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蒙,细雨敲在菱花窗上,屋内的烛火随风飘摇,魏祖踮着脚走到门口,外面已站了一群人,躲在屋檐下避雨,时不时朝里张望,他拉开一条缝。
“魏公公,皇上醒了吗?”严尚书轻声问,面有急色。
魏祖摇摇头说:“皇上昨夜里看军报,睡得有些迟,……”
“是谁?朕已经醒了,进来说话。”云止从锦被中探出头来,一头乌发披散开来,衬得消瘦的脸更加苍白,昨夜他睡得极不安稳,反复梦见阿流跌倒在地,被锁在阴森的地底,流着泪叫他:“云止哥哥!”
阿流从小怕独处,平时叫他皇兄,害怕时才会唤云止哥哥,他心中有种隐约的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严尚书并薛将军及其余几人进入内室,雨水的气味混合着袅袅沉香,透出一股子难言的萧索来。
“启禀圣上,今辰探子来报,赵尚带领三万人马驻扎在下马关外,来势汹汹,看来是打算强攻。”
薛行之展开手中图纸,下马关在召陵北部,是入关必经之路,召陵地势奇险,易守难攻,进出只有一条道,若能守到大雍援军到来,里外夹击,叛军便无路可逃。可若是叛军攻入关口,那皇卫军也只能任由宰割,出关道极狭窄,那时只能将皇上送走。
云止看着木桌上的與图沉思,自叛军逼宫,他们便节节败退,从都宫撤走,经阳水,安择,曲阜,西京,一路南撤,叛军如有神助,他不信赵尚能有这等本事。他对这个表哥还算了解,是谁在背后出谋划策?他指着下马关问:“此处何人防守?守卫情况如何?”
严尚书清清嗓子说:“皇上,下马关由老臣孙子严涉带领金吾卫及薛家军共一万人防守,可有不妥?”
严涉此人,文武双全,深得其祖父严弛真传,云止幼时拜师严弛,与严涉有同袍之谊。
入关之时,召陵王云娲前来接应众人,其后便派出精兵一万驻守下马关,这些人伪装成平民分散在四周以卫召陵,卫军得此助力,才能困守两月余,此刻皇帝便歇在召王府。
云娲望着與图沉思,赵尚用兵贵稳,突然强攻是有了什么倚仗?或是狗急跳墙?
“皇上,臣以为应当加派人手前往下马关,我方探子未回,叛军形势不明,需多加防备。”云娲指着图上一处山腰说,“召王府镇守南境千年,为我朝重地,近年来南方诸部蠢蠢欲动,一旦失守,外忧内患,午云将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此处本是召王隐秘,地底镇压着上古神兽,万不得已之时,皇上可将之放出,清扫孽障。此外,地底有条密道通往南海……臣只希望皇上龙体万安,云氏一族延续千秋万载!”
上代召王子嗣单薄,只有云娲一个女儿,召王英年早逝,云娲年少继任,又逢国难,召王府一脉只怕要就此凋零,云止望着她沉思。
严弛心头悲悯,开口说:“召王所言不假,然卫军目前只剩五万,两万大军已前往出口镇守,若再调拨人手,皇上身边守卫薄弱,只怕不妥。”
薛行之惊讶不已,召王府竟镇压有神兽,此事万不可泄露。
“皇上,臣以为严尚书所言极是,我等誓死保卫您的安全。严小将军天纵奇才,加上召王部众,下马关一时无虞。眼下探子行踪不明,不免受制于人。臣以为,与其等逆贼攻上门来,不若主动出击,化解尴尬处境。”
云娲眼皮微跳,说:“薛将军,此举是否冒进了些?”
云止挥手说:“朕认为此举可行,严守关口虽然稳妥,然而拖得越久我军士气越是低下,赵尚想要我军人心涣散,朕却要剑走偏锋。传令下去,即刻整顿大军,随朕赴下马关迎击逆贼!”
“不可!皇上龙体欠安不宜出行,老臣随薛将军前去下马关,定会给皇上传回捷报!”
严弛吓了一跳,擒贼先擒王此话虽然不妥,然而皇帝亲临岂不是给叛军机会?赵尚放出话来,活捉云止帝,赏万金,封国侯,只怕皇帝激励的不只是卫军,更有叛军啊。若是皇上被擒,他们便不战而败了,这仗也没有打的必要了。
云止不理会他,径直拿起乌木架上的盔甲往身上套,把魏祖吓得一个哆嗦,他的小祖宗!
