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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乡的食物

炒米和焦屑

小时读《板桥家书》,“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觉得很亲切。郑板桥是兴化人,我的家乡是高邮,风气相似,这样的感情,是外地人们不易领会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买了,咯咯地嚼着。四川有“炒米糖开水”,车站码头都有得卖,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专业的作坊做的,不像我们那里。我们那里也有炒米糖,像别处一样,切成长方形的一块一块,也有搓成圆球的,叫作“欢喜团”。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说的炒米,是不加糖粘结的,是“散装”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来,是自己家里炒的。

说是自己家里炒,其实是请了人来炒的。炒米也要点手艺,并不是人人都会的。入了冬,大概是过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筛子,手执长柄的铁铲,大街小巷地走,这就是炒米的。有时带一个助手,多半是个半大孩子,是帮他烧火的。请到家里来,管一顿饭,给几个钱,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们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齐,没有零零碎碎炒的。过了这个季节,再找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米,就让人觉得,快要过年了。

装炒米的坛子是固定的,这个坛子就叫“炒米坛子”,不作别的用途。舀炒米的东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个香烟罐头,我的祖母用的是一个“柚子壳”。柚子,我们那里柚子不多见,从顶上开一个洞,把里面的瓤掏出来,再塞上米糠,风干,就成了一个硬壳的钵状的东西。我的祖母用这个柚子壳用了一辈子。

我父亲有一个很怪的朋友,叫张仲陶。他很有学问,曾教我读过《项羽本纪》,他薄有田产,不治生业,整天在家研究《易经》、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个人用蓍草算卦,据说他有几卦算得极灵。有一家丢了一只金戒指,怀疑是女佣人偷了。这女佣人蒙了冤枉,来求张先生算一卦。张先生算了,说戒指没有丢,在你们家炒米坛盖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时就不大相信,算卦怎么能算得这样准,怎么能算得出在炒米坛盖子上呢?不过他的这一卦说明了一件事,即我们那里炒米坛子是几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这东西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好吃。家常预备,不过取其方便,用开水一泡,马上就可以吃。在没有什么东西好吃的时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来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点心。郑板桥说“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说其省事,比下一碗挂面还要简单。炒米是吃不饱人的,一大碗,其实没有多少东西。我们那里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桥所说“佐以酱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现在岁数大了,如有人请我吃泡炒米,我倒宁愿来一小碟酱生姜,最好滴几滴香油,那倒是还有点意思的。另外还有一种吃法,用猪油煎两个嫩荷包蛋——我们那里叫作“蛋瘪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这种食品是只有“惯宝宝”才能吃得到的。谁家要是老给孩子吃这种东西,街坊就会有议论的。

我们那里还有一种可以急就的食品,叫作“焦屑”。煳锅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们那里,餐餐吃米饭,顿顿有锅巴。把饭铲出来,锅巴用小火烘焦,起出来,卷成一卷,存着。锅巴是不会坏的,不发馊,不长霉,攒够一定的数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来。焦屑也像炒米一样,用开水冲冲,就能吃了,焦屑调匀后成糊状,有点像北方的炒面,但比炒面爽口。

我们那里的人家预备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来还有一层意思,是应急。在不能正常煮饭时,可以用来充饥,这很有点像古代行军用的“糒”。有一年,记不得是哪一年,总之是我还小,还在上小学,党军(国民革命军)和联军(孙传芳的军队)在我们县境内开了仗,很多人都躲进了红十字会。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信念,大家都以为红十字会是哪一方的军队都不能打进去的,进了红十字会就安全了。红十字会设在炼阳观,这是一个道士观,我们一家带了一点行李进了炼阳观。祖母指挥着,特别关照把一坛炒米和一坛焦屑带了去。我对这种打破常规的生活极感兴趣,晚上,爬到吕祖楼上去,看双方军队枪炮的火光在东北面不知什么地方一阵一阵地亮着,觉得有点紧张,也觉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饭,这一晚上,我们是冲炒米、泡焦屑度过的。没有床铺,我把几个道士诵经用的蒲团拼起来,在上面睡了一夜。这实在是我小时候度过的一个浪漫主义的夜晚。

