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的确是我做的,我无话可说,但我这么做并非为了收买人心。秦大人,你可曾见过有人吃树皮么?卉县当年也算富庶,行商众多,土地丰饶。然而如今,满城只剩老幼妇孺,天天种地,地里的粮食他们却连一粒都吃不到,只能上山挖点野菜填肚子。这还是运气好的,运气不好,能弄到稍微嫩点的树皮,也能凑活着充充饥。
“燕国人不管他们死活,在燕国人眼里,他们都是些亡国之民,连狗都不如。城里的青壮年基本上都被抓去做了苦役,给燕国修筑工事,给皇帝修建皇陵,建成之后,就直接活埋在里面。
“剩下的这些人,稍有姿色的女子都会被当地的燕国官吏抓去,性子烈的,基本活不过一晚;其余那些也大多为人妾室,或者被充作家妓。于是卉县的老人们,为了能给自己家留点血脉,女子从小便毁去容貌,男子十二三岁就娶妻。
“可是连饭都吃不饱,全家人只一件衣服,你出去我便不能出去,冬天里冻死饿死的比比皆是,这样的日子还是人能过的么?”
唐肃一边讲,一边流下眼泪来。他打下卉县的时候,进城看到的就是这幅样子。城中已经是十屋九空,满城不过百来口人,若是陈国此次没有出兵,这座城池,是不是很快就要变成空城了?
虽然说在战场上,他什么惨烈的场景都见过,曾经荒年人吃人的景象,他也经历过。但无论是在何处,他都没见过这样毫无生气的一群百姓,哪怕是总角小童,眼神都暗淡无光,仿佛这日复一日,都只是吊着一口气,勉强活着而已。
天灾和战争杀死的是人的肉体,只有这样无边的绝望,杀死的是人的灵魂。
所以唐肃一刻也无法等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先吃上饱饭,人人都有衣裳御寒,因此他私自调用了军中的粮草,还组织了将士们去搭棚施粥。若是因此事获罪,即便皇帝要他的性命,他也不后悔。
秦洄听了之后也沉默了。他无法想象那样的景象,也无法体会到唐肃当时的心情,但他觉得若是他,恐怕也会这么做。于是他想了想,还是算了,于是让人把唐肃带回牢房,好生照看。
一个月之后,派出去探查唐免消息的探子全都回来了。鹿鸣山确有唐免此人,体貌特征完全相符,周边镇子上的百姓也能从几幅不同的美人图中,准确地挑中唐免的那一幅,说明如今的嘉淑仪的确曾在鹿鸣山养病。
但其他几路探子均无线索,除了在泷南一个田庄,探子发现了一个病怏怏的女子。据当地佃户说,此女是在天启七年秋天被送去庄上养病的,但大家都以为是田庄的庄头在外面私生的女儿。这姑娘体弱多病,患有心疾,这些年几乎连门都不怎么出,一点风都受不得似的。探子拿了唐免小时候的画像,佃户说正是这个姑娘。
如此看来,当初唐肃应该是送走了两个“唐免”,一个真的,送去泷南最不起眼的田庄养病;一个假的,大张旗鼓送去鹿鸣山“养病”,时机一到再接回京,正好送进宫里,伴随陛下左右。
正在这时,大理寺丞递上一份卷宗:“大人,前些日子下发至各州郡,要求留意胸口有刀疤胎记的女童买卖案件,如今有下落了。”
秦洄接过卷宗看了,赶紧让寺丞速速派人,将此案的案犯妥善押送至京。
寺丞领命去了,秦洄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他有心要去问一问唐肃这是不是真的,可最后想想还是暂且等待,这一切,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那案犯就在离京不过二百多里的一个小镇上羁押着,大理寺的人马很快就将他押解回来,连大狱都没下,直接就送去给秦大人亲自审讯。
“堂上之人报上名来。”
“回大人,小人名叫魏三,是云锡人氏。”
“知不知道自己因何被押解至此?”
“回大人,小人知罪,小人不该私设教坊,求大人开恩,念在小人初犯,请饶了小的吧!”
“想让本官饶你一命,也并非不行,只要你老实交代,十二年前,你是否诱拐过一个三岁女童?”
“回大人,确有此事。”
“那好,你告诉本官,此女现在何处?”
“小人早已将她卖掉,不知她现在何处啊!”
“那买她的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回大人,小人依稀记得此人是京城人氏,姓苏,名叫苏诚。其余的,小人便一概不知了。”
“你还记得此人长什么样子么?”
“大人,年深日久,长相小人实在记不得了。但此人膀大腰圆,右手手心断掌纹,手背上还有一道疤。当时小人心里还很是不安,觉得此人不是善茬,于是赶紧收钱交人,也没有多问。”
“那你可还记得,这女子是你何时卖掉的?”
“回大人,这事小人记的清楚得很。小人本来是在云锡开教坊的,当年陛下突然下旨,将全国的教坊尽数并入官家开设的教坊之中。小人开的那间教坊被查抄,姑娘们也全都被带走了,只剩下这个女童,小人谎称她是小人所生的女儿,才得以将她留下。
后来没过几天,有位朋友说京中来了位先生想买个调教过的女童,价钱都好商量,于是小人见有利可图,就将这女童高价卖了,卖得的钱,买了个小院,重操旧业。”
“那你可记得,这女童长什么样,有何特征?”
“回大人的话,此女胸口有块胎记,长得就如同刀疤一般。”
时间、特征全都对应上了,此案如今算是证据确凿,除非唐家拿出更有力的证据,否则很难洗清嫌疑。秦洄让人把这男子押下去,坐在堂上独自想了半天,突然一拍脑门,赶紧叫来一名寺正,让他去寻访当年为唐侯夫人接生的稳婆和大夫。若是他们能证实唐免就是唐侯妇人所生,那么此局可破。
秦洄想到此处,心里还是揪着。若此事真如自己所料,那么恐怕稳婆和大夫皆已无处可寻,到时候唐肃就是欺君罔上,祸乱后宫,即便保得住性命,也至少是个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