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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驼·狼(1)

白音达来 著

曼德尔娃 苏荣巴图 译

白音达来

蒙古族,1949年10月出生于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五原县。197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过《平凡的人》《黄河的涛声》《信任》《开拓者》《人与动物的故事》《光阴》等中短篇小说及报告文学集。翻译作品有《21世纪十万个为什么·生活百科》《南迁部落》《一生》等。

曼德尔娃

蒙古族,1953年出生于内蒙古呼和浩特市。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翻译(蒙译汉)和文学创作。获第五届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翻译奖、首届自治区文学翻译一等奖、第七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翻译奖。2004年被授予自治区学习使用蒙文蒙语先进个人称号。

苏荣巴图

1944年出生在海拉尔。国家一级作家。作品体裁涉及小说、歌曲、歌剧、影视剧本、电视专题片等,同时致力于蒙译汉、汉译蒙、西里尔转译呼都木文。短篇代表作有《多彩石》《她父亲的婚事》等,其中《除夕的饺子》入选内蒙古大、中专和中学的文学课本。

双峰山曾是个水草丰美、富饶美丽的草原。这里的蒙古人世代以畜牧为生,过着幸福安详的日子。在那个社会动荡不安的年代,突然有一群人闯入草原肆意开掘,惹怒了土地爷,从此停止了降雨,不再恩赐。被开垦的土地日趋光秃,别说是庄稼了,连草都不生,致使草原变为荒漠。后来人们命名这荒漠为巴彦呼硕。从草场被破坏的那时起,不时会扬起沙尘暴。

有那么一天,沙尘暴在黎明时刮起,傍晚时突然停止了。冬季的寒冷空气还算稳定,天空晴朗,不停地哼唱着小曲儿的牧羊女人们心情还算爽朗,一边缝纳着鞋帮鞋底,一边重复絮叨着说过八十遍的事情,叽叽喳喳地笑个不停。

笑声过后,似乎因为女人们柔和的心境给寒冷的天气带来了一丝丝温暖。

“咴——完啦,完啦……这些畜生,该死的牤牛……”沙漠那边传来一个正在解手的女人的惊喊声,正在谈笑风生的女人们赶紧收起手中的营生,起身向沙漠那边跑去。

只见棕红色、黑白色两头牤牛相互用冰冷凶狠的目光对峙着,竖起犹如箭一样锋利的犄角,用前蹄使劲刨踢着冰冻的地面哞哞咆哮着,等待着对方随时的攻击。一阵冲撞之后,双方又回到原地,尽管受伤流血也互不相让,继续对峙。又一阵厮杀后继续对峙着,怒吼着,撞击着。

女人们没有勇气给牤牛拉架,只能扯着嗓门大喊。那两头牤牛似乎无视那叫喊声的存在,继续厮杀、顶撞着。

“哪儿来两头牤牛啊,跑到这儿较劲来了!”一位说。

“还用问吗?双峰山缺什么也不缺牤牛啊!”另一位讥笑着说。

“听说咱苏木[1]来了一位叫宝汗苏日格[2]的领导。”又一位说。

“啊,牤牛群领导来了好啊,看他是怎么管制你们这些三岁母牛的。”一位傲气十足的女人说。

“过去赶过牤牛群的大姐说话还是有经验嘛!”

“大姐,说一说你是怎么配合牛群争斗的?”

大家七嘴八舌。

“挖苦你大姐,你们个个是高手啊!宝汗苏日格领导面前就白费心机了吧!”傲气十足的女人说完,从双峰山这边向陶林湖畔望去,“驼倌儿尼玛或者跟在驼群后面,或者把这些野兽当作自己的畜群跟着走的。给这俩牤牛拉个架吧,他就没影儿了。”

“不就是给牤牛拉架么,找那些男人没用,还是大姐你行!”又一位在一旁多嘴。

落日余晖覆盖着耸立在草原上的双峰山头。

天黑之前,企图一决雌雄的两头牤牛,准备开始最后的征战,它们头扎地面,长长喘息着,哞叫着向后退步。退得越远,进攻的力量就越大。当把握了合适的距离,占据了有利的地形,两头牤牛习惯性地用凶狠冰冷的目光盯视着对方,正要发起攻击时,棕色牤牛的目光突然转向一群披着落日余晖的奇怪的野兽。棕色牤牛放慢了攻击,将凶狠冰冷的目光和犀利的犄角扫向野兽。这对对手来说无疑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当另一头牤牛悄然向棕色牤牛发起进攻时,棕色牤牛却攻向那群野兽。野兽群里突然冒出两只灰狼,它们闪开棕色牤牛的攻击却没有逃跑,而是用同样凶狠冰冷的目光盯着牤牛,转圈跑了起来。刚刚还与棕色牤牛结怨的另一头牤牛见到此状,马上与棕色牤牛变得和谐起来,它们尾对尾转圈跑着,一起提防狼的攻击。