第二天,没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乡的贫穷和长期的动乱是有关系的。

端午的鸭蛋

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系百索子,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手腕上,丝线是掉色的,洗脸时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做香角子,丝线缠成小粽子,里头装了香面,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帐钩上;贴五毒,红纸剪成五毒,贴在门坎上;贴符,这符是城隍庙送来的,城隍庙的老道士还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节前就派小道士送符来,还有两把小纸扇。符送来了,就贴在堂屋的门楣上,一尺来长的黄色、蓝色的纸条,上面用朱笔画些莫名其妙的道道,这就能辟邪么?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个风俗不知别处有不:放黄烟子。黄烟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药,而是雄黄,点着后不响,只是冒出一股黄烟,能冒好一会儿。把点着的黄烟子丢在橱柜下面,说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点了黄烟子,常把它的一头抵在板壁上写虎字,写黄烟虎字笔画不能断,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都会写草书的“一笔虎”。还有一个风俗,是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色的菜。十二红里我只记得有炒红苋菜、油爆虾、咸鸭蛋,其余的都记不清,数不出了。也许十二红只是一个名目,不一定真凑足十二样,不过午饭的菜都是红的,这一点是我没有记错的,而且,苋菜、虾、鸭蛋,一定是有的。这三样,在我的家乡,都不贵,多数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蛋,必用字条特别标明:“高邮咸蛋”。高邮还出双黄鸭蛋,别处鸭蛋也偶有双黄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双黄鸭蛋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蛋!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黄,使人惊奇不已。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袁枚的《随园食单·小菜单》有“腌蛋”一条。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但是“腌蛋”这一条我看后却觉得很亲切,而且“与有荣焉”。文不长,录如下:

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红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作“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端午节,我们那里的孩子兴挂“鸭蛋络子”。头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丝线打好了络子,端午一早,鸭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个,鸭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壳的,鸭蛋壳有白的和淡青的两种。二要挑形状好看的,别说鸭蛋都是一样的,细看却不同,有的样子蠢,有的秀气。挑好了,装在络子里,挂在大襟的纽扣上,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爱的饰物。鸭蛋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端午的鸭蛋,新腌不久,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鸭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头,不把蛋壳碰破。蛋黄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鸭蛋里面洗净,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罗。萤火虫在鸭蛋壳里一闪一闪地亮,好看极了!

小时读“囊萤映雪”的故事,觉得东晋的车胤用练囊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了读书,还不如用鸭蛋壳来装萤火虫。不过用萤火虫照亮来读书,而且一夜读到天亮,这能行么?车胤读的是手写的卷子,字大,若是读现在的新五号字,大概是不行的。

咸菜茨菰汤

一到下雪天,我们家就喝咸菜汤,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因为雪天买不到青菜?那也不见得,除非大雪三日,卖菜的出不了门,否则他们总还会上市卖菜的,这大概只是一种习惯。一早起来,看见飘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咸菜汤!

咸菜是青菜腌的。我们那里过去不种白菜,偶有卖的,叫作“黄芽菜”,是外地运去的,很名贵。一般黄芽菜炒肉丝,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腌菜,这时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担地买来,洗净,晾去水气,下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实,即成。随吃随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腌了四五天的新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

咸菜汤是咸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气,咸菜已经腌得很咸了,而且已经发酸。咸菜汤的颜色是暗绿的,没有吃惯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欲的。

咸菜汤里有时加了茨葩菰片,那就是咸菜茨菰汤,或者叫茨菰咸菜汤,都可以。

我小时候对茨菰实在没有好感,这东西有一种苦味。民国二十年,我们家乡闹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只有茨菰却丰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菰,而且是不去茨菰的嘴子的,真难吃。

