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獭达日巴宰了牲畜弄出血尸,引诱海东青出现。好些天过去了,连它的影子都没看见。想下鸟网,又担心入网的大鸟要是被网绳勒死,无法向洪台吉大人交代,便不敢贸然行动。他在山里晃呀晃,有一天终于在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下,发现了海东青的鸟屎,由此断定它就筑巢在这座悬崖上。于是,趁夜向悬崖爬去。月光皎洁的夜色中,他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快到半山腰时脚底一滑,一骨碌摔下来,差点把老命给搭上。他最清楚海东青的习性,警觉性高,难以靠近。虽然想用箩筐将其扣住,但说来容易,能否成功全凭运气。达日巴老人煞费苦心,变着法地引海东青上钩,每次都无功而返。老猎手不得不怀疑捕鸟网沾了脏东西,就做起了净化鸟网的巫术。在黑窝棚前面的山包上架起篝火,拿着火把在鸟网上来回转动,念念有词地吟诵道:
把你丢在野外时
花狗难道撒上了尿?
把你扔在荒野时
被鬼魂捡去难道钻了妇人的胯?
把你丢在杀狼的地方
难道沾染了狼血?
把你扔在剥狐皮的地方
难道粘上了狐狸毛?
蒙古人相信火能辟邪除秽,还能净化所有不洁不净之物。
时间过得飞快。春天已去,夏天也将走过。奥巴洪台吉从旱獭达日巴的黑窝棚回来,天天在等老猎手捕到大鸟的好消息。起初还向那苏拉过问老汉的行踪,担心那头犟驴整天吃酒昏睡,把捕鸟之事忘个精光。后来老是听不到任何消息,渐渐连达日巴的名字都不提了。这时,小儿子巴德拉的大婚之日也已临近,便搁下此事暂且不再过问。
太阳划开曙色黎明,从驼羔欢叫的驼群旁缓缓升起。早在几天前,洪台吉府里就已人来人往,沉浸在热闹喜庆的气氛中了。有头有面的台吉诺彦,根切尔城里的商贾大户,纷纷来到洪台吉府送礼贺喜。侍婢和仆人为客人端茶倒水,伺候酒席,脚不着地地忙碌着。
今天是婚礼的正日子,婚礼主事人得到送亲的队伍已经到来的消息,忙进屋向奥巴洪台吉禀报。说话间,送亲队伍已浩浩荡荡地来到了门外。骑马的小伙儿,乘车的女人,骑骆驼的老人,纷纷下了马下了车在门口等。婚礼祝颂人来到门外,让下人们合上大门,声如洪钟般说道:“按蒙古人的礼节,科尔沁部的婚俗,严实地合上金色大门,先要请教几个问题。”然后清了清嗓子,抬高嗓门吟诵道:
远道而来的你们,
一路可安好?
婚礼宾客欢聚一堂,
品尝奶酒举杯欢饮之时,
看到你们踏着风尘远道而来。
贵客来自何方?
不为狩猎为何佩带弓箭?
来到门外为何不下马进屋?
你们的家乡在何方?
你们的尊名叫什么?
女方的婚礼祝颂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故意摆出一副厌烦的表情回诵道:
不邀约我们也来,
不迎接我们也进门,
跋山涉水奔你们而来,
却为何被关在门外?
我们的家乡在大兴安岭脚下,
部落名叫布里亚特,
尊婚约送掌上明珠阿莉娜姑娘,
前来与贵公子巴德拉成婚。
你们难道被蟒古斯[1]的黑烟熏昏了?
你们难道像迷雾中的小鸟找不到巢穴了?
为何认不出联姻亲家的尊贵面容?
为何让送亲的人们等候在门外?
婚礼主持人走出来说:“婚礼习俗最重要,风俗讲究不可少。新亲远道而来,已鞍马劳顿,咱们走走过场便罢了。”话音刚落,院门大开,送亲的人相继入内。女方的婚礼祝颂人说:“我们把黄金般贵重、白银般纯洁,从母亲的怀里诞生,在父亲的掌心长大的爱女阿莉娜送来了。遥遥路途我们没有停歇,漫漫长路我们没有落脚,如今已到爱女新家。请为新娘指认新房,请为新娘分头梳发,请为新娘更衣洗尘吧。”男方的婚礼主持人右手握弓左手拿斧,来到院中央靠门偏右的地方,用弓子画了个圆月状的圈子,拿来笔直光滑碗口粗的榆树杆,把斧移到右手,一斧砍掉树梢,立在画好的圆圈中。大家纷纷上前七手八脚地立哈那[2]、围毡子、盖帡幪。这工夫,男方的婚礼祝颂人用黄油抹画[3]着新房的柱子,祝颂道:“我们在长青草的牧场放五畜[4],我们在阳光充沛的地方搭毡房。洁白耀眼的新房,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坚固耐用的新房,四周环绕着吉祥。祝愿我们的新人早生贵子,后代延绵不断!”