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一公一母两只狼,在双峰山北面依绕村庄生活了多年,前两天它们又一次钻进了双峰山。两只狼昨夜跑进西山里寻猎,结果一无所获。狼是个非常麻烦的动物。上苍怎么把这种麻烦赐给了狼,不要说狼不明白,就连人也无法知晓。如果像牛羊一样以食草充饥,然后躺在圈棚里安详入睡该有多好!然而狼是不会这样生活的。狼是一定要攻击其他生灵、以食血肉为生的野兽。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哪个生灵愿意舍弃生命甘做其他生灵阶下囚,伴随着意外和灾难直到生命尽头。若想捉到马驹,儿马会扬起鬃毛,用前蹄刨地,以示威武。若想降伏一个牛犊,威风八面的牤牛不费九牛二虎之力就会用犄角剖开敌人的肚皮。若想抓住两岁骆驼,公驼会挺立如柱,抖动鬣鬃,雄风威震,不要说是践踏,就是口喷刍沫袭击而来时,狼也会落得伤痕累累,甚至丧失生命。若想侵犯羊群,人类就会日夜坚守。夜幕降临,准备接近畜群时,前世就与狼结了仇恨的看家狗早已闻到动静,吠叫着让狼根本无法靠近。这些畜群成为人的食粮后就不会有狼的份儿了,捕捉野兽使它们费尽心机。它们又不具备捕捉老虎狮子的胆量。草原上成千上万的黄羊群,由于警惕性极高,狼的执着追击也无济于事。只有黄羊羔、旱獭、野兔、野鸡等小型动物比较容易捕捉得到,但这也仅仅补充了它们胃口的一个小小的角落。

狼属于没有运气的动物。它既然生而不幸,只能靠作孽生存。

在双峰山附近奔跑的两只狼毫无收获,懊丧而归,无奈地等待着夕阳西下时再下山觅食。它们爬上山坡顶,又藏匿于深谷沟壑中。它们横跨山梁,看到夕阳下红尘四起,想必是四只轱辘的铁家伙行驶过来,两只狼敏捷地下了山。然而,那家伙一路滚动扬起一路尘土,而不是原地不动的。狼非常的聪明,立马知道这不是四个轱辘的铁家伙,它们放慢脚步,仔细观察,发现是两头牤牛在顶撞。两只狼在灌木丛中低身前行来到两头牤牛的旁边。若是站在捍卫牛群的牤牛面前,两只狼会转身奔向另外的猎物。然而,站在面前的这两头牤牛头脸血迹斑斑、胜负不明,两只狼在一旁观察着。

两头牤牛几次退步几次冲击,犄角似火相互碰撞,不分高下。当筋疲力尽的两头牤牛彼此胜负难分之时,两只狼迫不及待地准备发起进攻。

两头牤牛再次退步,又相互冲角,这是发起进攻的最佳时刻,牤牛胯下那袋肉成为两只狼进攻的目标。如果正当两头牤牛纠缠撕咬之时飞奔过去,用利牙直刺牤牛胯下的肉袋,疯狂拽扯,这时的牤牛是来不及反抗的,相互仇视的它们,根本顾及不到狼的突然袭击。而为了报复胯下肉袋被刺的仇恨,牦牛会竭尽全力紧追不舍。然而,由于流血不止,牤牛不久就会重重地摔在冰冻的地面上。牤牛的皮肉筋腱虽然生硬,但对狼的牙齿来说算不得什么,皮肉的味道虽远不如牛犊,但狼吞虎咽填饱肚皮也能达到寻猎的目的。

对牤牛垂涎三尺的两只狼放松了警惕,在两头牤牛角逐之前蹦了出来。

好事变坏,适得其反。你死我活征战中的两头牤牛的身体瞬间贴在一起,成为统一战线。

两只狼来不及围攻,目光中充满妒意,由于两头牤牛紧紧贴在一起而无法找到攻击的机会。天色越来越暗,周围悄无声息,牤牛鼻孔张大喘息着,发出如寺庙法号的吼声,以此来阻止狼的进攻。

围攻或防御,祸害对方或捍卫自身生命,这是一场胜负难辨的持久战。两只狼终于明白,继续围攻只是消耗时间,它们正要向相反方向寻找其他残尸时,似乎又悟到什么似的停止了脚步。原来,它们想到牤牛胯下那个肉袋在寒冷的冬天是会冻掉的。它们等待着跌落的那一时刻,不是有个狐狸等待那个肉袋冻掉而饿死的传说吗?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狼就是狼,不像狐狸那样愚蠢。它们没有等到牤牛跌落的肉袋,便抄着牤牛的旁边向南颠跑掉了。

由于疏忽没能降伏牤牛,没能等上那肉袋的跌落,耗费了时间,愤怒之时狼听到了村落的狗吠声。它们知道已接近村落而停止了脚步,只见守村的猎狗向这边跑来。丧失了威风的两只狼没有被迎面跑来的猎狗吓倒,它们相互传递眼神,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青赫尔尼盾沿路返回。猎狗看着青赫尔尼盾的身影没有追逐,只是为了完成它们的守护任务轻声吠叫了几声而已。哈尔休日嘎看到瘦弱不堪、皮毛蓬乱的猎狗,壮胆飞速向村落奔去。邻近村落的猎狗听到同类的吠叫声迎合吠叫了几声,没有迎头跑来,这真是上苍的恩赐。哈尔休日嘎跳进羊圈,蜷缩在一起的羊群拥挤着撞开了圈门拥了出去,哈尔休日嘎拦截了十几只羊,拼命追逐。误导了猎狗的青赫尔尼盾转身跑了回来,一起追逐、撕咬着羊群,最终叼着两只羊向东布和山跑去。

