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不说话,就这么默默地一前一后走着,气氛有种说不出来的怪。
终于又见着那个莲花池,之前立在池边三三两两的客人都不在了,应是回了戏台的座位。远远地,便能听见戏台上的戏换成了《海里花》。
经过莲池前,美仁忽然顿住脚步并未前行。他想等明景升先回去后,自己再回去。和他走在一起,他浑身就像被刺扎似的,难受无比。
因为娘亲,整个明家在美仁的心中永远都是难以抹去的痛。若不是曾经对天起誓不可以对明家怎样,他一定会杀了明经堂,以慰娘亲的在天之灵。
“该死的明家人!”美仁一声低咒,竟发现之前死攥在手心的石子还在。他愤恨地将石子扔进池中,只听扑通一声,灯火映照下,水面漾起阵阵涟漪。
忽然间,他的肩被人紧紧抓住。他猛然回首,身后竟是一名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但看上去依然很美的女人,而她那一双枯瘦的手正紧紧地攫住自己的双肩。
倏地,那女人用力地扳过美仁的身子,将美仁紧紧地抱在怀里,激动地喊道:“硕儿,硕儿,真的是你吗?娘亲找你找得好辛苦。”
一直沉浸于自己世界里的美仁,全然没有料着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时间也忘了要挣脱这个美妇。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
美仁只觉得她的手劲好大,他被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美仁实在是承受不住她的手劲,好容易才将头从她丰满的胸前抬起来,刚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又被她用力地按进怀里,只听她高声叫道:“硕儿,太好了!娘亲终于找到你了。他们都在骗我,这次无论如何娘亲都不会让你离开。呜呜呜……硕儿……”说着,这位美妇人竟然抱着美仁失声地痛哭起来,并且哭得很伤心,口中不停在嘀咕着什么。
她是个疯子!
美仁理清思绪之后,便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女人是个疯子。
这一次,美仁没有再退让,稍稍使了力便从这美妇怀中挣脱,向后连连退了数步。他抚顺被美妇抱乱的发丝,伸手阻止道:“这位夫人,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硕儿,你怎么连娘都不认识了?硕儿,我是娘亲啊,你的亲娘啊。”那美妇人难以置信地望着美仁,手捂着心口,神情悲痛,脚步缓缓向美仁移来。
这疯妇人口中的硕儿究竟是谁?若是与他一般年纪的男孩子,可他今日并未在这园中瞧见,若是过了弱冠年纪,也未曾听说有位叫硕儿的。
美仁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紧张地道:“等等,夫人,怕是您真的认错人了,我真的不是你口中的什么硕儿。”
话说回来,这天下有两种人最麻烦,也是最惹不得的,一是酒鬼,二便是那疯子。遇上一个疯子,实属意料之外。当初打探之前,她怎的就没探得这蓝府还有这么一个疯妇?依眼下的情形,她断是不可能轻易出手自救,万一被人瞧见,识破她懂功夫,那便是前功尽弃。可是,这个疯妇一直对她紧追不舍,该如何是好?
“硕儿,真的是娘亲啊。都怪娘亲没用,都怪娘亲软弱,才让那个恶毒的女人有机可乘。硕儿……”美丽的疯妇人伸着一双枯瘦的手,往美仁的身上探去。
美仁被逼得只得往后退去。这个疯妇要是再逼过来,他非掉进池里不可。他可以上天,可以遁地,但唯独就是不会凫水,对他来说,这世上没有比水更可怕的了。一看见水,他便会想起小时候被悦姨扔进湖里练凫水的恐惧,反复折腾了几次,非但这凫水没学会,反而差点送了命,之后悦姨才没再逼他学凫水。一想到这个就头疼,他心中念着,口中不自觉地紧张叫道:“你、你、你别过来……”
“硕儿,别怕,娘亲再也不会让他们将你带走。硕儿,过来,我们走,和娘亲回房,让娘亲好好看看你。硕儿,娘亲有好久没有见到你,你这段日子瘦了好多。”那疯妇人终于又再次抓住美仁,将他一把揽进怀中。
“你这个疯子!我叫你别过来的。”美仁大叫一声,为挣脱那个女人的怀抱,他使劲猛地一推,岂料在推开那女人的同时也将自己逼得往后方栽去。挣扎了半天就是不想落水,却还是落了,这大概就叫作命中注定。
只见他直直往那池水中坠去,临跌入池水之前,他发出惊恐的尖叫声:“救命啊!”
“硕儿!”那美妇人也跟着尖叫出声,惶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手足无措,“硕儿!硕儿!”
