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丹铁穆尔有了称心的坐骑,每天快乐得像个神仙。骑着白马,握着马杆,吹着口哨,在山间草地放牧马群,尽享牧马人的乐趣。这天赶着马群来到归流河畔,忽然刮起阵阵黑风,裹挟着刺沙蓬满地飞舞。于是,把两匹儿马赶进河中,向那苏拉家骑马而去。一只黑狐狸从蒿草丛闪身而出,嗅着地面颠颠跑在他前面。他勒紧马肚带紧追而上,大喝一声想把它吓跑。它却曲下前腿蹲在路边的土坎上,向他嗷嗷怪叫起来。蒙古人有许多忌讳,不可射杀向人嚎叫的野兽就是其中之一。他便不理睬,向那苏拉家一路疾驰。来到毡包前无人相迎,便立在门前等他们回来。那苏拉的父亲尼穆德和老伴图拉嘎尔驾着牛车向家走来。老汉驾车在前,老伴牵着一峰母驼跟在后面,车上拉着刚下生的驼羔。
“母驼下羔了吗?”
“是啊,可它糊涂了,不肯要驼羔,真让人为难!”
“我头一回听说骆驼还嫌弃羔子。”
尼穆德老两口只有那苏拉一根独苗。图拉嘎尔额吉从小照顾哈丹铁穆尔,视他为己出,认了干儿子。哈丹铁穆尔也视二位老人为亲生父母,对他们尊重有加,有事没事总爱到家坐坐,聊聊家长里短的闲嗑,帮忙清理清理棚圈,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干活。图拉嘎尔额吉见他就高兴,翻箱倒柜把好吃的全拿出来给他吃,衣服破了就补缀,靴子露指头就缝好,还常常跟他说,人活在世上要懂得知恩图报感恩众生。
哈丹铁穆尔从额吉的手里接过了驼缰。母驼嘴角冒着白沫,咯嘣咯嘣地磨着牙,不让人畜靠近身边。从腿根流下的血水,黏住踝蹄结了厚厚一层血疙疤。图拉嘎尔额吉试了好几次,才把驼羔扶到它跟前。她说:“咕兮,咕兮,咕兮!你个黑心眼的,生了羔子怎么说嫌弃就嫌弃了呢?就喂口奶吧,它可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呀!”母驼抬着后腿就要踢踹身边的驼羔。“咕兮,咕兮!可怜价的小东西,半口母乳都吃不上呀。你个黑心眼的,造孽呀!快让它吃口奶吧,再不吃奶就要被饿死了。”图拉嘎尔额吉不停地劝母驼,扶着驼羔不断往它身边送。可怜的驼羔嫩声嫩气地叫个不停,母驼就是不肯让孩子靠近自己。
哈丹铁穆尔实在忍不住怒气,使劲抖了抖驼缰,举起马鞭对着母驼的头部下了一鞭。母驼疯了似的尥起蹶子,叼起驼羔把它甩了出去。骆驼本是以草为食的温性动物,母驼嫌弃驼羔的情况极其罕见。母驼怀胎一年才能够生下幼崽,通常情况下不嫌弃孩子,偶尔才发生这种情况。早年间密葬蒙古帝王,杀了一峰驼羔,将其血液洒在埋葬陵寝地作标记。多年之后,埋葬地林木密布灌木丛生,已难以找到墓地。人们牵着母驼来到洒过驼羔血的周围地带,它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墓地,洒着大颗大颗泪滴悲悯地嚎叫。