皮里吉德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阵嘈杂。

人与牲畜之间力量的较量是自然而然的,但牲畜妄想压倒人类却真有点不自量力了。

皮里吉德属于清贫之家。皮里吉德的母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从西方以乞讨为生来到这里,挣扎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与光棍汉松如布结为一家。松如布留给儿子的财产除了有数的几头牲畜外,别无他物。然而,皮里吉德在供销社当司机的那些年里虽然财产不多,但月月还有些积累,没有让生活陷于绝境。后来合作社归个人承包后,皮里吉德离开了方向盘。司机干起饲养牲畜的活儿,几年过去,牲畜的头数没见增长。尤其是遇上今年洪水灾害,连税收也付不起了。夏日的一天,皮里吉德沿着乌伊尔河放牧,老天爷今年比较吝啬,没有将雨露赐给大地,草场干旱,进入初夏的草原寸草不生,只有潮湿的乌伊尔河床里绿草茂盛,羊群在河床中吞食着绿草。远处,双峰山顶的云雾中划过闪电。低云由远而近,皮里吉德准备赶着羊群离开乌伊尔河床,云雾在山顶上缭绕,远处传来雷鸣声,皮里吉德坐在树荫下,回想起当司机时的往事。突然,传来一阵轰响声,他站起身一看,洪水如同脱了缰的野马涌起波澜,像牤牛怒吼一样顺着河床奔涌而来。皮里吉德慌忙吼叫着试图将羊群赶上河床,结果还是让洪水吞噬了十多只羊。近期,需要缴纳苏木、嘎查[3]的硬性税收被皮里吉德一拖再拖。六十年代来到这里的知青德勒黑,在盟[4]里成立了“德勒黑”公司,做了经理,富裕辉煌了一阵。为了让第二代青年牧民脱离沙漠生活,扔掉放牧的鞭子,享受美好生活,操着一口京腔的德勒黑说服大家的同时,还让会开车的皮里吉德当了司机。那时,皮里吉德忘乎所以,以致将贮备肉怎样销售、税务如何缴纳等等都甩到脑后。皮里吉德的老婆美丽为了堵住苏木嘎查来收税的人的嘴,只好说:我做不了主,等主人回来再说吧。硕大的领地还能让苍蝇玷污了吗?苏木嘎查税收先进集体的荣誉怎能让皮里吉德一家拖了后腿?于是嘎查长领着苏木的干部来到皮里吉德的家。

皮里吉德的羊群的确遭受了灾难,税收无法完成。

这是狗还是狼带来的灾难?当人们正在议论纷纷时,驼倌儿尼玛骑着衙门棕[5]跑来。他阻止了人们的议论,牵着衙门棕向双峰山走去。

这位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的牧民,短短胡须的脸膛饱经风吹日晒,他的眼中显现出富有生活经验、饱经世故的神情。浓密的眉毛下面,双眼虽然不是那么炯炯有神,但似乎能看透一切。这位曾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如今的驼倌儿尼玛被大家围个水泄不通。

“尼玛大叔,是狼,还是狗祸害的啊?”

“你们有谁见过村里的牧狗祸害家畜的呀?”

“那倒是没见过,可是近几年可从没见过狼的踪影啦!”

“你以为狼是小孩子吗?几年不见踪影,突然袭击而来不就是当下的事情吗?我刚刚探路回来,沙丘上有很深的花形脚印呢,估计是公狼哈尔休日嘎的。比哈尔休日嘎的脚印略小一半,沙漠上几乎看不清晰的是母狼青赫尔尼盾的脚印。那母狼不是逗引猎狗离村,让哈尔休日嘎趁机袭击了羊圈吗?”

“听您这么一说,似乎您与那两个家伙在一起呢。您讲的是真事还是编故事呢?”苏木的一位干部讥讽他说。

“真事啊,你爱信不信。想当年不是还批判过巴日哈勾结狼群毁掉集体的羊群那件事吗?现在又想批判我了吧?”驼倌儿尼玛直接抨击了苏木那位干部,“我不是常和你们讲吗,如果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突然袭击我们该怎么办?你们不听嘛。现在正是时候了,那些被掐断喉咙、翻肠掏肚的羊群可怜哪。”

宇宙由规则而变化。这个规则是什么,并不是广阔宇宙恩赐于大地生灵的。蒙古人千百年来以狩猎为生是事实,然而也有保护母盘羊、青羊、公黄羊、母黄羊的规定。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城市里那些刽子手有快车和好的武器,不仅能猎杀黄羊,还成群地宰杀黄羊羔。牧民们会遵守处罚猎杀者的法规,可是城里的刽子手却无视法规的存在,经常驱车来到这里,偷猎盘羊和黄羊。不遵守法规,无视法规的存在,这个法规制定得毫无意义。触犯了法规就应该进行处罚,牧民们提出意见,然而苏木领导的会议只允许持枪的猎民参加。

“根据上级领导的会议决定,会后要将有枪的牧民进行登记,只要有指示,就没收枪支。一、防止偷猎;二、防止被不法分子偷去进行抢劫偷盗。”新任苏木领导宝门苏荣下达指示。

牧民对没收枪支的消息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然而第二条规定却吵翻了会议室。

“大家都知道,盘羊和黄羊都属于保护的动物,上面还规定了要保护狼呢……”

“什么?狼还要保护?那可是嗜血食肉的野兽啊!”

“食肉动物永远是食草动物的天敌。保护食肉动物?那对食草动物怎么办?”

“是要把牲畜都奉献给狼吗?”