奥巴洪台吉给未成年的小儿子巴德拉张罗这门婚事是有目的的。布里亚特部落游牧于呼伦湖和贝尔湖一带,在蒙古各部当中势力强盛。他特意为小儿子迎娶布里亚特首领的女儿,是想强强联手更加壮大本部实力。
布里亚特部落首领欧尤格巴日斯没有送女儿出嫁,派胞弟乌利其尔巴日斯送亲。蒙古人的古老习俗中,父亲大人是不能亲自送女儿出嫁的。奥巴洪台吉将乌利其尔巴日斯迎进东明殿,与其并排坐在上座上谈笑甚欢。
乌利其尔巴日斯说:“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今天终于见到了新女婿,我是满心欢喜呀。新女婿虽然年幼,但我相信他在将来,一定像贵部落的前辈英雄一样英勇无敌战无不胜。”奥巴洪台吉忙说:“一家姑娘百家求。贵部落肯把掌上明珠嫁给小儿,是我们科尔沁部的福分。兄弟,您就放心吧,我们全家老小会像爱自己的女儿般爱护她。”
主宾席上摆好了馐斯[5],潮尔[6]的乐声中,喜宴正式开始。德高望重的婚礼祝颂人清了清嗓子,吟诵祝赞词:
阿姆,塞音,阿木古朗!
乌伦,塞音,吉日嘎朗!
松树和榆树
以叶片连接
湖水上的莲花
以根茎连接
两山虽远
雾霭相融
两家虽远
联姻成亲
未曾相见而结成亲家
是我们前世的良缘
祝愿有缘在此相会的
诸位诺彦大人
以及每位男女亲家
举家平安
所有亲眷祥和美好
在座诸位亲戚
请接纳万羊之第一羊的馐斯
和萨尔扈特[7]美酒
我们万分郑重地敬献!
奥巴洪台吉将银柄蒙古刀双手敬给乌利其尔巴日斯,乌利其尔巴日斯双手接过来,礼节性地动了下馐斯便还了回去。蒙古人给客人敬刀子割肉时,不能把刀刃和刀尖对着客人。胡图格其[8]从羊头、荐骨、四肢等部位各取一些肉,当作德吉[9]敬献火神、天神、地神。
新娘阿莉娜是欧尤格巴日斯的俄罗斯妻子为他生的宝贝,是他最疼爱的女儿。阿莉娜貌美如天仙,脸如鲜花般红润,颈如粉脂般洁白,弯眉如柳叶,大眼黑黝黝,鼻梁挺直,笑脸妩媚而生动。她身材高挑,如挺拔的劲松;腰肢纤细,勾勒出优美的曲线,走起路来更是婀娜摇曳。府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围着新房看也看不够。奥巴洪台吉的大儿子巴图拉也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从看见弟媳妇的第一眼就被迷得六神无主,在心里连连赞叹:“弟弟娶回家的媳妇可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般的标致美人儿呀。”他对美貌的赞叹与向往,在以后的日子里,将引发一场轰轰烈烈的恋情。此时,他自己都未曾料想到。
喜宴渐入佳境,人们尽情地欢腾。有引吭高歌的,有弹拨乐器的,有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也有躲在角落里哭泣的。洪台吉府里洋溢着欢庆热闹的气氛。图莫台吉跟送亲的小伙子们坐在一起,陪他们喝酒。他性格开朗,喜欢跟年轻人插科打诨,还是有名的酒罐子。他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身边小伙儿的碗里说:“咱们就着菜,慢慢欢饮。”小伙子已喝得面红耳赤,一脸不屑地说:“我们只吃肉不吃菜。”图莫台吉说:“那就尝一尝吧。”小伙子却说:“我们从来不吃牛才会啃食的青草。你们常吃,也像牛似的哞哞叫吗?”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图莫台吉不高兴了,反唇相讥道:“这么说来,只会吃肉的你们,也会啃着肉骨头嗷嗷叫呗?”他俩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说着说着就忽地起身动起了手。小伙子握着割肉吃的刀子,冲图莫台吉的大腿就要刺,图莫台吉闪身躲开,再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刀柄。大家纷纷上前拉架,好不容易把他俩给分开。图莫台吉的妻子卓岚格日勒闻讯赶来,连拖带拉地把丈夫弄走了。
