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郚倾王连夜操劳,又无妻室相伴,我今晚就住在这里,是因为怕你寂寞嘛。”
许霄弦搬了把椅子坐在穆璟正对面,两脚就舒舒服服搭在他桌子上。
“去西厢房睡。”穆璟白了他一眼。
“呀!”许霄弦埋怨似的叫了一声,转移话题“哎那小丫头找到了没?叫什么来着——苏悯瑶?”
穆璟摇头。
“亏得你还又冒险进去救她,那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一路上对我又打又咬的,丢了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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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春阁起火那晚,穆璟第二次冲进火海。
苏悯瑶钻在缝隙里,他够不到她。叫她出来,苏悯瑶反而惊叫着一个劲往后缩。
这时楼板突然塌了,穆璟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小家伙吓得嚎啕大哭,发疯似的挣扎着。
在醉春阁彻底倒下的瞬间,穆璟抱着她跳出窗子。
着火的柱子跟着砸进水池里,激起巨大的水花,穆璟只感觉身上疲惫的历害,没力气从水里爬出来。
有人移开了压着他身上的什么重物,随后耳边喊自己名字的声音便愈来愈小。
苏悯瑶在水里胡乱扑腾着,许霄弦拨开她湿漉漉的的头发,发现她被砸破了脑袋,而她每一叫喊,血就越往外涌的厉害。
于是他背她去找附近的医馆,而苏悯瑶已然被吓得丢了神智,咬他的手要挣脱开。
火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那晚一路上都是趋之若鹜逃跑的人,他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小姑娘便从他后背滑落下来。
一转头,就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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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忙活一场。”
许霄弦一回忆起来就觉得生气。
他又问穆璟:“那你明明也是去救她了,干嘛不给骗顾长洢说实话啊?怎么着?觉得自己这样默默无闻特别帅?出力不讨好。”
“反正也没把人带回来,有什么好说的。”
“行吧行吧,你就毁在你这张嘴上...干嘛去?”他看见穆璟合了书站起来。
这会儿刚刚天黑了。
“今晚宫里设宴,皇上叫我一同去,也不知道他又安的什么心思,反正,有酒有美人儿,就对了。”
许霄弦低着头没看他,半晌才装作不经意的说:“你要是真的累,就辞官吧!那勾心斗角的活儿不适合你,管他娘的老郚倾王遗愿,一天到晚...”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像鲁横之的傀儡。”穆璟一边套上外衫,打断他的话。
许霄弦愣了,真后悔自己刚刚说的那话,肯定又让那小子乱想了:“哎呀!我这些年看似自由自在的,其实想做什么都没钱,所以特别想我爹。还不如做官呢...”
“没事,我随口说说的,走了。”
穆璟看着他满嘴胡扯语无伦次的样子,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不禁微笑,随后转身迈入夜色中。
许霄弦总觉得那笑是苦的。
毕竟,他知道今夜皇上还会宴请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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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璟在坐席上张望一圈,发现这次宴上人少的可怜,除了几个眼熟他又记不住名字的老臣外。北聂王在高处,底下还有穆璟和聂终二人相对而坐。
聂终看一眼皇上,勾起嘴角,轻轻端起酒杯:“上元节的时候,穆将军护驾有功。前几日都城着火,有百姓也看见穆将军冒险救人。实在是功不可没啊。”
穆璟被夸懵了,尴尬的拱了拱手:“本职而已,太子殿下过奖。”
“穆将军不必谦虚,朕此次设宴,除了为犒劳诸位,还为会见一位故人。”北聂王开口,烛火映着他背后的金砖,晃的人只能看清那道黑色的身影。
穆璟抬头看对面那些大臣,往常这种时候他们早该相互交换眼神了。这次却都齐刷刷低着头,仿若知道那人是谁。
接着,又有引见的侍从排着队走进来。只听得木轮碾过地面吱吱嘎嘎的声响,格外突兀。
推进来一支轮椅。
穆璟忽然瞳孔放大。那两人缓缓走进他的视线。
轮椅上的人已经丝毫没有了记忆里的模样,像弱不禁风的干树枝,没有曾经的风采卓卓。穆璟恍然明白,宁易公终是真的成为他口中的老头子了。
后面推他的人是他师兄,他认得出。
张亓步伐生硬的走上前,三日前朝廷又派人来山庄,宁易公被迫赴宴,他怎么可能任由朝廷把他带走,于是强制要求一同前来。
而这时北聂王竟笑了出来:“宁易公曾经跟朕一起打江山的,与朕情谊深厚。不过他隐居多年,诸位都该听说过易剑山庄,名声很大啊。”
“皇上言重了,我们不过是小山庄而已。”回答的人是张亓,他把宁易公推到位子上坐下,自己又回到大殿中央“皇上,如您所见,宁易公大病过后,人有些失智,只能由我代替他来回答了。”
“真是可惜啊,宁易公变成这样,山庄的弟子该何去何从呢?”北聂王装模做样的慰问,仿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而张亓只能暗自咬紧牙关,不能反抗。
聂终一直观察着穆璟,他的眼神从头到尾都在宁易公身上。
“有传闻说,山庄的弟子,大多投身于叛军啊?”北聂王幽幽地说。
张亓一愣,心中更是愤恨难忍,反正朝廷早就怀疑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出这一口恶气...