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茨菰,并不想。

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菰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茨菰,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认他这话,吃菜讲究“格”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他是对什么事物都讲“格”的,包括对于茨菰、土豆。

因为久违,我对茨菰有了感情。前几年,北京的菜市场在春节前后有卖茨菰的,我见到,必要买一点回来加肉炒了,家里人都不怎么爱吃,所有的茨菰,都由我一个人“包圆儿”了。

北方人不识茨菰。我买茨菰,总要有人问我:“这是什么?”“茨菰。”“茨菰是什么?”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茨菰卖得很贵,价钱和“洞子货”(温室所产)的西红柿、野鸡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菰汤。

我想念家乡的雪。

虎头鲨、昂嗤鱼、砗螯、螺蛳、蚬子

苏州人特重塘鳢鱼,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鳢鱼,眉飞色舞。塘鳢鱼是什么鱼?我向往之久矣。到苏州,曾想尝尝塘鳢鱼,未能如愿,后来我知道:塘鳢鱼就是虎头鲨,咳!

塘鳢鱼亦称土步鱼。《随园食单》:“杭州以土鱼为上品。而金陵人贱之,目为虎头蛇。可发一笑。”虎头蛇即虎头鲨。这种鱼样子不好看,而且有点凶恶,浑身紫褐色,有细碎黑斑,头大而多骨,鳍如蝶翅。这种鱼在我们那里也是贱鱼,是不能上席的。苏州人做塘鳢鱼有清炒、椒盐多法,我们家乡通常的吃法是氽汤,加醋、胡椒。虎头鲨氽汤,鱼肉极细嫩,松而不散,汤味极鲜,开胃。

昂嗤鱼的样子也很怪,头扁嘴阔,有点像鲇鱼,无鳞,皮色黄,有浅黑色的不规整的大斑。无背鳍。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锐的骨刺,用手捏起这根骨刺,它就发出昂嗤昂嗤小小的声音。这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我一直没弄明白。这种鱼是由这种声音得名的,它的学名是什么,只有去问鱼类学专家了。这种鱼没有很大的,七八寸长的,就算难得的了,这种鱼也很贱,连乡下人也看不起,我的一个亲戚在农村插队,见到昂嗤鱼,买了一些,农民都笑他:“买这种鱼干什么!”昂嗤鱼其实是很好吃的。昂嗤鱼通常也是氽汤。虎头鲨是醋汤,昂嗤鱼不加醋,汤白如牛乳,是所谓“奶汤”。昂嗤鱼也极细嫩,鳃边的两块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称至味。有一年,北京一家鱼店不知从哪里运来一些昂嗤鱼,无人问津,顾客都不识这是啥鱼。有一位卖鱼的老师傅倒知道:“这是昂嗤。”我看到,高兴极了,买了十来条,回家一做,满不是那么一回事!昂嗤要吃活的(虎头鲨也是活杀),长途转运,又在冷库里冰了一些日子,肉质变硬,鲜味全失,一点意思都没有!

砗螯,我的家乡叫馋螯,砗螯是扬州人的叫法,我在大连见到花蛤,以为就是砗螯,不是,形状很相似,入口全不同。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动,砗螯极柔软细嫩。砗螯好像是淡水里产的,但味道却似海鲜,有点像蛎黄,但比蛎黄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砗螯可清炒,烧豆腐,或与咸肉同煮,砗螯烧乌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风味绝佳,乌青菜如是经霜而现拔的,尤美。我不食砗螯四十五年矣。

砗螯壳稍呈三角形,质坚,白如细瓷,而有各种颜色的弧形花斑,有浅紫的、有暗红的,有赭石、墨蓝的,很好看。家里买了砗螯,挖出砗螯肉,我们就从一堆砗螯壳里去挑选,挑到好的,洗净了留起来玩。砗螯壳的铰合部有两个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会儿就磨出两个小圆洞,含在嘴里吹,呜呜地响,且有细细颤音,如风吹窗纸。