薛行之急忙跪在了云止身前说:“皇上请三思,臣等知道您心忧战事……”
“不必多言,今日朕便要斩了赵尚这个奸贼!”云止拂开魏祖的手,径直穿好了盔甲,赵尚一伙,极度无耻,自造反之日便散发谣言,污他与阿流清誉,其罪当诛!
“皇上,前途未明,臣以为您还是守在王府更为稳妥,算来长公主近日应到了大雍,您不如在此等待公主佳音。”
云娲知道皇上的愤恨,叛军一路南逼,四处散布谣言,污云止帝与长公主祸乱宫闱,长公主乃是妖邪之人,是天妃私通所生。
谁会信这等无稽之谈?她不信,卫军不信,百姓更不信!侮辱皇族,罪不可赦,这一路上多亏百姓拼命维护,薛将军才得以保全皇上安危。
云止蓦然停手,不可意气用事,他一定要保全自己,若是他出事,谁来给阿流倚仗?华绍心思深沉,若是云氏皇族覆灭,阿流处境尴尬,到时华绍会如何对待她?
薛行之奉旨点兵,抽调五千人前往下马关接应严涉,严弛留在云止帝身旁处理军务,云娲领军前往掖谷查看封印,其余人皆退了出去。
云止望着窗外飞雨思绪万千,阿流此刻到了大雍皇城吗?为何援军久久不至?界阳关一战后,夏家军按兵不动,卫军只得往南退走,如今两月过去,莫非阿流那边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说华绍出尔反尔,想要空手套白狼?
“嘭!”上好的琉璃杯摔得粉碎,云止咬紧牙关,华绍,今日之耻,他日必定奉还!他真真是无能,父皇突逝,把午云和阿流交给了他,而他无力平乱,只得将午云尊贵的公主送给了华绍为妾。
阿流还那么小,华绍却已逾不惑,即便他日重振午云,他这一生也不免被人耻笑。何况,他对阿流……
叛军传出祸乱之言,他初闻惊出一身冷汗,像三九天里泡在了雪水中,刺骨的痛楚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是的,他爱阿流,从小到大,可他从未表露出分毫,以阿流信任的皇兄身份活在了有她的十五年里。
阿流并非父皇亲女,儿时他顽皮躲在母后宫中,本想吓唬母后,谁知撞见了父皇与母后争执,那时他便知道阿流与他并无血缘关系。他心跳如擂,像一条找到暗缝的江流,疯狂地向堤坝奔泄,每次撞击,都让他隐约感到这坝会塌,终有一天。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窥破,暗地里流淌的那些绮念让他痛苦又羞愧,他想狠狠撕了那些人的臭嘴,他与阿流从未有过逾举之事,竟将污水泼在了他们身上。
他跪在母后宫中,求她出面说出真相,阿流本就不是父皇亲女!父皇求着天妃娘娘入宫时,本就知道她已有身孕,若非安胎天妃娘娘根本不会踏进皇宫,父皇爱极了天妃娘娘,疼极了阿流,那些奸毒之人愧对父皇!
母后恨极了阿流,不愿搭理他,日日在宫中抄经拜佛,终是激怒了他,他掀翻了矮几说:“母后这是做给谁看?当日母后毒杀父皇毫不手软,如今却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真叫儿臣作呕。”
他没有再踏入明德宫一步,宫外一棵巨大的蓝花楹开的正盛,满天花瓣随风飞舞,他挥手召来魏祖说:“传朕口谕,先帝仙逝,太后娘娘忧思成疾,即日起搬至水殿休养,无朕口令,任何人不得接近,违者格杀勿论,九族尽诛!”
“那……长公主是否?”
云止停下脚步,用脚尖碾碎紫色的花瓣说:“此事便不必告知长公主了,传薛行之进宫!”
云止坐在榻上一脸颓然,连深爱的人都无法保护,他生为男儿有何用!他将阿流送给了别人,这天下有谁比他更疼爱阿流?谁能比他对阿流更好?他伸手捂住了脸,长发散在塌上。
这一仗必须赢,他必须活着见到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