“皇上,并无此事。”一个声音突然插入。
“哦?穆将军很了解?”
该死的,穆璟最了解张亓那个性子,经不住北聂王套话,要是招了,他和师父今晚都走不出这大殿。于是他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抢先开口:“臣没有多了解...只是替皇上平定叛乱这些年....”可他话到一半就不知道如何解释了,没有鲁横之教他,他根本就不懂这里的风波。
北聂王看出他想要解围,却把自己也陷进去。
在他老于世故的眼里,穆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而已,于是他不打算继续逼问:“罢了,朕自会信任故人。落座吧。”
聂终看过来:“可惜了宁易公一身好武功,幸好还有弟子相传——听说,穆将军也曾是宁易公门下啊。”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汇集过来。
这是在试探他。穆璟只觉如芒刺背。
“是吗,穆将军?”
皇上早就怀疑宁易公和叛军有勾结了。这时如果他承认自己出自他门下,即便他与叛军根本没有关系,皇上也不会信。
穆璟看了看宁易公的方向。
宁易公低着头并不看他,只有一旁的张亓目光狠狠的投过来,嘴唇颤抖着似乎也在等待他的回答。
“穆将军,皇上问你话呢。”侍从催催道。
穆璟嘴角扯出笑容,故作轻松的向后仰了仰身子回答道:“并无此事,我的武艺,是我爹传授来的。”
桌子下他的指甲钳进手掌,早已紧握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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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他浑浑噩噩走出大殿,没敢再多看师父一眼。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倾盆大雨,其间夹杂雷声轰鸣。穆璟推开迎上来给自己送伞的吴齐,径自走开。
将军府。
“你都看见了吧。”
许霄弦就站在屋檐底下等他回来。
“你为什么瞒着我呢?”就像他当时看见师父时,穆璟同样红着眼睛,低声问他。
“我不想让你为难,毕竟我也知道,鲁相国不让你认他。我大概也能猜到皇上想做什么。但是穆璟,你是怎么想的呢?如果没有鲁横之,如果你不是穆将军,你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说得越来越激动。
穆璟却不语,耳边全是哗哗的雨声。
是啊,他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许霄弦看了眼屋檐外阴沉沉的天,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些许,他轻声问穆璟:“你知道师父的腿是怎么断的吗?那不是皇上的人做的。”
他停了一会儿,继续:“就是两年前你下山的那天晚上,鲁横之带人去了山庄,他大概是怕起义军的事会影响你未来在都城的地位,警告山庄所有人不能将有关你的事情说出来,废了宁易公双腿以示下场。”
如有惊雷在头顶炸响,穆璟浑身都痉挛起来,缓缓抬起头看向许霄弦,嘴唇颤抖着,却不知道说什么。
许霄弦看着他不敢置信的目光,不再重复一遍,他只一字一句:“穆璟,那是咱们的师父啊。”
而此时穆璟又想到另一件事。
不对...皇上有意办这样一场宴席,不可能只是为了警告警告他,皇上从来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对他有威胁的人。
尤其是想到离开时聂终的眼神,他就越发觉得不对劲。
穆璟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一下子就紧绷起来。
来不及跟许霄弦解释,忽然转身投进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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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知道,那是师父。
那老头子,是他从小最喜欢的人啊。
一路的泥泞青苔。
他驾马连夜狂奔,任由暴雨肆虐拍打。
恍如马上的,还是十年前那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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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烧的太厉害了,必须得下山去医馆才行啊。”
宁易公拨开人群走过去,看见小穆璟躺在床上,满头的汉。
那时的宁易公还用内力维持着年轻的面貌,站在众多弟子中,倒像于他们一般年纪。他沉思一阵,说:“张亓,你照看好山庄,我带他下去。”
“师父,不行啊!你忘了上个月衙门的人都找到山庄来了,咱们好不容易才把他藏起来的,现在带他下去,山下可全是抓他的人啊。”
宁易公弯腰把穆璟放到后背上,回头对张亓说:“别总说这种话,天下这么大,还总让这小鬼以为没地方容得下他了。”
他曾背他下山,露宿风餐。使他成就今日这般冠绝时辈。曾不惜与山下为敌,只为护他周全。
他曾枕在他膝上睡去,听他讲天下之大。曾在山林安稳度过了八年夜晚,只因有人护他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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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璟已然站在那扇红色的旧门前,抬头看了看熟悉的林荫树影,影里装着的,是他拜师八年的种种过往。
他当然知道,那是师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