螺蛳处处有之。我们家乡清明吃螺蛳,谓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蛳,分给孩子,一人半碗,由他们自己用竹签挑着吃。孩子吃了螺蛳,用小竹弓把螺蛳壳射到屋顶上,喀拉喀拉地响。夏天“检漏”,瓦匠总要扫下好些螺蛳壳。这种小弓不作别的用处,就叫作螺蛳弓,我在小说《戴东匠》里对螺蛳弓有较详细的描写。

蚬子是我所见过的贝类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蚬子是剥了壳卖的,剥蚬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蚬子壳,像一个坟头。蚬子炒韭菜,很下饭,这种东西非常便宜,为小户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运河堤,按工程规定,有一段堤面应铺碎石,包工的贪污了款子,在堤面铺了一层蚬子壳。前来检收的委员,坐在汽车里,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还抽着雪茄烟,连说:“很好!很好!”

我的家乡富水产。鱼中之名贵的是鳊鱼、白鱼(尤重翘嘴白)、鮕花鱼(即鳜鱼),谓之“鳊、白、鯚”。虾有青虾、白虾。蟹极肥,以无特点,故不及。

野鸭、鹌鹑、斑鸠

过去我们那里野鸭子很多,水乡,野鸭子自然多。秋冬之际,天上有时“过”野鸭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听到它们鼓翅的声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风。野鸭子是枪打的(野鸭肉里常常有很细的铁砂子,吃时要小心),但打野鸭子的人自己不进城来卖,卖野鸭子有专门的摊子,有时卖鱼的也卖野鸭子,把一个养活鱼的木盆翻过来,野鸭一对一对地摆在盆底,卖野鸭子是不用秤约的,都是一对一对地卖。野鸭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称,如“对鸭”“八鸭”,哪一种有多大分量,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卖野鸭子都是带毛的,卖野鸭子的可以代客当场去毛,拔野鸭毛是不能用开水烫的。野鸭子皮薄,一烫,皮就破了,干拔,卖野鸭子的把一只鸭子放入一个麻袋里,一手提鸭,一手拔毛,一会儿就拔净了,放在麻袋里拔,是防止鸭毛飞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费,卖野鸭子的只要那一点鸭毛,野鸭毛是值钱的。

野鸭的吃法通常是切块红烧,清炖大概也可以吧,我没有吃过。野鸭子肉的特点是:细、“酥”,不像家鸭每每肉老。野鸭烧咸菜是我们那里的家常菜,里面的咸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现在我们那里的野鸭子很少了。前几年我回乡一次,偶有,卖得很贵,原因据说是因为县里对各乡水利作了全面综合治理,过去的水荡子、荒滩少了,野鸭子无处栖息。而且,野鸭子过去是吃收割后遗撒在田里的谷粒的,现在收割得很干净,颗粒归仓,野鸭子没有什么可吃的,不来了。

鹌鹑是网捕的。我们那里吃鹌鹑的人家少,因为这东西只有由乡下的亲戚送来,市面上没有卖的。鹌鹑大都是用五香卤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鹌鹑能斗,但我们那里无斗鹌鹑的风气。

