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从安的身边离开后,白水水辗转各个不同的城市,她最后停留在日照。她喜欢这个城市的名字,烈日当空,像无限生机,可以助她更热烈地活。
那天她在家,正打算做一份水果沙拉。善待自己,是她这些日子唯一努力进行的事。电视里报道近日的新闻,有线电视的信号时有时无,但却清楚地听到新闻里说有个不明身份的男子被谋杀。在死者身上找到三个不同姓名的身份证,照片都一样,却无法验证哪一个是真实的,于是刊登了他的照片,希望亲属认领。
不知为何,她的心慌乱一下,抬头看。那照片,像电流击穿心脏。
死者是苏。
她对苏想念的终结,就在此刻。
当年他患上严重的心脏病,为了不让她目睹他的死亡而离开,从此杳无音信。她一直以为,他可能在哪一天,在世界的某处病发,额头上是大颗的汗珠,然后默念着她的名字离开。但是,据报道说,他并非死于病痛,而是他杀,死于距离她一千公里的另一座城。
报道还说,他额头中弹,一枪毙命。
网络上很多关于案件的讨论,有人说,这男孩死于熟手的枪下,否则怎可能那样精准。还有传闻说,苏死时,手里握着一把银色的左轮手枪,从枪的指纹与磨损判断,那是苏常用的武器。这让他的身份平添一份神秘,杀手?警察?军火商?白水水苦笑,她所认识的那男孩,只是个桀骜简单的少年,哪有如此蹊跷的历史啊。
流言四起,总之,最后那案子并没有侦破。
她很痛苦,但明白他的生死已与自己无关,她甚至没有名分去认他,去送他。好像几年前他们的相爱发生在另一个空间,或许从未真实地存在。
所幸也算是个终结。
白水水每天计算,过去了多久,离别了多久。
她把自己比作芦苇,因为她已有了白发,年轻的孩子长出白发,心里是隐隐作痛的。
两年,白水水是一成不变的打扮,优雅的暗红色帽子,像凝固的血块,在冬天的街头有种惊讶的美。黑色的风衣,像天使在午夜行走时的影子,时刻充满了恐惧和防备。宝石蓝的眼影,不停地补妆,她神经质地害怕自己不够美,好像风吹过来,妆便花了。
这样的打扮是为了纪念,还是坚持,她不明白,也许因为苏的一句话:我的宝贝,你的模样,像一棵华丽又高贵的芦苇。可笑的比喻,芦苇是穷人的玩具,是单薄的植物,不值钱的,河边有大把野生的芦苇,拓荒的农民一把火点燃,半天光阴,就灰飞烟灭了。也许这不是好的比喻。
苏。这谜一样存在的男子。
这名字,就像她嘴边偶尔的叹气声,找了很多地方,未果。放弃是对自己的救赎,她当然明白,即便是一棵廉价的芦苇,也不能为一个死去的男人独自摇曳。
白水水在一个迷路的夜晚走进那家酒吧。在商业街的末端,成为一个不起眼的分水岭。前喧嚣,后沉沦。
那家酒吧没有名字,白水水想,是一个无聊又孤单的夜晚,没有名字也好,不必记得。
那段日子,却深深记住这个地方。这是个奇怪的酒吧,没有媚俗的红绿灯,没有劣质音箱发出的吵闹声,生意清淡,不知店主利润从何来。这样倒好,可以常来,静心地度过每一天。
白水水时常困惑,苏是不是她的第一个男友,也许是,也许不是,因为关于她的过去——认识苏之前的过去——都不曾记得。
因为曾经的一场疫病,她失去了此前一切的记忆。
那么,过去是什么样子。失忆的人总想弄明白自己的过去,在哪里,做过什么,自己的过去会不会是一个滥情的女孩,现在如此痴情,被故人瞧见,会不会嘲讽?想到这里,觉得挺滑稽,白水水不禁笑起来。
父母是生意人,不懂得小女孩的心思,带着她搬离以前生活的那座城市,新的生活,也是新的人生。
她只是记得,那场疾病让她睡着很久。醒来之后,逐渐康复,但话语不多。有天走在街上,一个倔强的男孩过来说,可以认识吗?我叫苏。
白水水愣住。说,可以。
女人虔诚地信仰爱情,却责怪教主太过脆弱。
白水水一直没有发觉,有一双眼睛这些天都注意着她。
而这些天,她已经成为常驻足在无名酒吧的华丽芦苇,水晶般精致的白色羽絮,仿佛太过吵闹,便会片片坠落。可是她一身干干净净的黑,还有红色的帽子,包裹着苍白的身体,谁来注意这个阴郁又可怕的芦苇姑娘呢?