人们众说纷纭,宝门苏荣脸色很难看。

“野黄羊和家畜同样都要保护啊。”他坚定地说。

“要保护可不是一句空话呀,要想很好地保护食草动物,就要消灭食肉动物,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羊和狼都一样可怜的道理。”

跟这帮不懂道理的人们打嘴仗就像对着老鼠洞吹喇叭,宝门苏荣用犀利的目光扫视大家,抽着烟不作声。

“苏木长,那就是说,还要保护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吗?”驼倌儿尼玛问道。

“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宝门苏荣不解地盯着尼玛问道。

“哈尔休日嘎就是跳进羊圈祸害羊群的那个家伙,青赫尔尼盾就是哈尔休日嘎的眼睛和智囊,它们经常给牧民带来灾祸。如果将来继续带来灾祸怎么办?”

“我还以为是家里的宠物呢,给野狗还起名字,真是笑话,笑话!”

“在座的哪个是在娘胎里就有名字啊,狼也一样啊,起个名字就有了名字不是。”

满脸笑容的宝门苏荣对身边的这个人说:“哦,您是驼倌儿尼玛吧?久闻大名了,今天见到你很高兴,我亲眼看见你的驼群在区内赛驼中获胜。还听说你在双峰山一带抵挡过野兽和偷猎者的子弹袭击呢。如今你给野狗都起了名字啊?如果选举保护野兽的模范,这个奖励应该授予你。”

“我没有给野狗起名字,而是数着日子要杀了它们的!”

不给热烈讨论的气氛添柴,反而泼冷水,宝门苏荣再一次阴沉了脸……

人们过后与宝门苏荣见面时都会问:“苏木长,那咱们是消灭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呢,还是要保护它们呢?”人们是在嘲讽驼倌儿尼玛呢,还是为他的狡猾辩护呢?

这时,去东布和山嘎查收税的苏木干部来电话,说东布和山嘎查的皮里吉德家的羊群遭到狼的袭击,听驼倌儿尼玛说是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祸害的。宝门苏荣对驼倌儿尼玛给这一公一母两只狼起了哈尔休日嘎、青赫尔尼盾的名字,并扬言随时消灭它俩非常反感,这两只狼真的像驼倌儿尼玛所说的那么凶残吗?诧异之余,他放下电话骑上摩托飞驰而去。他来到皮里吉德家门前,看见一条被拴着的皮毛蓬乱完全没有什么看头的瘦弱的狗耷拉着脑袋卧在门口有气无力地吠叫着。随着狗叫声,皮里吉德的老婆美丽走出家门,她两眼红肿,看得出羊群被狼袭击带给她的哀愁。宝门苏荣头一次见这女人,而美丽一见宝门苏荣便认出了他,以为他也是来收税的,便装作不认识的样子说:“这位大哥贵姓啊?从哪儿来,做什么事啊?”

看得出这是位好说的女人。

“大哥我叫宝门苏荣……”他刚说到此,美丽便想起最近女人们常议论的那位管制三岁母牛的宝汗苏日格领导了,她咬紧嘴唇强忍住笑。

宝门苏荣的目光盯着这个女人漂亮的脸蛋,对她的笑有些不解。

“你笑什么啊?”

“听见你这个名字……”美丽再次咬紧嘴唇不作声了。

“你是不是在笑话我,人们背后叫我宝汗苏日格呢吧?”

美丽脸红了。羊群遭狼袭击的悲哀从她的脸上消失。

“皮里吉德有消息吗?”

“他哪儿有什么破消息呢?”

“不会吧,这样漂亮的媳妇怎么会嫁给一个缺心眼儿的生瓜蛋男人呢?”

美丽的脸上更加洋溢着光彩,宝门苏荣斜视的目光紧盯着她。

“你的孩子呢?”他问道。

美丽轻轻摇头,宝门苏荣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哀愁。

“为什么还不要个孩子呢?政府有计划生育的政策,也没有说不让要孩子啊。”

美丽的脸上乌云密布,轻轻长叹了一声。

“有什么困难跟哥说,哥会尽力帮你的。”

美丽听了这番话,把眼光投向宝门苏荣,此时两人的眼光碰撞在一起,美丽的脸上浮现出红晕。

宝门苏荣可真是个收拢三岁母牛的能手,他知道他已把美丽拢在这个群里了,他逐渐向美丽靠拢的同时,用柔和的言语投向美丽,最终将她降在怀中。

“苏木长啊,你如果早一天来到这里,我的羊群是不会遭殃的呀!”美丽说。

“这不是两条腿的狼和四条腿的狼同时闯入浩特嘛!哎呀,哥只要一天为苏木长,就不会让妹妹遭殃。还要减免你的税务。三岁的母牛迟早会有生牛犊的那一天!”

美丽紧紧依靠在宝门苏荣的胸前。

宝门苏荣从皮里吉德家走出来时,看到土堤上有个人向这边走来。

“喂,那是谁呀?”宝门苏荣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木长你不用怕。在这里连肥油都咬不动的能是谁呀,用望远镜看看,时不时路过这里偷看女人,人不死就不死心的那个巴音巴日哈老汉呗!”美丽说。

“不死心的人在这儿哪!”宝门苏荣像个调皮的孩子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那老汉不是不死心,是想让你给他揣上个孩子哪。”