尼穆德老人忙上前阻止哈丹铁穆尔,厉声训斥道:“快住手!不能鞭打驼马的脑袋!你看看,牲畜的福分都被你抽丢了。”一脸不悦地从哈丹铁穆尔手里把马鞭收了回去。此时,有一骑马人来到马桩旁,喊道:“看狗!”尼穆德老汉听到喊声,冲着两条狗嚷道:“巴尔哈,嘎尔哈,别叫了。”来者是位蓄白须的清瘦老人,身后背着一把潮尔。他一边勒缰下马一边向主人请安问好。他问:“大风天里这是忙乎什么呢?”尼穆德老汉说:“母驼生下小崽,却嫌弃不要,一口奶都不让它吃。”白须老人说:“哦,小事一桩,我帮你们解决,先进屋喝口茶,一会儿再说。”老人下马后并不急着进屋,走到哈丹铁穆尔的白马跟前,艳羡地围着它看了又看。进屋后,毫不客气地盘腿坐在铺着一块狍子皮的上座。
尼穆德老汉用袖口擦着自己的白瓷鼻烟壶,边给他边问:“请问老哥的尊名?”他接过鼻烟壶,四下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说:“我叫根敦,讲蟒古斯故事的说书人,大家都叫我莽古思根敦。这辈子就靠这张嘴这把潮尔,走家串户周游世界。”尼穆德老汉讶异地说:“您就是根敦胡尔奇?久闻大名却不曾相见,今天终于有幸见到您了。贵客呀,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他说:“在下正是根敦胡尔奇。我老婆不愿意让我说书,经常数落我,说我一到黑夜就说书,一见生人就欢喜,一年到头除了臭屁味儿,啥油水都没有。她说的也在理呀。马桩上的那匹白马真不错,我看呀,疾驰的野狍子都赶不上它的速度。你们可要好好把它驯一驯,天驹神骏不加以调驯也成不了材。”
根敦胡尔奇是科尔沁家喻户晓的说书人。十四岁那年,察嘎力博的师傅浩布格图博把他收为徒弟,给他传了些萨满巫术。小根敦不知从哪儿弄了把破潮尔得空就拉,却一首像样的曲子都拉不出来。久而久之浩布格图博看出了小徒弟的兴趣,便问他:“你真的想学潮尔吗?”小根敦说:“我做梦都想成为一名拉着潮尔说书的人,最羡慕那些背着潮尔周游世界的胡尔奇。”浩布格图博说:“咱们的科尔沁历史悠久,每一座山峰都有优美的传说,每一条河流都是一曲清澈的歌子。为百姓说书解闷,是造福大众的好事。你真有这样的决心,就应该下工夫认真学一学。除夕之夜去后山谷的坟茔地里守一夜吧。明安泰胡尔奇的坟茔就在那里。你把潮尔琴头朝下抱在怀里坐着就行,明安泰胡尔奇会亲自给你传授技艺。”小根敦欣喜无比地说:“太好了,除夕夜我一定要去。”浩布格图博问道:“你不害怕?心里打怵可不能去,吓走魂魄会适得其反。”小根敦坚定地说:“我不怕。”
小根敦终于盼来了除夕。穿上羊皮袍戴上狐皮帽蹬着一双毡疙瘩,来到山谷里的坟茔地。漆黑的寒夜里,独自守坐坟地,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周围寒冷而寂静,猫头鹰的怪叫、狐狸的长嚎不绝于耳。小根敦在心里一字不落地反复念诵师傅教过的咒语,为自己壮胆加油。猫头鹰的刺耳怪叫越来越近,为了壮胆他大吼一声,向它咒骂道:“你娘丢灰时掉火盆里把屁股烧着后断气了,你爹砍柴时用镰刀砍掉老二一命呜呼了。你个傻子,就差我给你掐断喉咙送你上路了!”
