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厚重的黄土曾经产生过伟大的《诗经》,村里人说《诗经》最初其实是村庄里流传的民谣和谣谚。
平平常常的日子中,村庄人口语里经常冒出一些很雅很古老的词语:他们把“猪”叫“彘”;把“棺材”叫“枋”;把“大衣”叫“大氅”;把骡马牲口叫“头牯”;把“蚂蚁”叫“蚍蜉蚂”;把“砍伐”叫“科”;把“舒服”叫“倭也”;把“额头”叫“额颅”;把“吃”叫“咥”;把“完了”叫“毕了”;把“束缚”叫“梏住了”;说某人拿腔作势找借口叫“辞诿”。
人很渺小,土原连成的大地无垠广大,像一个巨大的凹凸不平的粗糙石磨,台原上一圈圈的梯田如上帝的指纹,与太阳平行,天距地很近,站在这里的人有压迫感和眩晕感,旷远、荒蛮、崇高。
两千多年前,这片灼热的黄色大地上,曾经生活着质朴高贵、雄放豪迈的先祖人群。人们在土地上追逐野兽,放牧牛羊,捡拾野果,播种五谷,匍匐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风雨雷霆,电光野火,都使得他们畏惧战栗。
上天赋予他们身上不安分的基因,他们常常会忽然忘记手中的牧羊鞭子或者锄头,大吼着通过土原群丘的回声与远古的灵魂对话,听见天上滚过去的默雷,以为有人在召唤他,看见远远近近的柿子树、核桃树,以为是自己形态各异的嫔妃。他们挺立在天地间,举目四望,看世界,想呐喊,想歌咏,想驰骋,想骑在骏马上搅乱世事。
他们的热血,他们的身影至今仍然在村庄依稀可见:村社之饮、丧葬之饮、婚典之饮,人生苦短,聚必痛饮,先祖的遗风藏在他们骨子深处,喝到尽兴时,狠劲拍着大腿,面红耳赤地破天长吼。其间用砖头砸着板凳,用大槌敲着铜锣,用力拉着简朴的丝弦,昂昂然齐声吼唱,气势迫人,铮铮裂肺。他们用最为高亢的腔调,像先祖一样歌唱着爱情,歌唱着流血,歌唱着沉闷和平庸,歌唱着死亡,寻求着生命的归宿,宣泄了能量,身心始得安然。
如今,他们从田地里疲惫归来,在自家的院落里放稳锄头,把牛儿拴牢在槽上,身上沾满了泥土的新鲜和芬芳。在村子中心的大槐树下,他们静默地在那里歇息,或蹲或站,横七竖八,像一群姿势各异的泥塑,神情沉稳。身后,远处是大片的玉米地,更远处是连绵的像馒头一样的黄色土丘,丘与太阳平行,中间是死一样的静寂。
“繁花似锦地,八水把城绕!”猛地,似乎天上滚过一声惊雷!一人啸起,满世界帮腔。
这些人像忽然惊醒的兵马俑,全都充满力量地扭动起来。从无到有,之间没有一点迹象;从无到盛,之间没有一点过渡——这小小的场地瞬间就蒸腾起巨大的势能,静谧的空气也立即变得燥热不安起来,先前困倦的世界突然变得亢奋异常,浑圆连绵的黄土沟壑和整个村子似乎也被激活了,黄尘漫天……
吼叫中,扭动中,他们成了当年周秦汉唐帝国的子民。青布裹头,悬汉罐烹调,独尊儒术,吼老腔自娱,尽显古国的荣耀。
定睛看,他们手中分明操着一些简单至极的家伙——自制的板胡、大号、手锣、勾锣、铰子、梆子、铃铃等乐器,粗糙、简易,却有力。那个精瘦的老头儿,没有乐器,却坐在那条四尺长的四腿木板凳上舞动着他的铜烟袋,像指挥着他的千军万马。
“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说不尽生活的简洁而厚重,命运的斑驳与苍凉。
“一颗明珠卧沧海,浮云遮盖栋梁才。灵芝反叫蓬蒿盖,聚宝盆千年土里埋……”说不尽的英雄落魄,明珠暗投。
“将令一声镇山川,人披盔甲马上鞍,大小三军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头戴束发冠,身穿玉链环,胸前狮子扣,腰上挎龙泉……”一声吼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紧锣密鼓的敲击声中,恍惚间髯口黑面的将军上了阵,刹那间,重现了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剑戟撞击,马蹄嗒嗒,尘烟弥漫。
你看,这些歌者,他们无一例外地全投入进去,容不得羁绊,容不得压抑,容不得委屈,容不得平庸!
人喊马嘶,眼光凛凛,气势汹汹,热汗纷扬……
他们似乎忘情了,发狠了,没命了!
他们似乎要挣脱,要撕破,要撞开!
所有人都在表现,所有人都是主角!
围观者无不惊愕!小小的心胸无不被强烈激荡和震撼着。被俗世生活压迫而变得逼仄窄狭的心胸,瞬间开阔舒坦,英雄之气喷薄而出,恨不得挥刀催马与贼厮杀!
此时,领首者情绪愈发激烈,他仰天长啸,唱词激昂,豪迈奔放,像在倾诉,似在号哭。受到感应,那位蹲坐在板凳上的精瘦老人猛地跳将起来,疯了一样抄起板凳,抡过头顶,举起,举起,再举起,像竭力要用四腿长凳撑起天。板凳再放下来时,一手狠狠地摁着,腾出来另一只手,抓起一块惊木狠狠地击打板凳面,那令人惊诧的哐哐响声不啻惊雷轰鸣,围观者、帮腔者齐声吼叫。
拉坡号子冲破天,枣木一击鬼神惊!
围观者的眼睛睁大了,头发竖起来了,额上的青筋跳蹦,视觉、听觉都在经受着最大的冲击和撕扯!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千里的乌云万里的闪电,千军万马冲撞与撕咬,号叫,乞求,呻吟,大笑,哭诉,痛苦抑或快乐,悲欣抑或麻木,世界在战栗着……你已听不到了唱腔,你已看不见了人,你只感觉一团躁动的热量和能量在呼啸,在聚集,在奔突,在疯狂而执拗地寻找某一个出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像一阵狂风骤雨猛地刹住了阵脚,说停,它就戛然停止了,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在它戛然而止的时候,世界出奇地静!
最后,他们从梦一样的雄壮中苏醒了。不得不圪蹴下来,面对脚下这实实在在的土地,这才是土一样真实的现实。
人如蝼蚁,黄土滔滔!小麦养身,老腔养心。他们世世代代站在这厚土上呐喊、啸叫,直起直落、宽音大嗓、酣畅淋漓、充满阳气。朝代更迭,人事兴覆,他们一茬茬出生、茁壮、老去,重归泥土!
这些绵延的土原缄默不语,似在昏睡,其实在吞噬,吞噬一切生灵的理想与狂妄,快乐和哀愁,使其木讷地劳作和等待春天的到来。
世界似乎毁灭过了,又似乎重生过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此后,村庄里什么都是淡淡的,因为站在土地上的人相信有稳定的自然周期,知道大自然有平衡有节奏。他的情感周期和自然周期会合在一起,哀而不伤。
高原上的狗不会说话,但它什么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