过分的,还有人直接破口大骂,说她吃人血馒头,靠一些穷学生搞噱头想贪捐款,最后人家特别义愤填膺,“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我怕,贼怕。

晏清和周冽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笑得前仰后合。

“我刚来那会儿,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晏清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她将吃一半的玉米饼特别自然地放到周冽碗里的时候,一旁的校长突然有点开窍,忍不住思考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不怪他迟钝,实在是这两人在校长面前相处得跟普通同事没什么两样。

所以这天放学,一向心里憋不住事的校长把周冽拉到后山谈心了,他直接开门见山,“你和晏老师在一起了?”

周冽也不含糊,轻轻“嗯”了一声。校长皱着眉,有些苦恼,“这晏老师不走吗?不可能吧,你别像之前一样被骗了。”

“不会。”周冽回答得依旧简洁。

“那你们准备啥时候结婚?”

“啊?”这一下把周冽问住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你们年龄也不小了,有空挑个日子赶紧结婚吧。”校长撇下一枚炸弹,炸得周冽头脑昏乱。

不等他理清楚,晏清就小跑着跑过来了。她兴奋地扑到他怀里,激动得语无伦次,“他……他……他同意了!同意了!他竟然真的同意了!”

周冽按住她乱蹦乱跳的身体,“谁?同意什么了?”

“我前男友同意和我复合了!”

“别闹!”周冽微微皱紧了眉,他知道晏清有个毛病,什么事不管别的,戏瘾上来了先飙戏,简直是传说中的戏精本精。

“好了,不闹,是刚才打电话的一个人,他同意捐款了!还说过两天会来这里看看!”

“你先别开心太早,”周冽怕对方只是一时兴起,晏清反而当了真,之前这种事,发生过太多次了。

“嗯,我懂的!”

事实上捐款的事情的确拖延了半年才有结果,刚好赶上学生们放暑假,山里的村民都过来帮忙翻新学校。周冽跟在工人身后搬砖,校长拿着铁锹从他身边路过,抛下一句,“你啥时候求婚?”

周冽:“求你了,让我自己想想。”

校长摇了摇头,“傻子,等你想明白,人家晏老师就该等你啊,傻子!”

周冽:“……”

周冽刚来那会儿,校长为了留住他,把村子里最漂亮的未婚姑娘都安排给他见面。周冽哭笑不得,拒绝了。校长以为他嫌弃村里姑娘学历低,他就热衷于把每一个来这里的女老师给周冽牵桥搭线。

周冽也尝试过和人家谈,可确立关系前,人家姑娘不是说想和他回城,就是想他买房,一来二去周冽也不愿意想这方面的事了。

校长的红娘之魂熊熊燃烧,这天下午趁周冽忙着干活就把晏清拉到一旁谈心了。

“晏老师啊,你知道周老师为啥来这里吗?”

“啊?”晏清没有和周冽谈过这个问题,下意识地问,“校长你知道?”

校长靠在墙根站,脚尖踢着脚下的土地,垂着头,“他是被我骗来的。”

校长在这里十年了,最初的学校只有一间破瓦房,只有他一个老师。山里常下雨,通常是所有学生挤在一个不漏雨的角落听课。他一个人站在讲台上讲课,浑身湿透,第二天就发了高烧。

那是他来这里的第一年,他觉得自己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哭着给家里打电话,语气委屈,声音哽咽,“我想回家,可是妈妈,我不能回去。”

他把哭声咽在喉咙下,只发出断断续续地抽噎,他在这头哭,母亲在那头哭,露天的屋顶有亿万群星,是这个地方给他的唯一的礼物。

他只是为了拿到名誉利益来的,走的那天,班里十几个学生哭成一团,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采的各种颜色的小花,沿着山路送他。

送了一里又一里,翻过最后一座山时,他望着身后依依不舍,哭得眼睛红肿的学生们,突然扔了行李箱,高喊了一句,“老子不走了!我们回家!”

孩子们不知道他这一刻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他们开心地笑起来,牵着手围着他欢呼,眼里还含着泪。

第二年,他也像晏清一样录了视频,第二天就接到一个年轻人的电话,“你们需要老师吗?”

“需要,来了就不能走啊。”

对方没回答,挂了。

接到电话的第二天,他讲完课就看到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背着一个黑背包,站在树下抽烟。

校长讲了半天,也没讲到重点,晏清忍着没有打断他,露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你继续。”

“这个年轻人就是周冽,他那时候刚失恋,整个人颓废极了,后来他女朋友来找他,希望他回去。他也因为这帮孩子留了下来,还用自己娶媳妇的钱盖了这座教学楼。”

校长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总觉得自己欠了他一桩姻缘,晏老师,你……你会留下来的吧,我看得出来,周冽他很喜欢你。”

“这就是你迫切希望周冽向我求婚的原因?要么把我绑牢了,要么赶紧把我踢了?”

“啊,是……不是……不是,你误会了!”

校长急得拼命摆手,想要解释,偏偏急得说不出话。晏清笑弯了腰,扶着墙道:“不逗你了校长,我和他的事,还是让我们自己解决吧。”

这么一拖,就又拖了半年,临近新年,山里下了好几场大雪。晏清围着火炉烤火,正奇怪怎么说好去拿柴火的人还不回来,突然就听到了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外面已经不下雪了,山风紧峭,呼呼风声凄厉,眼前的白茫茫的雪地里站满了人,他们每个人手里拿着火把,将山野与夜幕一同照亮。周冽站在最前面,他们一同喊出一句话,“晏清小姐,你愿意嫁给周冽先生吗?”

这句话飘荡在山野里,带了点气势磅礴,小时候梦想的求婚场景一个都没有出现。晏清眼前渐渐起了雾气,刚下过雪,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她跑过去扑到他怀里,凑上去吻他冻得冰凉的唇,哭得不能自抑。

“我愿意,我很愿意。”

因为与喜欢的人拥抱,所以身体里的血是沸腾的,眼泪是烫的,从指甲到头发丝都带着温度。而之后的日日夜夜,他们都会这样度过。

像贫瘠的土壤里,长出了花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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