说实在的,美丽开始时的不情愿不是她的初衷。宝门苏荣特别希望在巴音巴日哈面前公开他与皮里吉德的私密关系,也正合美丽的意愿,她送走了宝门苏荣。

深夜,月亮高挂在无云的天空,把洁白洒向大地。冬季的寒冷刺骨至极。驼倌儿尼玛心揣急火从哨所营房出发。

驼倌儿尼玛是位神枪手,无论是狐狸、狼、野鸡、野兔,都逃不脱他的枪口,所以人们也称他为猎手尼玛。从那时起,他便成为哨兵们的专业教练,经常现场指导。今天他照常给哨兵们上课。说起上课,当视线、敖包、目标三点成为一线时,呼吸停止手不抖即可,除此之外,他没有更多的理论。瞄准这个简单的道理不仅对于军人,对于普通人来说都家喻户晓。然而,真正射击时,谁也不及尼玛的枪法准,所以战士们从内心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课时,连长用家乡的六十五度绿瓶烈酒招待了尼玛。如今的年轻人不但都喜欢喝酒,还喜欢品各种名贵的酒,他们从不叫尼玛一起享用,因为名酒也好,次酒也罢,对尼玛来说都无关紧要,只有家乡的烈酒最适合他。他喝起酒来和射击一样都是一条好汉。家乡的烈酒一瓶下肚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今天下午他刚喝了几杯便打住了。

“夜里赶路,还是少碰这仙丹吧。”他说。

“什么?你家又不是缺水少食的,忙个啥?住一晚明天再回吧。”连长劝他。

“不行啊,骆驼放出去还没收回呢!”

“不就是骆驼吗?又不是羊群,必须要收圈?”

“不是收不收圈的问题,那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两只狼已经到了双峰山,不是把皮里吉德家的羊群祸害了嘛。不小心不行啊。”

守护畜群、防止狼的袭击是牧民的职责,连长无法阻止尼玛。可是尼玛说是要走,却原地不动摩擦着双手,时而挠抓着脑袋,没有要走的意思。

“尼玛,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啊,怎么像个新媳妇似的呢?”连长笑着问道。

“如果允许的话,连长能给我些子弹吗?”尼玛吭吭哧哧地说。

驼倌儿尼玛不仅是这一代连长,也是上几代连长信赖和尊重的人。他作为猎人时常来营房当教练,走时总能得到连长给的子弹。后来他放弃了狩猎当了驼倌儿,再没有开口要过子弹,这也是众所周知的。

“可以,可以啊,你给我们当教练时用的都是旧式枪,现在都是新式枪啦,过去的子弹都存放到仓库了,你想要多少就拿多少。你命名的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那两只狼,在夜里也许还能碰到呢不是。”

驼倌儿尼玛背上了枪(当教练时用的枪),子弹上了膛,像个老练的军人一样走出营房。他身着皮袍、皮裤,头戴狐狸帽,脚蹬毡靴,走出营房跨上驼背。回家的路可不是脚踏铁镫即到的,要快马加鞭,衙门棕似乎也明白主人的心思,只想尽早赶回,径直朝东布和山方向疾奔而去。

月光洒落草原,不远处凸起的双峰山的孤峰,似乎就要坍塌。深夜里在这山坳赶路,如果是在二十年前的话,几乎没有人敢。那个时候,双峰山的确是狼的世界。驼倌儿尼玛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经过这里的情景。

那是举国上下处于疯狂动乱的年代,人与人斗不出个事情来手都发痒。以贫下中农宣传队和知识青年为主的造反派成立了反对修正主义先锋队,点燃了斗争的烈火,要横扫一切阶级敌人。这没有结局的运动最后以拥有两匹乘马、几只羊的巴日哈被定为富裕牧民开始了。祸从平地生。一个下午,巴日哈在生产队被批斗不休,回到家后发现圈里的羊群已血肉模糊。狼袭击了羊群,肩膀上挑着脑袋的人都知道,但造反派就是与普通人不一样啊。他们认为富裕牧民巴日哈与狼勾结毁掉了集体的羊群,第二天把他带到更高一级的公社批斗场上,让他站在凳子上,用力向下按他的头。口号声声震天响,尼玛亲眼看到造反派如何逼迫巴日哈交代自己与狼勾结祸害集体的羊群的罪行。世上怎么会有人与狼勾结的事情啊,巴日哈交代不了。造反派们没有得到满意的交代,更加恼怒,将巴日哈从凳子上推倒在地,还揪住他的脖领子乱踢。尼玛最初摸不清头绪,看着看着他开始愤怒,说巴日哈因为多了几头牲畜被定为富裕牧民的事情对与否他不清楚,但人无论好与坏怎么会跟狼勾结呢?人与狼语言又不通,思维也不一致,而且是永恒的敌人,难道他们不明白吗?简直是疯了!尼玛要上台讲讲道理,但那群疯子却阻拦他,“讲你个头的道理!”尼玛无奈地躲开嘈杂,跑到食堂里,外面的口号声震耳欲聋,殴打撕扯让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为了防止不测,尼玛晚上来到巴日哈的家,家里一切正常。尼玛更加疑惑,他在巴日哈家前后草棚里外找寻,当走到羊圈时,看到圈门敞开着,羊群正向外涌出。尼玛向里面望去,发现巴日哈躲在羊圈的暗处正用绳子勾在梁上准备上吊呢,只见彩霞急忙跑过去揪住了他的衣襟。

“你……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啊?”

临近死神之门的巴日哈被拽了回来,他抬头仰望天上的繁星,双腿失控,一屁股坐在地上。呱呱落地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怎会想到要亲手了结呢?

