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家乡去接孩子,两个孩子已放暑假。女儿今年十一岁,儿子今年八岁,他去车站接她们。看到她左右两只手各领一个孩子从出站口走出来。两个孩子带着太阳帽,背着书包,说笑蹦跳,天真烂漫。他看见她穿一件白色的T恤,长长的碎花裙子,戴着墨镜,低头跟她们说话。他跟她们打招呼,过去蹲下来,拥抱两个小可爱,亲吻他们的脸,林语让孩子叫他小海叔,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十分可爱。
他在路边叫了辆出租车,带他们去吃饭。他们一人领一个孩子。走在街道上,有说有笑,像一个温馨的家庭。他建议去吃肯德基,两个孩子欢呼雀跃。她说,这次我回去看看父母,把两个孩子接来北京过暑假。他问,伯父伯母还好吧?她说,我爸依然如故,忙于生意。我妈住在精神病院,这次回去我陪她在医院住了两天,她完全不认识我,说一些胡话,一直念着我的小名。他吃了一惊,问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失踪以后,我父母报了警,可是一年以后仍没有消息。我母亲承受不住打击,变得精神失常,一切皆由我而起,我一直很愧疚,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原谅,原谅我以往的过错。
你终于能够明白,曾经你的错事。他说,但是代价太大,时间太长。
从我成为母亲那一刻,我就谅解了。她说,尤其令我难忘的是母亲那一跪,其实她根本就不欠我的,然我欠她的已太多,却浑然不知。那时我年少幼稚,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稍有不顺就大发小姐脾气。我那时根本不懂的体谅父母的辛苦。
这些道理不是有谁教有谁劝导就可以懂得领会的,有时候非要你亲身体会才会刹那间明白了,你只有受伤,才会知道疼痛是什么感觉。如今我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经历了生育的疼痛和抚养的艰辛,终于体会到做父母的心情。
中间男孩要去厕所,他起身带孩子去。出来时却不见了母女二人。到外面也不见她们的身影,他开始焦急起来,回到餐厅找,叫她的名字。她领着女儿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焦灼的样子,心里极为感动。
他特地请了假来陪孩子玩耍,同她带两个孩子参观名胜古迹、游故宫、登长城。他背着小家伙,步伐矫健。到游乐园去玩。两个孩子坐在旋转木马上你追我赶,欢声笑语,天真无邪。他们倚靠在栏杆上看着他们欢笑。
他说,不打算把两个孩子的户口迁往北京吗?这对他们的教育有利。她说,我还没有这个打算,小孩子,在哪里都一样,只要能快乐就好。他们在家乡同样快乐,他们的生活不该受到打扰。小海,我已经过上了新的生活,你不用为我太过担心。在肯德基那一幕我无法忘记,看见你焦虑的样子,我很感动。
他说,你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需要有人保驾护航。我愿意做个守护者,这一点不容置疑。我是心甘情愿的。
晚饭在她的家里吃,他们两个欣喜的准备一桌丰盛的晚餐。他洗干净手去房间把两孩子叫出来吃饭。两个孩子很顽皮,边吃边闹,他一边照顾他们两个,一边给她夹菜。他从心里把她们当成自己的亲人。当成一家人。他是真心喜爱这两个孩子,视为己出。
晚饭后,她用着两个孩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收拾碗筷,搞完卫生,两个孩子回房间玩耍,她伸手招呼人过来坐。她说,辛苦你了。他说,这没什么,我是想为你们做一些事情,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对不起,林语,我不能够再进一步,因我已经有了婚姻。
她说,别这么说,你能这样我也是非常感激了。毕竟我们已到了而立之年,都已长大。不再像少年时那样,肆无顾忌,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不考虑后果,我经历过两次婚姻,早已不能够再如以前一样回到你身边,其实这样已是很好。可能这是宿命的安排,总是有人在某个时候缺席。生活即使如此的不完美,命中注定我们做朋友,就不能迈进婚姻的殿堂。基于道德的底线,只能如此。我从未认输过,但我现在认输了。恐怕我不能得到你,年少时的往事成为我今生最美的回忆。