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他忍不住困倦打了个小盹。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火堆旁摆着小桌,两个年轻女子和白须垂胸的老人围桌而坐举杯酌饮。四周散发着沙葱的芳香。他刚要起身,只听一位女子说:“快看,他醒了。”从女子眼中射出来一束冷艳的光芒。白须老人用眼神示意他到火旁来坐。他走到篝火旁,把手烤热后,拿起了潮尔。“就你这样,还想学琴?”老人声如洪钟般说道。他不由得一惊,潮尔脱手落地。老人捡起他的潮尔拉奏开来。琴音响起的那一瞬,周围的坟墓全部消失,被亮着烛光的一座座房屋所取代。是梦是幻,亦真亦假。小根敦已无法分辨。
悠扬的曲调不经意地流进小根敦的心房,仿佛看到了平静湖面起涟漪的优美画面。一曲终了,老人把潮尔还给他,既像命令又像教导似的说:“潮尔是天上的乐器。握好琴弓,闭上眼睛拉一首最熟悉的曲子。你要记住了,用手拉琴,用心感受,才能成为真正的胡尔奇。把心中的情感抒发出来吧。”小根敦心想:“给他拉一首《天上的风》吧。”老人踩着雪地来回踱步,添在火堆里的湿柴噼啪作响。小根敦手里的琴弓变得沉重无比。于是,他闭上眼睛运了一口气。奇迹出现了,小根敦双手有如神助,《天上的风》被他拉奏得悠缓而舒美。他睁开了眼睛,不见白须老人,也不见年轻女子,又回到了半梦半醒中。
小根敦醒了。亮烛光的房屋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除了坟墓,还有枝叶婆娑的老榆树在神秘的黑暗里摇曳着枝杈。
小根敦学会潮尔后,常常利用在野外放牧的时间练琴。树荫下,草滩上,只要有空就拉奏潮尔。优美的琴声响彻草原,连吃草的牛羊都竖起耳朵享受美妙的琴声。后来,他学文识字,尽可能地读书学习,再后来就成了家喻户晓的说书人。
根敦胡尔奇把自己的经历就着茶饭讲完,把饭碗往前一推便倒头大睡起来。图拉嘎尔额吉一边收碗筷,一边无奈地嘟囔:“你说说他,吃饱喝足倒头就睡,也不出去看看我那可怜价的小东西。”哈丹铁穆尔也喝了几盅酒,把马放到草场后进了屋,紧贴着哈那睡着了。屋里,除了他俩的呼吸声,只有苍蝇的嗡嗡声。屋外,母驼依旧不肯让孩子吃奶,可怜的幼驼孱弱地哀嚎着。
哈丹铁穆尔睡了一觉醒来,伸着懒腰推门来到屋外,见尼穆德老汉往羊圈里赶羊,便赶紧走过去帮忙。图拉嘎尔额吉还在母驼身边,想着法地劝它喂驼羔吃奶。
根敦胡尔奇在点灯时分放了声响屁,被自己的屁声震醒后忽地坐了起来。油脂灯的微弱光线把毡房照得忽明忽暗。他听到屋外有驼羔的叫声、人们的说话声,忙起身来到屋外。
门前摆上了小桌,桌旁铺了块羊皮。根敦胡尔奇在羊皮上盘腿坐下,拿起潮尔说:“再给我来点酒,润润嗓子。”尼穆德老汉忙对老伴说:“快进屋把酒壶拿来。”图拉嘎尔额吉应声进屋拿来酒壶放到小桌上,拽着驼羔的小耳朵,把它送到母驼身边。驼羔噘着小嘴寻着妈妈的奶头,母驼闻了闻驼羔的屁股,抬起后腿就把它踹到一旁去了。根敦胡尔奇说:“行了,别逼它了,骆驼跟咱们一样,是有感情的动物,听到琴声也会感动。”他呷口酒润了润嗓子。大风已止,初十的月亮从山后缓缓升起,羊粪的腥膻味儿时不时地飘来。
悠扬的琴声在月光轻洒的暮色中缓缓响起。根敦胡尔奇以沙哑的嗓音低沉地唱起古老的民歌《孤独的白驼羔》:
孤独的白驼羔
在揪心地哀嚎
没奶吃的驼羔
就要饿断肠了
有妈带的驼羔
在沙地上玩耍
没妈带的驼羔
在伤心地哀嚎
……