彩霞只知道大哭,说不出一句话来。巴日哈似乎喘过气来,吃力地坐了起来。

“唉,你要是不拦着我,这会儿我早就离开这个世界去见阎王爷啦。”

“你救过我,我怎么能不救你呢?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为什么要选择死呢?再说了,你不考虑自己,还不为儿子着想吗?”彩霞哭着说道。

“彩霞啊,你儿子的生父是松如布呀,松如布!知道不?!我这等有罪的人是不配做父亲的。你不要再这样说了。如果让那些造反派知道了,他们会把孩子作为富裕牧民的崽子批斗的。”

“爱怎么说就说去,我不管。你作为父亲没有给孩子一点爱,没有留下一点财产想悄声离开吗?”

“你绝不能让孩子认我为父亲。再说,像我这样的人是帮不了什么人的。”巴日哈双手托着脑袋。

“要是你今天死了,那些造反派还不把家给没收了。等困难时期过去了,你会给孩子留下什么?”

巴日哈对彩霞的救命之恩十分感动,但听她一再强调儿子呀、财产呀,他有些反感。这时,尼玛突然走了进来,巴日哈迅速站了起来,睁大眼睛,他感到唐突,彩霞也吓得不知所措。

“家当、财产有没有都无妨,鬼才知道是谁的。要毁掉这属于自己的唯一的生命才是罪过啊,罪过!巴日哈呀,无论如何不能作孽啊。”

听了这句语重心长的话语,巴日哈内心的悲哀顿时被化解,他抽泣起来。彩霞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离开。

亲手毁掉自己的生命需要有一定的勇气,然而这勇气却很脆弱。这次没有毁掉自己的生命,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尼玛安慰劝说了很久后才离开。

第二天,尼玛带了两瓶酒去找德勒黑。德勒黑是生产队的民兵连长,他管理生产队的枪支弹药。

“什么重要的事啊,还带着酒来了?”德勒黑馋涎欲滴。

“稍稍闻一闻,见风就晕,这可是多年的陈酒啊。有重要的事情有求于领导啊。”尼玛开玩笑说。

“拎着陈年的酒,完成求领导的事。”德勒黑也开着玩笑说。

“现在正是猎狐的季节啊。我那个火棍打一枪再装子弹的工夫,狐狸、野兔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了。这不,跟领导借好枪来了!”

“借枪嘛,借一天也没什么。可是子弹是有数的,打一个少一个,上面来人检查怎么办?”

“我给你带回漂亮的红狐皮,送给那些公社革委会的领导,不就把他们的嘴堵上了吗?”

尼玛借到了子弹,骑马飞奔而去。

尼玛之所以去双峰山是有原因的,他知道巴日哈被批斗的时候狼袭击了羊群,但非说是巴日哈与狼勾结,给他戴黑帽子。尼玛看不过去。彻夜失眠的尼玛决心除掉这个祸根,他要告诉那些造反派人与狼是势不两立的。

那年夏天,尼玛与民兵和边防兵一起上东布和山挖战备防空洞。狼在冬天群居生活,到了夏天它们会散开,所以在东布和山没有看到狼的影子。狼就是群体出没,也没有攻击武装队伍的胆量。然而现在正是东布和山的冬季,尼玛只身一人来到了狼的世界。他来到夏天挖好的洞前,狼要下崽子时会躲到人看不到它、而它能看到人的山梁、树根的洞里。洞口还没来得及盖盖子,尼玛找了块大石头,留了人能钻进去的口,解开皮绳,把装有干肉条、炒米和水壶的袋子放到洞里。在这防空洞里将要与狼血战,他心里没有畏惧。太阳即将落山之前,他在洞旁陡坡的迎风处、沟壑中寻找狼的身影,一块石岩下生长的柞树丛中有一缕被冷风吹起的漂浮物,他仔细一看,确定是狼毛。如果不是被风吹起,那杂灰的毛色与石岩接近,很不容易被发现。尼玛如今的眼神虽已不像过去那样敏锐,但依然很机警,只听砰的一声,狼随着响彻山谷的声音跳起来摔在地上。一颗子弹就解决啦,尼玛兴奋地提着枪跑了过去,然而那匹狼歪斜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绕过山崖逃跑了。尼玛随后紧追过去,眼前一团黑色呼啸而来。好运气!尼玛把枪上的刺刀拔起来,受伤的狼没能像正常状态一样蹦得很高,扑向尼玛时,尼玛顺势卡住了它的脖子。狼龇牙咧嘴挣扎了一番后,四蹄无力不再动弹了,尼玛也出了一身的汗。

尼玛自与狼打交道至今,所有的行踪没有逃脱过狼群机敏、犀利的眼神。连个猎犬也没有的单身汉来到狼的世界,狼群并没有急于向他发起进攻,只是藏在暗处注视着他的行动,然而他却翻山越岭袭击了它们的伙伴。这人不是骑马上山来的吧,要是把他的马看住,他不长上翅膀是无法逃出的,他会把白骨留在这深山里的。几只狼借着岩石做屏障,向洞口逼近。

那时尼玛还不是个猎手,更没有在这恐怖的狼的世界里沾过脚。然而,在狼群的生活圈里,人与兽之间是谁先侵犯了谁,他曾听老一辈长者们说过。他来到洞前,这时,有几只狼早已围住了他的衙门棕准备发起进攻,衙门棕只是剪动着双耳,鬃毛竖立,用力打着鼻鼾,摩擦着钢蹄,而没有发起进攻。尼玛从岩石后面开枪射中一只狼,其余几只狼躲到了暗处。打狼可不能像追逐黄羊一样,尼玛没有去追逐。他知道围攻衙门棕的狼的意思,他把脚镫子交叉拴在鞍上,摘下它的笼头,还没来得及防备它的惊恐,衙门棕剪动着双耳,鬣鬃竖立,飞快地向山下奔去。