我很喜欢你,我们恋爱吧。他走过来说。
他像一阵奇怪的风,有种淡淡的亲人的温暖,还未走近,风已经提前刮来了。现在的人,为什么总爱在认识之前就表达他的感情呢,这样的相遇是不是太过庸俗。可是这位眼前人,却并没有丝毫尘世的恶劣、虚伪与张扬。他高瘦,头发如柔柔的燕草般洁净,面容像一片湖水,仿佛若给他一滴眼泪就可成旋涡,奋不顾身地跳入,被卷入他的怀抱。他的眼睛是十二月的星星,倔强闪亮,看久了会沦陷。
我叫杜航生,我不怕被拒绝,可我能够给你幸福,请相信我。
我已经不能爱,而且,我克人的,除非你有九条命。你看看我,被血染红的帽子还被我扣在头上,和我的脸显得如此不和谐,还有我淡淡的眉毛,我甚至害怕和你一起死在幸福里,还有,我身上褪不尽的残酷黑色,分明是一棵被浓烟包围的芦苇,不可救了,所以,最好远离我,如果你珍惜自己。白水水并不害怕,反而对这奇怪而大胆的男孩相当好奇。
他叫杜航生,并不油腔滑调,深色格子衬衣,脆弱的颈子上戴一块小小的玉。
我们可以试一试的,先做朋友,如果你讨厌我,可以再拒绝,只是不要太早,你说呢?
他很坚持。
总好过一个人孤独地活吧。她在那一瞬间就理解了安。
白水水和杜航生开始约会,迅速恋爱。
白水水说,苏在离开我之前,一直答应帮我找回过去,你是否可以?
找回过去?
是的,我是个没有过去的女人,我想知道,在认识苏之前的我,是个怎样的女人,骄傲?古怪?浪漫?或者凶猛?这个愿望困扰我很久,我希望自己的回忆可以完整。
杜航生握紧她的手,他说,可以。
白水水挽着航生,一起去无名酒吧。
航生为水水说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善良的公主,她忘记了自己公主的身份,走失在暗夜的樟树林,统管厄运的巫婆将她收留,给她漂亮的黑色斗篷和崭新的扫帚,教她飞行的法术,但逼迫她远离爱情。原本洁白的公主永远见不到阳光,她常在太阳落山的一刹那哭泣,后来她遇见了骑马的邻国王子,邻国王子有金色的长发和三米长的钻石利剑,他从背着竹篓的公主身边驰骋而过,瞬间停止,王子下马,亲吻公主,黑色斗篷变成阳光下飞舞的尘埃,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
白水水仍然没有过多的话语,只是微笑。
航生像王子一样守护她,他说如果有一天水水愿意脱下黑衣服,变成一个白衣胜雪的姑娘,那么过去发生的故事一定可以重新想起来。可是,失忆并不一定是坏事啊,如果以前的爱情并不如意,甚至比与苏更令人悲伤,何必再次想起呢?
白水水沉默,内心是认同的。航生是他的骑士与王子,填补了家人温暖的空缺,水水享受这样的幸福。
航生。航生。轻轻念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守候在身边的人,善良、成熟,可以给她幸福。
父母不在身边,他们绝口不提以前的故事,勤于生意,给她很多很多的钱,却少有关心。
酒吧的灯明了又暗,河边的芦苇花漫天旋转,与航生相处的每一个像五彩珊瑚那样绚丽的日子,心中却隐隐有种刻骨铭心的憔悴,何时留下的,谁也不知道。
这黄昏。
如果心爱的人已经走了,芦苇又何必独自摇曳。
对苏的怀念已经渐渐疏淡,或者说,渐渐被取代。
航生是一个温和的男孩,家境不错,为人真诚,女孩们都说他有一颗现在的男孩少有的宽容之心,他一直在找一个充满了故事的女孩,他想进入她的故事。他在无名酒吧看见了白水水,她是夕阳,除了爱她,还能怎样。
航生要让她变回公主的原貌。从一个倔强的巫女,变回圣洁美丽的公主,这可能吗?
忘记苏吧,还有,不要追究自己的过去了,忘记吧。
一个完全不记得过去的女孩,是天使,可也让人恐惧。她的过去是什么样呢?有着怎样的似火经历或者有着怎样青春洋溢的美好岁月呢?
只有变回公主,变成苏所说的,一棵真正的高贵而华丽的芦苇。
白水水在十九岁的生日时,变成了一棵骄傲的芦苇。她在航生宽大的床上脱下她的黑色风衣。航生的房间里有小小的音乐风车,大块的木头精雕细琢,颜色深深浅浅的纹,像一个男孩成长的歌声。床头是一幅巨大的画,是Blur乐队的合影,画上的人眼神颓靡,地上全是玻璃碎片,他们像站在云端一样自由自在。蓝白条纹的床单上有一种健康又可爱的男孩的气味,清水和肥皂的味道。这是一个完整的男孩子的世界,男孩的衣物和身体,男孩的眼神,男孩的触觉。
航生问,疼吗?