她于第四年的冬天迷上了写作,她已经二十岁,已是饱经沧桑与人世艰辛的女子,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成熟,历练,美丽,青春等等魅力,无不使那些同龄年少女子,相形见绌,她始终像是一抹阳光中静谧的桅子花。她本不是俗物,只是被命运掩埋在泥沙里的宝石,随着岁月的流逝,地理的变迁,她逐渐显露出迷人的光泽,务必要不同凡响。
她在那一年被选进村委会,做妇女的工作,长时间的待在简陋的办公室里,那些年轻女子有什么问题都会找她,开始时都有些羞涩难以启齿。她会耐心的开导讲解。通常说得令对面的女子面红而赤,时间长了,大家都不以为然,受她开放性格的影响,有什么问题也不再藏着掖着,主动来找她诉说解决。
女儿很乖顺,她教她识字写字,早早接受她的教育。她不想让自己的命运影响孩子的一生。辅导完女儿的功课,她就开始写作,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内心的对象,恨不能一夜诉尽心中的故事。
在那年冬天,经历了第三次生产,是一个健康的男婴。全家人乐得合不拢嘴,而她的内心却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这又是一个将来会失去父亲的生命,一颗成长艰辛的果实。她的双腿刚刚的松绑,如今又被牢牢的拴住,岁月逝去无往,时间再次变得漫长,命运的困锁总是一重又一重。突破出荆棘丛,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待走出时,还未出一口气,又见一道深渊,轻易不能逾跃。
她和男人的矛盾日趋加深,常常闹口角,挨打。他在外面打了半年工,挣了一些钱,却没拿回多少。他在外面无所不为,吃喝嫖赌,钱挥霍的差不多了,才回来。回家后又不务正业,农活也很少干,整日除了喝酒睡觉就是赌博。成了村里有名的懒汉。她对他的堕落无可奈何,只任由他这样下去。她每天在地里忙活,还要做村委会的工作。回到家里冷冷清清,两个孩子依偎在婆婆的怀里。小儿子不停的哭闹,她喂完小儿子下地做饭,男人只在炕上躺着呼呼的大睡,酣声如雷。炕头热了就挪到炕尾,他以对她几乎不管不问,只每天从她那里拿钱买酒,出去赌钱,调戏妇女,回家吃饭睡觉。有时晚上借着酒兴胡闹,吵吵喊喊,全村的狗都跟着瞎叫,让人心烦意乱,不得安宁。
她搬到村委会去住,在一间空屋子里摆了一张床。冬天冷就升起火炉子,从小学图书馆借来书看。男人偶尔过来闹事,不管她是在开会还是在忙工作,从不考虑什么脸面。吵吵喊喊把来咨询的女孩吓跑。
晚上男人又来这里,她当时正在房间里守着火炉看书,窗户突然间被人敲响,很急促,吓了她一跳。她问是谁,没人应声。她刚站起来,窗户又猛的响了几下,依然不见人影。她心里有些害怕,拿起手电,披年衣服,想出去看看。到门口四处晃晃手电也没看见人影,她想可能是村里不务正业的青年,来吓唬自己,便转身关门回去,却有人拍打她的肩膀,吓得她浑身一激灵,拿手电一照,却见男人嘿嘿的冷笑。
他拥她进屋去说,这屋里藏着小白脸呢吧!要不然你怎么不回家去住。她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只是低头看书。男人兀自脱去棉衣棉裤,过去猛的抱起她往炕上扔。她反抗他,他恶狠狠的摁住她说,你是我媳妇,哪能不让我碰。她已经想要彻底的远离他,所以坚决的抵抗他。他被弄急眼了,连扇她四个耳光。她感觉双耳轰鸣,头晕目眩,终究是抵抗不住他,完事之后,他指着她说,你晚上别锁门啊,我明天还来!
他始终是个不求上进,不叫人怜悯的混蛋。他经常朝她要钱出去挥霍,她已前后给了他五次不下一万块钱,只要他不骚扰她,她可以把所有的钱给他。每给他一次钱,她都会过一段平静的日子。每一次挥霍一空后,都会再次来找她,把这种事情当成是理所当然。同样是一身酒气的再次一脚踹开她办公室的门,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他进门就冲她要钱,气汹汹的架势把女儿吓得躲进她的怀里,不敢回头看他。她从抽屉里抽出几张百元钞票甩给他。他摇摇晃晃过来,醉眼朦胧的数了数,一拍桌子,把母女俩吓了一跳。他说,咋给这么点儿。她说,我身上只有这些钱了,没有了。他一把从她怀中拽出女儿,甩到一边,孩子吓得哭了起来,她愤怒了,指着他说,你别吓着孩子。欲上前把她抱过来,男人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摇晃着她,用一张可怕嘴脸跟她说,给我钱!给我钱!从他嘴里喷出的腥臭酒气令她作呕。她挣扎开说,我现在真的没钱,你当我是摇钱树吗?