山脉被黑夜吞噬,沟壑山梁传来狼的嗥叫。狼是不会容忍在它们的鼻子底下让人祸害同伴的,它们嗥叫着向尼玛的洞口逼近,将洞口包围得水泄不通,让他插翅难飞。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戏剧在人类之间上演过,而今,一个人守护的洞口、一群狼围攻的场面在东布和山上演了。这时尼玛比任何时候都镇静,他要枪击洞外面的狼,狼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但尼玛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除了等待月亮升起没有别的办法。人类有智者和愚者之分,狼也有弱智的。洞里的那人什么动静也没有,难道冻死了?还是没有子弹了?一只公狼似乎不惧任何危险,或者想显摆自己的威武,信步向前走着,时不时直接跑到洞口旁。天虽然很黑,但尼玛看得见狼已走近他,他一枪击中。只听到一阵骚乱,几只狼跟随着迅速逃窜。

天色陡然发亮。月亮爬上山顶,将乳白色的光亮毫不吝啬地洒向黑暗的世界,洞口边的狼群被突至的月光搞得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逃跑便被尼玛一个一个地击中。狼的嗥叫声再也没有出现,也再看不到狼的踪影。难道狼群这么快就停止攻击逃跑了吗?尼玛爬出洞口,只觉得山顶传来沙沙的响声,接着有沙石滚落下来。原来是狼知道不能迎面攻击,从后面来了个突然袭击,原本俯卧在地的尼玛急速转身一枪解决了扑来的狼。

自尼玛借走枪后,到了还枪的时候也不见他的影子,德勒黑有些担心。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特殊环境下怀疑一切的人,所以他怀疑尼玛潜逃的可能性比较大。如果真是这样,他把枪借给尼玛是天大的罪过,所以他赶紧向公社革委会作了汇报。公社革委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边防军。边防军的职责是对外联防,对内阻逃,接到消息后,边防站全体出动,沿着边防线坚守以待。直到半夜,边防线毫无异常,连长有点怀疑得来的消息,率一个排的兵乘卡车向东布和山驶去。听说尼玛是潜逃者,这冰天雪地、风餐露宿的,连长不由得为他叹息。他们与这嘎查的牧民在拥军爱民活动中建立了友谊。在文艺晚会上,悄悄坐在众人的后面欣赏着演出的那位小伙子没有做坏事,也没有挨过批评,为什么要潜逃呢?刚才路过东布和山时听到枪声,大概是尼玛。

连长在生产队集合了公社、生产队革委会的负责人和民兵,乘坐卡车在黎明之前到达东布和山。失去了同伴的狼群围着洞口打转,它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对付这个单身汉。然而,狼绝不是没有了办法就死心的动物,它们死守着洞口,绝不停止围攻。然而,当它们看到有武装的人群乘着四个铁轱辘的大家伙驶来时,狼头领嗥叫着给狼群指令,沿着沟壑、岩石钻进森林。

这借枪的尼玛不知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德勒黑为了洗清自己的罪过,他从众人中跑了出来,大喊:“尼玛,你要老老实实把枪交出来,会减轻你的罪过的。要是反抗,死路一条。”

狼的嗥叫声和沙沙的脚步声渐弱消失了,它们这又耍什么花招呢?当尼玛听清德勒黑的喊声时,吓了一跳,我有什么罪过需要减轻呢?还要选择什么生死之路?

这时,有一人拦住了德勒黑,大声喊道:“尼玛,你没有罪,你是捕狼英雄。狼群见到我们都跑啦,你出来吧。”

尼玛听出是边防军的连长。消除了狼的危害,恩人边防军来了,尼玛心里敞亮了,他这时才感到口渴,他拿起水壶要喝水,水壶却冻得像块石头,他扔掉水壶从洞口爬了出来。

连长紧紧抓住了尼玛冻僵的手,“你只身一人来到狼的世界真冒险。你应该上报上级领导,或者争取边防军的帮助。”接着,连长对公社、生产队革委会的负责人说,“尼玛什么罪也没有,而是有功劳的年轻人。你们应该把他的事迹整理一下上报上级领导。”

苏木长让尼玛坐在卡车的驾驶室里把他送回了家。然后他带领哨兵和民兵在双峰山狩猎了一整天。

从那天起,尼玛就像是打足了气,只要有空就会出猎,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猎人。

快到巴彦呼硕沙漠了。驼群在夜长日短的冬季自由自在地散牧于沙漠,散落于灌木丛中,啃着锦鸡儿草,徜徉在山麓之中。最近,在巴彦呼硕沙漠上经常能看到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的花形脚印,尼玛想,会不会给驼群带来危害呢?他轻轻抽打着衙门棕,衙门棕迅速抬起头加快了步伐,他们来到巴彦呼硕沙漠,听到一阵汽车的声音。驼倌儿尼玛贴近衙门棕的视线仔细一看,沿着巴彦呼硕沙漠边缘有一辆汽车在行驶。这是干什么的车?是那些偷猎的人吗?黄羊也许正沿着东面的陶林湖散牧,所以这车正赶往那里。也许是迷了路?为了不使汽车陷于沙漠,从沿着小径行驶的动作看来,这是一个如同熟悉掌心一样熟悉这儿的地理的人。或者是想偷骆驼?好像也不是。管他呢,从那夜里不打开照明灯而行驶的情况来看肯定有鬼。驼倌儿尼玛悄悄地跟随其后。在深夜里,没有照明,又是沿着沙漠小径行驶,车速肯定提不起来。驼倌儿尼玛轻轻甩着衙门棕的缰绳紧跟着,看到那汽车穿过巴彦呼硕沙漠直奔皮里吉德的家。驼倌儿尼玛赶着衙门棕跟随汽车来到皮里吉德的家门口,让衙门棕卧在羊圈的后面,他从院墙向里望去,只见那人把车停在门口,轻轻地敲门。