我看见过猎人打斑鸠。我在读初中的时候。午饭后,我到学校后面的野地里去玩,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蔷薇,有金黄色的筒蒿花、有苍耳(苍耳子有小钩刺,能挂在衣裤上,我们管它叫“万把钩”)、有才抽穗的芦荻。在一片树林里,我发现一个猎人,我们那里猎人很少,我从来没有见过猎人,但是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是一个猎人。这个猎人给我一个非常猛厉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却缠了鲜红的绑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着枪,他在干什么?树林上面飞过一只斑鸠,他在追逐这只斑鸠,斑鸠分明已经发现猎人了。它想逃脱,斑鸠飞到北面,在树上落一落,猎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鸠连忙往南面飞,猎人扬头看了一眼,斑鸠落定了,猎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静。这是一场无声的,然而非常紧张的、坚持的较量。斑鸠来回飞,猎人来回走。我很奇怪,为什么斑鸠不往树林外面飞,这样几个来回,斑鸠慌了神了,它飞得不稳了,歪歪倒倒地,失去了原来均匀的节奏。忽然,砰,枪声一响,斑鸠应声而落。猎人走过去,拾起斑鸠,看了看,装在猎袋里。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说《异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烧摊子上,春天,卖一种叫作“鵽”的野味,鵽这种东西我在别处没看见过。“鵽”这个字很多人也不认得,多数字典里不收,《辞海》里倒有这个字,标音为duo(又读zhua)。zhua与我乡读音较近,但我们那里是读入声的,这只有用国际音标才标得出来。即使用国际音标标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读不出来的。《辞海》“鵽”字条下注云“见鵽鸠”,似以为“鵽”即“鵽鸠”。而在“鵽鸠”条下注云:“鸟名。雉属。即‘沙鸡’。”这就不对了。沙鸡我是见过的,吃过的。内蒙古、张家口多出沙鸡。《尔雅·释鸟》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错,北京冬季偶尔也有卖的。沙鸡嘴短而红,腿也短;我们那里的鵽却是水鸟,嘴长,腿也长。鵽的滋味和沙鸡有天渊之别,沙鸡肉较粗,略有酸味;鵽肉极细,非常香。我一辈子没有吃过比鵽更香的野味。

蒌蒿、枸杞、荠菜、马齿苋

小说《大淖记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我在书页下方加了一条注:“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作‘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蒌蒿的蒌字,我小时不知怎么写,后来偶然看了一本什么书,才知道的,这个字音“吕”。我小学有一个同班同学,姓吕,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蒌蒿薹子”(蒌蒿薹子家开了一爿糖坊,小学毕业后未升学,我们看见他坐在糖坊里当小老板,觉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几本字典,“蒌”都音“楼”,我有点恍惚了。“楼”“吕”一声之转。许多从“娄”的字都读“吕”,如“屡”“缕”“褛”……这本来无所谓,读“楼”读“吕”,关系不大。但字典上都说蒌蒿是蒿之一种,即白蒿,我却有点不以为然了,我小说里写的蒌蒿和蒿其实不相干。读苏东坡《惠崇春江晚景》诗:“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此蒌蒿生于水边,与芦芽为伴,分明是我的家乡人所吃的蒌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蒌蒿别是一种,未可知矣。深望懂诗、懂植物学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说注文中所说的“极清香”,很不具体,嗅觉和味觉是很难比方,无法具体的。昔人以为荔枝味似软枣,实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所谓“清香”,即食时如坐在河边闻到新涨的春水的气味,这是实话,并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处都有。开花后结长圆形的小浆果,即枸杞子,我们叫它“狗奶子”,形状颇像。本地产的枸杞子没有入药的,大概不如宁夏产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叶,即枸杞头。枸杞头是容易采到的,偶尔也有近城的乡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篮里叫卖:“枸杞头来!”枸杞头可下油盐炒食;或用开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酱油、醋,凉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说“极清香”。春天吃枸杞头,云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荬菜一样。

“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俗谓是日以荠菜花置灶上,则蚂蚁不上锅台。

北京也偶有荠菜卖。农贸市场间有南方的老太太挑了野生的来卖,则又过于细瘦,如一团乱发,制熟后强硬扎嘴。菜市上卖的是园子里种的,茎白叶大,颜色较野生者浅淡,无香气。总不如南方野生的有味。

江南人惯用荠菜包春卷,包馄饨,甚佳。我们家乡有用来包春卷的,用来包馄饨的没有,我们家乡没有“菜肉馄饨”。一般是凉拌,荠菜焯熟剁碎,界首茶干切细丁,入虾米,同拌。这道菜是可以上酒席作凉菜的。酒席上的凉拌荠菜都用手抟成一座尖塔,临吃推倒。