男人火气上来了,扇了她一个耳光,她被打坐在椅子上。女儿上前抱住他的腿,哭着说,别打我妈,别打我妈!男人哪里听得进去,大手粗鲁的拉开她,往后一拥,孩子一个后仰,头磕到墙上,当场晕了过去,男人一见事情不妙,也顾不上要钱了,拿起那几张钱就跑了出去。对孩子的伤势不管不顾。她惊吓过度,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上前抱起女儿,无论怎么叫喊,她都没有丝毫的反应。她心急如焚,抱着孩子奔了出去,找到村长,坐村里人家的拖拉机,连夜把孩子送到了县医院。经过抢救,孩子张于苏醒过来。她长舒了一口气。忍受了这么多年,两个孩子也都成长起来,她终于下定决心回到现代的社会,决心要面对自己的父母。
她找出藏在墙壁里的四千多快钱,决定带两个孩子离开这里。她从县医院门口雇了出租车,半夜时分停到了村口。领着女儿回家,从婆婆怀里抱出了已三岁的儿子。男人不在家,显得安静,婆婆睡得很熟。院子里的狗见到她高兴的摆着尾巴。抱着儿子,领着女儿往村口走,那里有回城的车在待她。女儿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她说,不是,我们要回到那个没有暴力的家庭去,去见你们的姥爷,姥姥。
她带两个孩子回家乡,想让他们在家乡里安静的读书。她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回到自己生长的家里。她凭着少年时的记忆来到家门前。父亲当时正坐在客厅里抽烟,门虚掩着。看到她进来后,愣了很长时间。她眼眶湿润,看到已明显苍老的父亲,一时语塞,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酸涩疼痛。许久才吐出一个名字。他按熄烟蒂,快步走了过来,疑视她半天,突然间给了她一个耳光,吼道,这些年你去哪儿啦,你怎么这么任性!
没有分别多年从新相见的喜悦和浓情,只是一个冰冷疼痛的耳光。她捂着火辣辣的脸,泪水滂沱愧疚的看着他。两个孩子抱住她的双腿,是惊吓所致。他这才注意到这两个小小的孩子。惊诧疑惑却也隐约猜到了什么。
她拉过两个孩子,说,快叫呀,叫姥爷。两个孩子怯生生的叫他姥爷。他惊喜交加看着她。她说,爸,这是我的两个孩子。我带她们回来读书。他变得和蔼可亲,蹲下身来拥抱这两个孩子。他是真心喜爱这两个小生命。她才二十出头,但是外孙女儿已到了入学年龄。他对她背后的遭遇深感愧疚和同情。
中午四口人围着一张桌子吃丰盛的午饭。林文南对两个孩子和蔼可亲。两个孩子也很快跟他熟识,姥爷长姥爷短的叫着。他很是高兴。她照顾两个孩子吃饭,偶尔也同他说几句话。这已是好过当年。她的少女时代几乎是独自一个人度过,从未和家里人一起吃过饭。这样已是很欣慰满足。
她问,我妈又到哪里去做生意了。
他很平淡的说,快吃饭吧,吃完饭我带你去见她。
林文南开着车,载着她们来到了一家精神病院,她心里一下子崩溃,不曾料到这样毫无防备的撞见母亲。林美芝在六年前就已经精神失常。他领着两个孩子到别处玩,只留下她母女二人。林美芝根本就已不认识林语,无论她怎么叫妈,怎样泪水滂沱,林美芝都只是嘿嘿的傻笑。再就是抚摸她的脸庞,嘴里唱着不知名不着调的歌曲。眼神涣散,怀中抱着枕头,做出哄拍婴儿状。口里不停的叫着她的小名。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哭得彻底。想起多年前母亲给她跪下那一幕。此刻,当她跪在母亲面前,乞求原谅之时,母亲已浑然不知。她只是在笑,而且时断时续。已完全失常,走起路会坐下来,甚至躺在走廊上呼呼大睡,哭笑无常。曾经的亲朋好友已不再认识,她的世界从此纯净得只剩下口中念叨的名字。
林文南给两个孩子办理户口。外孙女和外孙被送到了幼儿园学习成长。雇了个保姆来照顾孩子。她在这个家里住不下去,每天的睡梦里都是魔鬼的身影。愧疚和悔恨令她寝食难安。一副病态。他早已看出来,说,如果你觉得住在家里觉得不舒服,你就走吧,这两个孩子留在我身边,你放心吧,我会教育好她们的,不会让她们像你一样。
她泪流满面,说,爸,我对不起你们。当我悔恨时,却已不能回头了。我妈变成这个样子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配做你们的女儿。
他打断她的话说,说什么都没用了。你的悔恨已太晚了。或许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你已完全的改变,脱去了任性和稚嫩。变得成熟达观,但是你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多太大。当你回过头来看,它们都是令你心痛的损失,令你一辈子铭记。没有回头路是对的,有了只会再痛苦一次。孩子,你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吧,不要怕不要悔。人生中的哪一条路都不是平坦的。你看到的平坦只是前人磨出来的。天下只有不孝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父母。你走吧,你还年轻,把负担都给为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