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后,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学校,他觉得自己需要静静,想从对璇的愧疚中走出来。他怕母亲发现,所以每天仍按时离开,作出去学校的假象,待母亲走后,他再回到小屋里,一关就是一整天,璇来找他的时候,正值傍晚。依生正蹲在灶堂前生火做饭。柴禾潮湿,烟从灶口呼呼向外冒,依生拿着扇子往里扇,呛得咳嗽不止。璇深深的触动,热泪盈眶。
依生,她站在往外冒烟的门口喊他的名字。
少年从里面出来,带一身烟味,还不住的咳嗽。他没法去招待她。璇看着眼前这个清秀挺拔的男孩子,脸上沾满了灰,掏出手帕给他擦去。她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他说他想安静一下,心里很是郁闷。
依生的母亲从市场归来,一身疲惫。璇主动跟她问好。她很是开心,要招呼她进屋里去坐,询问她是不是要做家访。璇没加思考就说是来找依生上学的。依生的母亲一听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抄起倚在门口的苕帚就打他。璇这才发觉自己不该这样说,慌忙上前阻拦。
依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母亲打骂,她怒打着儿子,璇怎么也拦不住,母亲又打又骂,渐尔哭了起来,引得邻居在门口看热闹。
你这个小兔崽子怎么这么不争气,你竟然逃学了,是不是跟华子他说鬼混去了!我这么辛苦为的是谁啊,我铮钱容易吗?一个子儿恨不能掰成两半儿花,可你进怎么对我的!你要是不想学了就提早说一声,我好提前去死,免得操心受累!苕帚把重重打在他身上,璇一边阻拦她一边叫依生快走。依生像没有听见一样,仍旧站在那里。苕帚打在背上肩上,甚至头上,他都咬牙忍着,一动不动。
你爸死得早,我一个人儿把你拉扯大,你怎么就不学好,你个王八羔子,你对得起谁呀!一下子打在依生的手指上,他忍不住缩了一下。她见打着儿子手指了,马上停下不再打他,站在那里哭泣。依生搓揉着手指,没说一句话。璇把她扶进屋里,劝了一阵又出来对依生说,对不起。依生说,这不关你的事。很抱歉让你看到这一幕。璇说,明天你一定要去学校,明天有很重要的事。
黑暗紧闭的门在那一刻打开,抖落很多尘土。走进去是灰色的童年。一株开满白色落花的树,在树下埋藏着尘封的往事。在那一天她如天使一般悄然而至,抹去岁月的痕迹,掘出最初的过往,如落花如雨,眼泪满眶,所有往事在打开匣子时全部暴露,幼小的童年和卑微的生命。
依生那一年八岁,今生即是这样开始。
父亲在那一年病重,肝硬化晚期,肝腹水。那年夏天肚子肿大得像怀孕女人的肚子。棚户区的居民无不知道他的病情,并且纷纷预测他活不了多长时间了。母亲终日悉眉苦脸,医院已放弃对他的治疗。只在家里吃中草药。他记得那一天父亲同邻居在巷口坐着,路过一个算卦的,给父亲算了一卦,说他活不到半年了,大限已到。他看见父亲像小孩一样哭了起来。得了癌症,父亲变得嘴馋,并且脾气爆燥,总是想办法弄钱买熟食吃,没有钱时就去赊,父亲坐在炕上吃的时候,依生只趴在炕沿上支着小下巴,不住的吧哒嘴,眼里流露的馋意看了让人心生怜悯。父亲狠瞪他一眼,叫他滚一边去。母亲拉他出去,他未能从父亲那里轻松的获得残羹抑或是很关爱的分他一份。
父亲像是个自私的小孩子,守着那份食物,嘴里嚼着还要留神观察是否有人来抢。母亲做了鸡汤,放在厨房冷却,盛了一碗热的给父亲。父亲拿一双做了记号的筷子,坐在炕沿上,哧溜的喝了起来。依生也拿勺子往碗里盛。父亲看见了,大声呵斥他,放那!那是给我喝的!母亲过来拉他,不叫他去喝。他实在抵挡不住鸡汤的诱惑,端着碗站在外屋地上一动不动,手里还拿着放在鸡汤里的勺子。母亲踹了他一脚,他张大嘴哭了起来,父亲实在是跟他生不动气,说,吃吧吃吧。
于是依生用这种方法获得了令他垂涎的鸡汤。他想起了璇,她给他点滴的关爱比同生身父亲生活八年还要显得厚重和难以忘怀。
