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色,是丰颐国的国色。
眼下整个鸟鸣寺都被赤旗包围了。
“公主,来迎进宫的使者到了。”彩玉推开柳漫落的房门说。
“走。”柳漫落最后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一身玄衣,腰系金带,头戴黑纱帽,遮住了她的面容。
玄色是濑朝国的国色,纱帽是濑朝国的礼仪,金腰带是她地位的象征。只有皇亲贵胄,名门世家才能着玄衣,而只有皇族才能系金腰带。她现在是曲樱,濑朝国的公主。在丰颐国,她就是濑朝国的象征。
程枫尧,我来了。柳漫落敛去眼中的恨意,取而代之的是符合曲樱十六岁少女的纯真无邪。
究竟为什么她柳漫落会变成曲樱,究竟为什么曲樱的长相与她别无一二,她仍然没有头绪。
但既然老天给了她第二次为人的机会,就自有老天爷的道理。
此番与她同行的,除了濑朝国派来的使臣徐实海,能够帮助她的就只有身旁的彩玉和一个六岁的孩子。
她刚见到那个孩子时也吃了一惊,六岁的小和尚头皮上却有着八块戒疤,那串从他师父那儿传袭的佛珠压在他瘦小的肩膀上,显得很不协调。从今早她见他时,他就一直盘腿坐在院子里一棵被伐的木桩上,闭着眼睛念着经,一动都不动。
“慧空,我们该走了。”柳漫落走上前去叫到。
慧空终于睁开了双眼,放开双腿从木桩上跳下,双手合十朝柳漫落一拜,跟在了她的身后。
她问过彩玉,为何让这么小的小和尚跟她来和亲,而且还要随她一直留在丰颐国。谁知彩玉也只是摇摇头,只道是濑朝国太后的安排。
柳漫落走出鸟鸣寺时,徐实海已经在寺外等候了。
她扫视着举着赤旗的队伍,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尽头。她不禁觉得好笑,这哪里是迎亲的使团?反倒像逼宫的军队。
“臣,参见公主殿下。”徐实海走上前,深鞠一躬。
柳漫落上下打量起他来,本以为彩玉口中的濑朝国第一使臣徐实海会是个银发白须的老头子,没想到竟是个青年俊杰。端正的五官,硬朗的眉眼,眼神中尽是沉稳与自信,倒是个器宇不凡的人才。
“平身。”柳漫落回应到,“启程吧,不要让平阳城的老百姓等急了。”
徐实海严重闪过一丝疑惑,今日的公主怎么和往日的有些不同?少了份却弱,多了分凌厉。说话时也不同以往那样怯意,反而霸气十足,甚至更有......王者风范?
从城郊鸟鸣寺进平阳城区也就半个时辰的车程。今日平阳城的老百姓听说濑朝国前来和亲的公主到了,都早早地上了街头,就盼着看这份热闹。
在赤旗的包围下,一辆玄色的马车缓缓驶来。
“看呐!濑朝国的公主到了!”人们纷纷涌上马路两旁,都想把和亲的队伍看个清楚。
透过马车的乌纱帘,只能看到车内一个瘦弱的影子若隐若现。马车前御马的不是马夫,而是一个六岁大的小和尚。
“怎么是个小和尚御马,他们濑朝国的壮丁都在战场上死光了吗?连个马夫都找不出来了?”路人讥笑到。
柳漫落只觉得奇怪,两年前丰颐国的百姓对濑朝国的将士们还是闻风丧胆,虽然她丰颐国有天下第一常胜将军肖砚在,但仅肖砚一颗金子是救不了整个丰颐国的。于是长达十年肖砚都在边境凭一己之力,带领麾下与不时来犯的外敌对抗。而濑朝国的猛将比比皆是,百姓皆知丰颐国虽富庶,但论打仗是赢不过濑朝国的。
即使是在她柳漫落在位的十年间,两国相对和平的时期,濑朝国高大的商人在街上走时,都会让丰颐国的老百姓心存余悸,退避三舍,为何现在竟有人敢当众讥讽她堂堂濑朝国公主的马车?
她虽好奇,但又不能问彩玉。今早彩玉已经起了疑心,她绞尽脑汁才把她不寻常的举动糊弄了过去。但若是她身为濑朝国公主,却对濑朝国的事都不明了,那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马车穿行过柳漫落熟悉的街市,驶入宫门。
哨兵相继通报的喊声,铁栅栏被锁链升起的声音,宫门被从内拉开的声音。百年的平阳皇宫,这些声音从未改变过,它们活在每一位柳家人的心里。
她,柳漫落,回来了!
迎接的号角被吹响,震颤天际。玄色马车在赤旗的包围下被迎进皇宫内,停在了大殿的阶梯下。
“濑朝国,珞山公主曲樱,到!使臣徐实海,到!”
“请!”