焦躁的母驼忽然安静了,似乎也在听忧伤的歌儿。
根敦胡尔奇仿佛不愿勾起人们的忧伤情绪,唱了两段就把歌声收住。他左手扶持琴杆,以食指、无名指、小指的中节指肚按弦,时而揉弦,时而打出颤音,淋漓尽致地发挥着演奏技巧。浑厚忧伤的曲子在夜色中飘扬,天上神乐踏云而来携风而去,像一条从蒙古人心中流淌的河流,潺潺河面有激流的漩涡,有蝶恋花的意境,有江河奔流的壮观,有露珠落叶的抒情,有岩石碎裂的壮美。有福之人的乐器,是灵巧手指的技艺,隐藏着山川的野气,骏马的烈性,更蕴含着深邃动人的柔情。婉转的琴声忽而变成孤驼羔的哀鸣,落日黄昏下没有妈妈陪伴,朝阳升起时没有妈妈抚慰,吃不上母乳的孤驼羔在颤颤哀嚎……
断崖上盘旋而飞的
是乌鸦麻雀两种鸟
在心怀中常思念的
是爸爸妈妈两个人
雄鹰和麻雀
在悬崖上鸣叫呀
常喂我母乳的
妈妈你在哪儿……
根敦胡尔奇的歌声又响起。他每次唱这首歌,心里都不是滋味儿,胸口压着巨石般难受。歌声琴声融为一体,像轰鸣的瀑布,像涌动的江流,像融化的积雪,像潺潺的河流。山石融化了,草木哭泣了,大地也在轻轻震颤。图拉嘎尔额吉的眼泪顺着眼角滚落而下。哈丹铁穆尔想起妈妈眼眶也已湿润。尼穆德老汉不知想起什么,闷声闷声地叹息。母驼仰起头嚎叫了一声,心已融化,情已归来。琴声在草原上飘荡,感动了天地,感化了人畜。幼驼的哀嚎更加悲悯,母驼呼应着它的哀嚎,仰头长嚎起来。
没有乳汁的燕子
还会叼食喂幼雏
分泌乳汁的母驼你
为何不给驼羔喂奶?
咕兮,咕兮,咕兮
没有乳房的麻雀
还会啄食喂幼雏
生下羔崽的母驼你
为何嫌弃亲骨肉?
咕兮,咕兮,咕兮……
母驼温情满满地看着幼羔,洁白的乳汁从奶头上滴落而下。驼羔钻进妈妈的腹下,噘着小嘴咻咻吸吮起乳汁。母驼低头嗅着幼羔的胯尾,大颗大颗的泪滴从眼角滚落下来。
根敦胡尔奇的歌声忽而变换成欢快的节拍。他唱道:
亲爱的妈妈呀
青草长高了
可爱的伙伴们
就要回家了
我呀我
找到了妈妈
也要回故乡……
琴声在草原上延绵,歌声在夜色中飘荡。月光莹莹,大地银白,美如童话。
哈丹铁穆尔打心底尊重并佩服根敦胡尔奇,认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渊博的智者。听着神奇的故事,在图拉嘎尔额吉家住了一晚。早晨醒来,尼穆德老汉已去牧场放羊。羊是容易上膘的温性牲畜,喜食落露珠的晨草。老人从不把家里的几只羊视作财产,由着它们的习性,每天天一亮就赶着去牧场。哈丹铁穆尔先去牧场看了看马群,然后骑马回家。看见崭新的毡包立在家旁边,不禁感到讶异:“是谁不嫌弃我们穷哥俩,搬来跟我们做伴?”走到马桩跟前下马,呼和铁穆尔从新房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他说:“弟弟,快到这边来。”哈丹铁穆尔跟他进屋,看到炉灶里侧有一黑眼睛女子屈膝而坐。女子看见有人进屋忙站起身,为遮掩圆滚滚的大肚子,不好意思地把身子背过去了。哈丹铁穆尔瞪大眼珠问哥哥:“这是……”呼和铁穆尔憨声憨气地说:“她叫索木茹,府里的佣人,洪台吉大人把她配给我做媳妇,以后她就是你嫂子,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又对索木茹说:“他就是我弟弟哈丹铁穆尔。”索木茹转过身来瞅了一眼哈丹铁穆尔,低下头没说话。哈丹铁穆尔看着他俩一时无言以对,只在心中想道:“哥哥的新媳妇,连孩子都带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