父亲在夏季的一个中午死去。
他从家里出来,寻找伙伴玩耍。他完全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夏季的末尾,即将开学的日子。躲在一处阴凉下,看几个大孩子下棋。表姐找到他时,父亲已经死去。他看别人下棋,跟着傻乐。表姐上前拽起他往家走。
家门口已围了很多邻居,他看到父亲躺在炕上,像是睡着了,只肚子不动了。母亲正在哭泣,一把拉过他来,顶着他的头。依生心里慌张,哭得更是厉害。他不知道死是一个什么概念,只是看见父亲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脸上还有些许痛苦的表情,他看见母亲哭,他也跟着哭,仅此而已。死亡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东西,不是他丢了玻璃球,不是输了纸片子,也不是捉迷藏时摔了跟头,完全没有感觉。
在母亲的悉眉苦脸下长大的少年,璇就是一颗诱人的糖果,不用经过哭闹和挨打责骂才可以品尝到。仿佛是沉陷于河中时,向他伸来的手。她是他痛苦时的救命稻草。
夏末的傍晚,他去琴房找璇,和她一直坐到夜幕低垂,彼此无言。璇忽然对他说,依生今天是六月三十号。依生已忘记日期的进展。他的心里只有璇,连家驹在他心中的位置都被取代了。璇找出蜡烛,一字摆开放在钢琴上。所有的一切她都准备好了。璇叫依生关了灯,将蜡烛一一点燃,二人守着烛光彼此无语,但脸上的笑容都被烛火温暖着。她拿出啤酒来喝,依生打开一罐,来到那幅海报下,凝望了很长时间,将酒泼洒在画像下,与璇碰杯一饮而尽。他想起五年前的七月,他在河东体育场被子一群孩子追打的往事。他说,我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六月三十号,出生在六十年代初期的传奇男子,却英年早逝。他年轻时的岁月都在拼搏,令人钦佩。那是一段颤抖的岁月,过着地下生活,只能在地下通道时做演唱,但是他始终坚持着自信。
璇打开琴盖,说,依生,我们弹一首曲子吧。就弹肖邦的小夜曲,祭奠他死去的身体和永存的灵魂。依生坐过去,和她共同弹奏,彼时外面四下溱黑,只点点火光在敝开的门口摇曳,空灵幽寂的乐曲,勾勒出奄寂幽暗的夜色曲线。一曲弹毕,依生说,死亡是不是一件很突然的事?璇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说,像是家驹,谁会料到他突然的去逝,恐怕他自己都没有感觉,还有我的父亲,在临死前一天早上,还叫我去给他买杏仁乳,但是第二天中午就已死去。我看见他的死,却没有目睹到过程,人生是何其短暂无常。
她看着这个少年,觉得他的心太过成熟和苍桑,比他的年龄早走了十年。她说,你父亲死于癌症,这死亡就不是突然的事情。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患有一种不治之症,那就是死亡。自然死亡也好,突发意外致死,得病去逝也好,人生最终要画上句号,有所不同的,是句子长短而已。依生,不要害怕和感慨,你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说,我们再弹一首《神秘园》吧!
他坐在低音区,她坐在高音区,彼此有灵犀的来弹这首曲子,之后,又弹了班得瑞的《仙境》、德彪西的《月光》、理查德﹒克莱得曼的《秋日私语》,直至蜡烛燃尽,这是一个温馨而浪漫的夜晚。在一片黑暗中,他对璇说,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这是最简单的快乐,简单的接近原始,没有什么丰富的语言,只需要能够看见彼此感觉到肉体的气息,靠的不远不近。一个眼神就可以洞察到对方的内心,这是知己。不分彼此前尘往事拿出来共享。即便是岁月已过去很久,仍可拿来欣赏,像是魔术师的手,神奇而不可揣测,却能带来简单或是顿悟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