柳漫落的车帘被掀开,彩玉连忙帮她整理好黑纱帽。一只纤纤玉手伸进车内,是要扶她出去。
柳漫落将手放入那只纤纤玉手中,却被她手腕上的玉镯子吸引了注意力。
这不是......她的镯子吗!这分明就是她的首饰,按理说她的首饰应该全数随她陪葬了才对。
这是谁的手?
柳漫落俯身走出马车,朝那只手的主人看去。
碧荷?!
她眸子一颤。
竟是她的贴身丫鬟碧荷?!
瞧碧荷如今的打扮,雍容华贵,身上尽数珍宝。若不是穿着丫鬟的裙袍,梳着丫鬟的发饰,一眼看去还以为是宫里的哪个娘娘。
“珞山公主,您请。”碧荷的一颦一笑都尽显媚态。
柳漫落一时无法缓过神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碧荷分明......死了。她分明记得慌乱中碧荷被人推下井去,当场溺死。现在这是......?
“公主?”见柳漫落愣在原地毫无反应,碧荷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柳漫落终于缓过神来,握着碧荷的手下了马车。
那座高高在上的大殿,她在那里坐了十年,她父皇在那里坐了二十五年,他们柳家人在那张龙椅上坐了两百多年,现如今,竟然改姓了程。
恨意在柳漫落的心头涌起,她迈开坚毅的步伐,眼中带着杀意,一步一步地朝着大殿走去。既然老天让她柳漫落今日回来,她就一定会把握住这次机会,姓程的,我要让你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文武百官分居两侧,“恭候”这位和亲公主的到来。
程枫尧斜坐在龙椅上,左手撑着膝盖,右手撑着下颚,挑眉看着缓缓走向他的那个身影。
和亲公主?哼,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冯必宣那个老东西非要他遵循礼制,搞如此大的阵仗,他才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去迎接一个什么和亲的公主。
柳漫落走到大殿中央,停住脚步,缓慢地抬起头,把目光锁定在了正前方的龙椅上。那个人,穿着赤袍,胸前绣着麒麟兽,腰系墨蓝色银丝祥云纹腰带,腰间挂着白脂玉圆环,左手的大拇指上的血玉扳指格外显眼。
程枫尧,你等着。
明明是夏天,大殿上却又屡屡凉气,程枫尧试图看清黑纱帽下隐藏的面容,却没能如意。反而总觉得那定黑纱帽让他格外不舒服,大殿中央乌漆麻黑的身影让他直慎得慌。
“珞山公主,曲樱,参见陛下。”柳漫落“扑通”一声跪下,扎扎实实地行了个大礼。
“免礼,”程枫尧赤袖一挥,“平身。”
“谢陛下。”柳漫落直起身来,不卑不亢。
“外臣徐实海,扣见陛下。”一旁的徐实海也铺在地上行了大礼。
“平身。”程枫尧不耐烦地挥挥手,换了个方向倚在龙椅上,“赏。”
话音未落,几十身姿妙曼的宫女们从大殿两旁接二连三地走出,在柳漫落和徐实海面前整整站了四排八列。
“谢陛下。”柳漫落与徐实海一同说到。
“宣御旨。”程枫尧对着身边的太监说。
太监顺从地颔首屈身,从伏案上拿起一份赤色诏书,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有德,成人之合。今有庄襄王肖砚,年二十九,品性优良,无偶;濑朝国珞山公主曲樱,年十六,温婉贤淑,无偶。濑朝国宣德帝三次请奏予朕请求与丰颐国和亲,朕思虑再三,本着两国世代友好之想,同意请奏。将珞山公主曲樱配予庄襄王肖砚,共谱一段联姻佳话。永昭二年五月十四日。”
“臣肖砚,接旨。”人群中走出一个飒爽的身影,威风凌凌,仿佛每走出一步他身后都要扬起漫天黄沙。
是他!柳漫落心头一颤。真的是他!
肖砚眉峰的英气直逼文武百官后退三步,高挺的鼻梁正直不屈,紧闭的薄唇庄重严肃,乌黑的双眸沉稳凌厉。
他即使脱下了铠甲,即使卸去了佩剑,但他挺拔的身姿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位久经沙场的大将!
肖砚单膝跪在龙椅前,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圣旨。
“曲樱接旨。”柳漫落双膝跪在肖砚身旁,心中激荡难以平复,但仍克制住自己马上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与他一同接过了圣旨。
为什么她竟然如此......难过。她好想哭,明明十几年没见了,但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的坚强竟然被全数击溃。她现在多想倒在地上痛哭一场,把她十年来的委屈,十年来的伤痛,十年来的恨意,统统地哭出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用怎样的步伐走出大殿去到了临时安置她的寝宫。她只记得她用尽全力紧绷自己的神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使劲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精神恍惚地从大殿走了出来。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她的理智,她的坚韧,只因看到了一个十几年未见的身影,就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