马齿苋现在很少有人吃,古代这是相当重要的菜蔬。苋分人苋、马苋,人苋即今苋菜,马苋即马齿苋。我们祖母每于夏天摘肥嫩的马齿苋晾干,过年时作馅包包子,她是吃长斋的,这种包子只有她一个人吃,我有时从她的盘子里拿一个,蘸了香油吃,挺香。马齿苋有点淡淡的酸味。

马齿苋开花,花瓣如一小囊。我们有时捉了一个哑巴知了,知了是应该会叫的,捉住一个哑巴,多么扫兴!于是就摘了两个马齿苋的花瓣套住它的眼睛,马齿苋花瓣套知了眼睛正合适,一撒手,这知了就拼命往高处飞,一直飞到看不见!

三年自然灾害,我在张家口沙岭子吃过不少马齿苋。那时候,这是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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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二十一世纪,她是一个常和死人打交道的女法医!被一个疯子杀死后,灵魂俯身在了一个无名女子身上。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她,被一个帅哥一脚踹下了万丈悬崖!屡次破掉一宗一宗的悬案,只为帮人打抱不平。为了帮人申冤,上京告御状。结果才得知她就是那个杀了皇帝宠妃的恶毒皇后。火爆王爷小叔子老是动不动就给她来一掌。。皇帝一次又一次的变态行为,最后终是看不过去,给他下了点药。。从此伟大的皇帝就多了一个‘不举’的绰号。。。她真是服了他们这几兄弟了,一个比一个变态,幼稚。。【精彩片段】------------------------------------媚药所致,她强行玷污了一个绝世美男,最后才得知他就是她丈夫皇帝的弟弟,天啊,我居然强了小叔子,你打个响雷劈死我吧!而这小叔子貌似一心只想着把她打死,总是用着仇恨的目光看着她,我说小叔子啊,欺负你的人是以前的朱凤,不是现在的曹梦好不好?你不要总是想着把我打死好不好?------------------------------------妖孽皇帝阴狠的看着她:“缘儿死了,你就当她的替身!你的验尸手法如此厉害,留下你,定会有用!”她愤恨的看着他说到:“呸!老子希望能给你验尸!”“不知死活的东西,来人!掌嘴!”眼里露出的尽是狠毒。脸上不断传来的刺痛,她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你去把凶手找出来,文武大臣都消失了好几个了!”皇帝用着恳求的眼神望着她。“呵呵!现在知道来求我了?不过我告诉你,人命大于天,你不用来求我,我也会自己去查,还有你不要老是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你就很烦!”她冷漠无情的说到!------------------------------------【前面的可能看着很乏味,不过前面是为了给后面的垫铺的,希望亲们有耐心的看下去!后面的案子里,会出现第一个案子里的人物,当然男主登场都在‘恶贯满盈’里,不喜欢啰嗦的亲们可以从恶贯满盈看起!】另外推存一下小喜自己的文【肥婆皇后】【废弃狼妃】【无爱侧福晋】【黑道女教师】朋友的文文【冷后】【傲风】【试婚记】【十岁宠妃】【冷妃侍君】【王爷奴家有了】连载文【特工老婆混黑道】连载文喜欢的朋友就收藏、投票推存!谢谢你们的支持!
  • 我家神龙,超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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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爽甜】司鲤,天界小霸龙,坐拥宝山无数,基友遍布天庭,更是游戏《万界领主》PK榜财富榜双榜第一,连续八百场团战未有败绩。然而,打团之时莫名被人封了灵力坑入人界。为早日回天庭撸宝贝打游戏,司鲤一脚踏入娱乐圈。天界一条龙V:开黑,你躺好,我带飞。[链接]天界一条龙V:师兄生日快乐,开黑吗?我带你!@封寒V众粉丝疯狂崩溃:你能不能务点正业!发点自拍!!从明星,到电竞,她皆为神。不过。司鲤挑眉看着面前的男人:“想娶龙?游戏打赢我,宝贝多过我,本神龙就考虑考虑。”于是,当天,万界PK榜,横空一匹黑马,横夺第一。第二天,司鲤被炫一脸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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