疼。也许要变成真正的公主,是要付出代价的。眼泪就这样滑了下来,水水想,这样,是个女人了。
水水一直有恐惧,像个枷锁里的人,裹着黑色的风衣和红色帽子,与世隔绝,反感一切身体上的接触,包括曾经的苏,他们都只是精神上的痴迷,摒弃了对身体的贪婪和欲求。现在,总算是可以脱去这沉重又悲哀的黑色了。芦苇姑娘,你快不快乐呢?
南方城市阴雨连绵,少女不绝的眼泪。
白水水穿一件白色的毛衣站在一家旧货店门口等航生,她在这里买了一个现在少见的塑料变色手表,很可爱,表面的颜色随着温度的变化而变化,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会儿黑。她把头发扎起来,面容清秀得像三月花开得蓬勃,水滴从屋檐上落下来,溅在地上开出灿烂的玲珑睡莲。
白水水看看表,潮湿又寒冷,表面刚才还是明媚的粉色,现在变成黑色。航生说来接她,她在等待。
沉郁的天空,无人的老街,旧货店老板在打盹,他的老猫也在呼呼大睡。店里的摆钟响起时,是下午六点。
闷闷的钟声在心里荡漾。
也就是那一瞬间,白水水仿佛看见了三年前的故事。在她生病之前的故事,那时候她还不认识苏,还在另外一座城市,还是一棵鲜嫩的水草,无人夸她高贵而华丽。
那时,白水水和一个名叫刺的男孩轰轰烈烈地爱着。
刺是一个调皮却认真的大男孩,他曾经捧着大把大把的红玫瑰和有趣的玩具站在白水水的楼下等她。可她每次都还以鬼脸或者不屑。刺不泄气,依然如旧,最后终于得到白水水的微笑,这个瘦弱却矫健的淘气男孩,第一次得到女孩的亲吻。他们在学校的围墙外,路灯坏了,一明一暗,车辆过往,有飞蛾扑闪,他们吻得那么长久。刺爱这个洁白的女孩,青春的脸和青春的手,像一棵水分充足的绿色植物,阳光下美丽而温驯。
可是有一天,刺的突然冷漠让她慌张。
他说,分手吧。毫无来由地结束,不说原因。
于是她在学校大声哭喊刺的名字,疯狂地笑,跪下乞求。然后被学校劝退,像一只被子弹击中的天鹅,失去所有的骄傲和矜持。
她多次去找刺,她说,永远会爱你,不要我,除非死。
刺定定地盯着她,然后离开。
她喝很多酒,吃大把安眠药,想永远地睡去,不要醒来,如果能够永远做一个幸福的美梦,何必醒来受罪。
抢救过来,却连生几场大病。命捡回来,却忘记很多过去,落下一个古怪的性格,冷傲,沉默,孤单得近乎恐怖。父母带她远离那座残酷的城市,去寻求新的生活。
然后,她认识了苏。
这个遥远陈旧的故事,变成无数帧电影胶片在大脑里闪烁。刺像一个狡猾的精灵,在空中以一种难以把握的姿势奔跑。刺就是一根锋利而毫不留情的钢刺,一针扎进白水水的柔软的心脏。鲜血淋漓,人痛快。
耳边突然想起刺孩子气的声音。
嗨,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白水水猛地一跪,双腿重重地落在水泥地上,水花还在歌唱,旋律特别。
刺。悲哀的刺。青春斑驳的刺。根深蒂固的刺。已与伤口一同愈合的刺,再抽出,血喷薄泉涌,艳若桃李。
雨仍在下。像一部美国悬疑片,静静地绽放,静静地表白。
航生来了,他撑一把蓝色格子的大伞,像他的壮阔胸膛。他问,怎么了,宝贝。他似乎已经看见了白水水的故事,那飘摇而伤感的过去,艳云纷飞。
我们分手吧。她说。
水水,你看我来接你了,我知道我来得晚了一点,因为路上塞车,我发誓,这不是借口,我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知道你一定又梦见了糟糕的事情,可我这不是来了吗,我就站这儿啊,无论如何,你得相信,我是爱你的。
航生,谢谢你让我变成芦苇,恢复了我的高贵与华丽。可我没有资格跟你相爱,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脆弱,甚至卑微。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扶着她。
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感受他的温暖。
她去了曾经生活的那个城市,某天下午,看见了刺。
刺身边有个乖巧的女孩,他们并肩走着,女孩挽着他的手臂,安宁幸福。他们应该会一直如此相爱地走下去,只是那女孩,代替她完整了所有记忆。
她终究没有打扰他。心爱的人过得美好,便是美好。
世间万物都在生长,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方式和力量。
白水水带着极少的钱去了一座海滨城市,从此在那里生活。那里有腥腥的海风和健壮热情打着赤膊的男孩,还有好吃的路边摊,大锅盖一揭开是热气腾腾的清蒸大闸蟹,被捆绑得严实,蘸醋后是美味。
白水水常常想,如果遗忘可以治疗伤痛,那么她愿意接受。
漫天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