没听到美仁跟过来的脚步声,明景升下意识地蹙起眉心,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身后,未见那小子。他回头走了几步,便瞧见美仁立在池边与一名披头散发的白衣妇人似在纠缠。美仁用力推开那白衣妇人,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落入那池中。
说时迟那时快,接着便是扑通一声,美仁坠入池水中,娇小的身子在池水里顿时溅起一大团水花。随后,美仁挣扎的呼救声和那女人尖锐的哭喊声交织成一片。
该死的,这小子怎么这么多事?一个晚上就闹了三场事,还一场比一场恶劣。
明景升低咒了一声,加快了步伐。
美仁连灌了几口池水,呛得无法再开口呼救。
眼见呼救的声音越渐越小,明景升连忙飞身冲过去。
“硕儿,娘不是故意的……”美妇人跪在池边,对着水面哭喊,突然惊觉到什么,惊慌失措地道,“硕儿,你等着,娘亲这就来救你。”说着便站起身,欲往池中跳去。
明景升眼明手快,及时拦住了她,呵斥:“让开,我来!”他一把推开那妇人,纵身跳入池中。
所幸,那池水也就一人多深,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算是深水了,足以将美仁溺死。
明景升迅速往浮动的衣角处划去。
身子一浸入池水中,美仁便感到几股压力从四面八方将自己团团围住,整个身体找不到重心,而且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心底一阵恐慌升起,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操动。他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闭着气,但杂乱无律的挥动,让他又连呛了几口水。池水涌入鼻腔的刹那间,那种说不出的刺痛让他几乎崩溃了。
难道他就要这么死了吗?谁来救他?以往悦姨将他丢入河里,若是见他浮不上来,还是会出手救他的。可是眼下呢,岸上除了那个疯女人,就只有那个疯女人。
最可笑的是,这个池水并不深,若是就这样淹死在这里,他怎么对得起娘亲和悦姨?悦姨若是知道他是被水淹死的,会笑死他的,也一定会将他的尸体从地底挖出来再扔进水里的。不!他不能死,他还没有找回《天一圣经》,悦姨还在等着他,他不能死的……
绝望时,不知是何人托住了他的身体。出于本能,他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双臂紧紧缠上那人。
忽然被美仁这么紧紧抱着,明景升顿觉无奈,腾出一只手用力推开他的脸,紧捏着他的鼻子,迫使他松开缠上的双臂。不过很快,明景升便松了手,快速游至美仁的后方,伸出左手从美仁的左肋下穿过,托起他的身体,跃出水面,向池岸划去。
这时,蓝德宗、明经堂、向昕及一群宾客,全部匆匆赶了过来。
明景升费力地将美仁丢上池岸。
一脸焦虑的向昕急忙接过浑身湿漉漉的美仁。
“谢谢。”向昕感激地望向还浮在池水中的明景升。
明景升很快便爬上了池岸。
“硕儿,硕儿,娘不是有意要推你下水的,硕儿……”那美妇人还守在那池边,颤着身哭喊着爬向美仁。
蓝德宗一见那美妇人,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不顾身边有这么多客宾在场,一把揪起那美妇人,对着一行下人厉声斥道:“混账!今日是哪几个伺候着的?叫你们好好地守着三夫人,你们都是死人吗?”
几名下人中,有两名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猛地自抽起耳光,惊恐地哭道:“奴婢该死!请老爷恕罪!奴婢该死!请老爷恕罪!”
“还跪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将三夫人扶回房去?!”蓝德宗犀利的眸光闪过,阴冷阵阵。
“是……”小丫头们颤着声连忙爬起,架起那美妇人便要离开。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我的硕儿!你们还我的硕儿来!”那美妇人激烈地挣扎着,猛地将两名小丫头推倒在地,再度往美仁的方向冲来。
蓝德宗板着一张老脸,硬生生将她箍在怀里。
立在一旁一直冷眼相看的明经堂,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不停咳嗽的明景升。
对上父亲意味不明的目光,明景升咳得更加厉害了,整个身体都颤了起来。明家的人训练有素,明经堂身后的随从未待主子发话,便自行脱下外衣替明景升披上。
周围的宾客们都在窃窃私语,一会儿望望落水的美仁,一会儿望望明家二公子,还有几个人对着蓝德宗与那疯妇人指指点点。
眼前的这番闹剧若再不制止,今后连带整个紫玉山庄都会跟着名誉受损,明经堂走向蓝德宗,伸手便在三夫人的颈后一击,随即三夫人的身体就软软地瘫在了蓝德宗的怀里。
“多谢明兄出手相助。唉……”蓝德宗轻叹一口气,转脸对那两名小丫鬟怒道,“还不将三夫人扶回去!”