乌利其尔巴日斯看到自己人在众人面前出洋相,不能坐视不管,面带愠色地腾地站起来对随从们说:“还不赶紧把这不懂规矩的畜生,给我拉出去拴在马桩上狠狠地打!”奥巴洪台吉握住他的手腕劝他落座并说:“千万使不得,您就消消气吧。年轻人贪杯是常有的事情。再说了,自古以来哪有把新亲贵客,绑在马桩上狠打的道理。”乌利其尔巴日斯落座后,奥巴洪台吉对下人们说:“快扶下去,让他睡一觉。”小伙子被众人搀扶着,刚走到门口就哇哇大吐。秽物中净是些未消化的肥肉块。蒙古人崇尚“酒虽美,礼更重”的规矩,严禁人们浪费食物。酒后滋事者被视为“无能力为饮食做主的皮囊”而遭到人们的厌恶,是草原上最不受待见的人。
奥巴洪台吉和乌利其尔巴日斯下了酒席,来到另一间屋饮茶休息。这时,旱獭达日巴来到了洪台吉府,给洪台吉大人把捕到的海东青送来了。
今天可真是双喜临门的好日子!奥巴洪台吉见到旱獭达日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那神情丝毫不亚于迎接新亲客人的喜悦。
蒙古人把鹰类分为三种。体型大的叫作雕和鹰,小的叫作隼,中等的叫作海东青。一般不训养黑雕皂雕等体型巨大的飞禽。一来这些体型巨大的飞禽食肉量大饲养费事,二来出猎时架在手臂上过于沉重,不易驾驭坐骑。主要还是训养海东青和鹰。海东青身小而健,其飞极高,是一种不容易调养的野性十足的食肉性猛禽。海东青种类繁多,体型不一,头部羽毛白色缀有褐斑,上体均呈暗灰色,尾部纯白色。蒙古人把羽毛纯白或羽毛无杂色的黑毛海东青视为上品。这样的海东青极少,因此极为珍贵。
旱獭达日巴行过礼,对奥巴洪台吉说:“大人,这只海东青可是稀罕之物,不可多得呀。如果把它训养成功,您就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猎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沐蛇血的活兔做诱饵,才把它给您捕到。我那个担心呀,就怕没等捉到它,自己先归了西。今晚终于能踏实地睡个囫囵觉了,就算咽了气,也没啥遗憾的喽。训猎鹰可费神,一般人难以坚持。我相信,大人您一定能把它调养成绝无仅有的神奇猎鹰。”
再看这只海东青,喙部纯黑,眼周围着一条黑色细纹,羽毛纯白,胸部点缀着若隐若现的斑点,浑身上下无一根杂毛,连爪子都是雪白雪白的。这就是鸟中极品、海东青中的上品“玉爪”。
奥巴洪台吉将海东青夹在腋下,爱惜地摸着它的头,自言自语道:“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天上的鸟,是我奥巴的猎鹰。我要把你训养成最威猛的猎鹰。”他眼里闪光,激动得难以自已。
初十的月亮在夜空中缓缓升起,欢庆的人们围着篝火且歌且舞。
天上没有不散的云霞
地上没有不朽的年华
岁月不会地久天长
我们要珍惜美好时光
……
不知是谁唱起了这首《天上的风》。这是一首古老的歌,曾是哈拉和林蒙古汗廷里的宴歌。大家跟着节拍合唱起来,歌声在夜空中飘荡:
星光使夜空灿烂辉煌
智慧染绿了生命的荒凉
让我们的希望展翅飞翔
我们用双手拥抱理想
……
旱獭达日巴在欢腾的人群中,听不清人们的说笑和谈论,却丝毫不影响饮酒灌皮囊。他一会儿跟着人们唱几声,一会儿又跟着大家笑几声,终于喝到不省人事,倒在篝火旁枕着胳膊呼呼睡去。
注释
[1]蟒古斯:蒙古民间文学中的恶魔,其最突出的特征是多头一体,头颅越多力量越大。有学者认为,蟒古斯是古代蒙古敌对部落联盟的象征。
[2]哈那:蒙古包壁毡的木质支架。
[3]抹画:有祝福的意思,把黄油等奶食品涂抹在新衣、新房、新物上以示祝福的仪式。抹画新房是蒙古人的习俗之一,门楣上涂抹一点奶油或黄油,以示祝贺。
[4]五畜:牛、马、羊、骆驼、山羊。
[5]馐斯:蒙文音译,重大庆典和招待贵宾时用的一种盛馔,并带有极其严格的繁缛礼节。通常用整绵羊或整牛煮成。
[6]潮尔:低音马头琴。
[7]萨尔扈特:蒙文音译,酒的尊称,琼浆、玉液。
[8]胡图格其:蒙文音译,拿刀割肉招待客人的人。
[9]德吉:蒙文音译,即物之第一件,如饭之第一碗,酒之第一盅。献给人以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