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安然点点头，稍显拘谨地坐在萧奶奶面前，侧耳聆听。
萧奶奶先是叹了一口气，眼里略过一丝深爱和心疼：“安安，你婆婆这个人是挺难相处的，平时怕是也没少让你受委屈。但她有句话，说得倒是在理的——小海终究是要长大的。对吧？”
程安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一股沉甸甸的苦涩几乎要溢出喉咙。
“他现在跟你实在太亲了，安安。在萧家，我老太婆只要活一天，就跟你保证没有人敢跟我重孙子灌输些胡说八道的传闻。
但我都快八十了，还能活几年啊？况且，小海不止有他爷爷奶奶，还有他外公外婆啊。你爸和你后妈上午也来过，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回去了。我看得出来，他们一直都不愿谅解你。而小海一天天在长大，他早晚会从别人口中得到当年的所谓真相。安安，到时候，你怎么办啊？”
“奶奶……”
程安然哽咽出声，心里就像一把刀在来回切割着。
“奶奶知道你委屈，为了小海，你连自己的亲生闺女都放弃了……你有多痛，每个当过妈的都能感同身受。那个孩子要是还活着，得跟小腊月差不多大了呢。”
程安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她仰起头，看到萧奶奶的眼里似乎也有泪水了。
再也摒不住那种奔涌的悲痛，她趴在萧奶奶的膝盖上，抽泣了起来。
“奶奶您别说了，我……”
萧奶奶轻轻拍拍程安然的背：“你这孩子啊，从小就招人疼。记得你第一次到萧家做客的时候，一个人穿着条白色的小裙子，就坐在那个走廊的三角钢琴前。那么乖巧的一小只，不哭不闹的。安安你可知道，你和阿蓝，都是奶奶喜欢的姑娘，但奶奶会更疼你一点。因为你是哪种无论如何都宁愿伤害自己来成全别人的人，太难得了。”
擦了擦泪水，老太太扶起程安然的肩膀：“所以奶奶之前想，要么让小腊月跟你一段，让你过渡过渡。至于小海，他身体不好，暂时又不能去幼儿园。你既然要去上班了，我考虑要么还是让你婆婆帮忙带着吧。爵一他爸年前做了手术，身体也在渐渐恢复，你婆婆没那么忙。有这个精力带好小海的。当然，你们每周末可以去把孩子接回来住两天，让他慢慢理解适应。毕竟，你跟他再亲，总不是亲妈。你和爵一，将来还是要有自己的孩子。对吧？”
“奶奶，”程安然咬着唇，点头，“听您的，我听您的就是了。”
“好孩子。”萧奶奶摸摸程安然的头发，用自己随身的帕子给她擦眼泪，“去吧，补补妆，别让人笑话了。咱们都是萧家的媳妇儿，呵呵，萧家的媳妇儿可不能失了仪态。”
说完，萧奶奶站起身，一步步往后堂走去。
三点了，每天这个时候，萧老太太要到佛堂去诵经，雷打不动。
程安然离开大厅，跄踉着躲进一个偏僻的洗手间。
她哭了好久。
奶奶的话一字一句戳着心，那种浓浓的无奈，淡淡的悲哀，让程安然觉得，甚至真不如秦可蓉干净利落的一个耳光来威胁夺走孩子，能令她来得好受些。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小海已经快五岁了，他什么都懂，像个精明的小大人。
总有一天，他会缠着每一个亲人问——我亲生妈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程安然不是不明白，这个局，从一开始就做死了。
“有人在么？”
突然之间，奶声奶气的一个童音从洗手间隔间门外传来。
程安然吓了一跳，赶紧抹了一把哭花的脸。
“啊，不好意思。阿姨马上出来！”
她以为，应该是来宾家带的小孩，急着等厕所。
这一开门，就看到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举着一张洁白的纸巾。
“你的妆都花了，不漂亮了呢。”
说话的人是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
她穿着粉红色的小连衣裙，黝黑柔顺的双马尾，俏皮又可爱。
那一刻，程安然的心像被什么尘封的记忆点燃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如果……如果她的女儿还活着，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三年多前，大雪天。
怀着八个多月身孕的程安然独居公寓待产，那时候，她还没有跟萧爵一结婚。
这孩子，是在萧爵一醉酒乱性后第一次要她的时候怀上的。
他迷迷糊糊就了，她迷迷糊糊从了。醒来后两人衣冠不整地面面相觑，最后以萧爵一一句恶狠狠的‘贱货’，审判定罪。
萧爵一一气之下出了国，他甚至都不知道程安然怀了孕。
萧老太太和程家人商量了一下，要么等这个孩子生下来，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可没想到就在距离生产还有不到四周的时候，一岁半的小海突发疾病。
医生说，他是先天性胆道闭锁，捐肝。
作为小海的奶奶和外婆，快要急疯了的秦可蓉和姜萍连夜把程安然拖过来。
要她签字捐赠。
她是程蔚蓝嫡亲的妹妹，也是众多家人里，唯一与他相同血型相同ALL节点基因匹配的人。
手术，就意味着提前催生肚子里刚刚足月的女儿。
程安然咬着牙，含泪同意一搏。
她以为，八个月大的孩子是能活的。她以为，电视里小说里那些千钧一发都是会转危为安的。
可是奇迹，不是每次都会降临。
她清楚记得，女儿出来的一瞬间，那一声尖锐的哭声就仿佛是在对她这个不称职的母亲，唯一的控诉。
半小时后，她就因为心肺发育不全而被送进了ICU。
等程安然从捐肝手术室被推出来之后，秦可蓉才告诉她，女儿没了。
得知小海病重后的萧爵一连夜回国，整整三天守在儿子的病房外。
他没曾去看过一眼隔壁刚刚经历丧子之痛还被挖去三分之二肝脏的程安然。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有过一个女儿。
孩子没了，但萧爵一最后还是同意了跟程安然结婚。
可能是因为秦可蓉劝她说，小海身子不好，有个同血型的姨妈在身边照顾着，总比外人强吧。
是吧？程安然想，在萧爵一的心目中，她存在的唯一意义，也就是比外人强，而已……
大段大段的回忆袭来，让程安然的泪水再次夺眶。
那小姑娘一看更慌了——
“喂，你怎么哭得更厉害了！爸爸说，女孩子要多笑笑才好看，才会有很好很好的男人来保护你。”
终于，程安然被小姑娘小大人的模样给逗着了。她强挤一个笑容，接过女孩的纸巾。
然后蹲下身来，对她说：“谢谢你，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腊月。”
女孩甜甜一笑。
“爸爸说我是腊月生的。”
程安然一下子愣了！小腊月？那她不就是萧允城的——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小腊月踩着哒哒哒的小皮鞋，直接跑出了洗手间。
“爸爸！”
她张开双臂，一下子扑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怀里。
是萧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