两个小丫头连忙从地上爬起,战战兢兢,绝不敢有丝毫耽搁,从蓝德宗的手中接过三夫人,诚惶诚恐地扶着回房。
自接过美仁,向昕整个心都悬在了他的身上。他脸色煞白,原本的樱唇已然有些青紫,呼吸浅表,整个人已经陷入浑噩之中。
“小向!”见着美仁这般虚弱的模样,向昕只觉得心猛地揪了起来,一股酸酸的感觉不断地涌上心头,他果然还是出事了。
当机立断,松解了他的衣带,敞开他的衣衫后,向昕便单腿跪地,另一腿屈膝,将他反转过来轻放至自己的膝上,让他脸部垂下,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压着他的背部,意欲将他胃内的积水倒出来。
“哇……”很快,美仁吐了几口水出来。
向昕接连几下用力,直至美仁将胃内的积水全数吐出。
“痛……不要……按了……”美仁发出痛苦的声音。
向昕将美仁的身体轻轻翻过来,低唤:“小向,你醒了?可觉得舒服些?”
颤着如扇的睫毛,美仁缓缓睁开眼,便瞧见向昕抱着自己。本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原来是他救了自己,一时间所有的委屈全数涌了上来,他抱住了向昕,虚弱地动了动唇,哽咽着道:“昕大哥……”
这一声“昕大哥”轻若游丝,除了向昕之外,没有人听见美仁在说什么。
昕大哥?向昕骤然浑身一震。这十日以来,对于美仁扬着笑靥叫自己一声大叔已然习惯。是他听错了吗?美仁唤的是“昕大哥”而非“大叔”,方才这一声“昕大哥”是在叫他吗?
他凝视着美仁精致的小脸,竟发现满是泪痕。
一滴,两滴……温热而晶莹的泪珠不断地涌落出来,顺着那粉颊盈盈滑落……
娘说过,怡家的女儿,只许笑不许哭;悦姨说过,怡家的女儿,即便是哭,流出来的眼泪也要成为世上最强的武器……
但此刻流下的眼泪,究竟是那种因濒临死亡而流下的恐惧的眼泪,还是那种因想要达到目的而流下的虚伪的眼泪,她竟然也分不清了……
她将脸埋在向昕的胸前无声地哽咽着,惹得向昕又是一阵心悸。
“都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送明公子与向少公子去客房换下湿衣。”蓝德宗对着下人们又是一阵咆哮。
下人们连忙退下收拾去。
向昕抱着美仁的双手不知不觉中加重了力道。他抱着她起身,双眸对上正立在跟前一脸复杂神情的蓝希凌,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冷淡地问道:“客房在哪儿?”
“向大哥,请随我来。”蓝希凌轻咬了咬唇,为向昕引路。
跟随蓝希凌,向昕抱着美仁步入一间素雅的客房,轻轻地将她放在床榻之上。
在他接过蓝府丫鬟送来的干净衣衫之后,蓝希凌咬着唇,领着丫头们离开客房,带上了门。
向昕将衣衫放在床边,瞧着双目紧闭的美仁,犹豫了片刻,便开始动手去解开她身上湿了的中衣。
倏地,一只冰冷的纤手覆在了他的大掌之上。
美仁扯了一抹淡笑,哑着嗓子道:“昕大哥,我自己来吧。”
这一次,向昕确认他没有听错,美仁确实是叫他“昕大哥”。他抽回手,皱着眉头,疑惑地轻声问道:“小向,你今日很奇怪,怎么突然改口叫我大哥?”
美仁还是很虚弱,费力地笑了笑,轻道:“昕大哥,美仁要换衣衫了,不然湿衣一直穿在身上会受寒的。”
向昕又是一脸愕然,愣愣地望着他,咀嚼着这句话。半晌,他才恍然大悟,美仁虽是个男孩子,但是在同为男子的他面前赤身裸体,也是极为不妥的一件事。
不知不觉中,向昕又红了耳朵,口吃着道:“那……那我……先出去了,换好你叫我。”由于过度紧张,向昕出门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在了门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才带上门出了屋。
望着他的呆样,美仁笑着坐起身,迅速用干布擦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衫。正欲打坐调息,目光却落在刚换好的上好面料的衣衫上。
何以蓝家会有这么华贵的小孩衣衫,而且与她的身形大小刚刚合适?初到信阳县衙时,向昕找来的衣衫也未曾有这么合身。
想起之前那个美丽的疯妇,听口气,她应当是蓝德宗的妻妾。那她口中所唤的硕儿应是她与蓝德宗的儿子,但她说被“他们”给带走了……何以蓝德宗对自己的儿子被人带走了却不闻不问?那疯妇人口中的“他们”又是谁?一连串的问题,在美仁的脑海里翻转。
很快,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之上又露出了一抹舒心笑意。她正犯愁要如何找借口留在蓝家呢,呵!这一落水,刚巧有借口了。
真是天赐良机啊!
山穷水尽终有路,这是“贵人”相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