“美丽,开门哪,我是皮里吉德。”他轻声喊着,里面没有应答,门也没有打开。皮里吉德的声音由小变大,敲门声也越来越大,门终于打开了。原本安静的屋里顿时充满了骂声和砸碎东西的声音,夹杂着美丽的哭喊声。驼倌儿尼玛正想看个究竟,从屋里走出两个揪扯在一起的人。

“皮里吉德兄弟,我错啦,咱们是老相识啦,饶了我这一回吧。”宝门苏荣央求着说。

“你以为你是苏木长,我就会原谅你吗?别做梦啦。少来这一套吧。赶紧上车!”宝门苏荣苏木长的派头架子全无,像个小丑似的,皮里吉德说东,他不敢向西,弯着腰来到汽车旁,然后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在车前车后围着仔细观察。

“皮里吉德,这是你们德勒黑经理的车吧?你从盟里开过来的吗?”他问。

“住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赶紧上车!”皮里吉德命令他。

“这不是没有牌照的黑车吗?这不是从国外买进来的走私车吧?”宝门苏荣一改刚才的孱弱,反而向皮里吉德示威。

“少废话,赶紧上车!”皮里吉德骂道。宝门苏荣却没有丝毫畏惧。

“好啊,如果上了法庭,我只不过交代一下跟别的女人私通的事情呗。你要是犯了事儿,可就是阶下囚啦。怎么办?咱还是互不揭发为好啊!”

天哪,这是宝门苏荣被捉了奸,而皮里吉德惹了祸。宝门苏荣倒摆出了威风凛凛、检查工作的苏木长架子。最后皮里吉德还是把宝门苏荣推上车,用力关上了车门。皮里吉德坐到驾驶室里,没有马上发动车子。并排而坐的两个男人如同两头牤牛,大喘着气等待着对方的进攻。

驼倌儿尼玛看着眼前的这出戏,就像自己在犯罪,心跳不止,汗珠顺着鼻子往下滴,赶紧离开吧,没被他俩发现是万幸啊,他祈祷着。突然,衙门棕似乎要唤醒这沉睡的世界,清脆地号叫了一声。这一声号叫对皮里吉德和宝门苏荣来说如同晴天霹雳,俩人同时打开车门观察动静。驼倌儿尼玛更是吓坏了,他急忙跳上驼背,用力甩动缰绳,衙门棕照旧清脆地号叫着,待主人骑上后站了起来,快速奔跑,消失在黑暗中。

冬天的太阳无力地升起。经过冬季漫长黑夜后的双峰山苏木的人们按照各自的生活规律,在各自的岗位上开始了新的一天。

苏木中央广场的长途汽车站旁,有个“达拉拉歌”饭馆。候车的人们是达拉拉歌饭馆的常客。就是不吃饭,也会为了暖脚,喝一杯啤酒消磨时间。

达拉拉歌饭馆旁边是驼倌儿尼玛的女儿乌日娜经营的“蒙克嘎拉”书店。她在几年前考大学落榜后,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离开牧区拥向城市,和几位同学一起进城找工作。大城市可不是他们所想象的极乐世界,人堆里哪有他们的落脚之地。她找到的工作不过是饭馆的服务员。这工作繁重,工资低不说,稍微有点姿色的就会沦为有钱人的玩偶。美好的理想破灭了,无奈时,她认识了一位开书店的姑娘。开书店比当饭馆服务员要自主多了。买书的人多了是幸福,书卖不出去自己阅读也能丰富知识,起码也能安慰自己。乌日娜没钱租房子,无奈地来到苏木,开了这家蒙克嘎拉书店。

乌日娜点着了火,书店里暖和多了。临近中午,还没有一人光临。她无奈地拿起一本书,浏览了片刻又放回原处。最近她有些心神不定。苏木小学里有一位名叫布塔格的音乐老师经常来蒙克嘎拉书店买书,久而久之两人相熟了。虽然没有挣多少钱,但经营书店让乌日娜内心满足。这不是她的命运,但能够改变她命运的,并不是那位小学老师布塔格,所以她始终没有开口。她知道,能够改变她命运的人不是别人,是德勒黑公司经理的弟弟,也是经理的司机散萨尔。上回德勒黑带着皮里吉德和宝门苏荣到达拉拉歌饭馆喝酒,因为开车,散萨尔没有喝酒,也没有参与他们的热闹,他在外面溜达,便来到蒙克嘎拉书店,看见乌日娜后便不愿离去了。在牧区,喜欢读书的人不多,有些年轻人喝起酒来是毫不吝啬花钱的,偶尔有些人为了小小的欲望来到书店,即便碰到喜欢的书籍,也想讨价还价,到头来还是选择了放弃。听了乌日娜的诉说,散萨尔表示理解地摇摇头叹了口气,用实在的话语安慰乌日娜内心的愁苦,他那稳重的目光给乌日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那以后,这位穿戴讲究的小伙子的形象时不时地在乌日娜的心里萦绕,散萨尔也经常会打电话过来,开始是聊一聊关于书店的经营,后来是关心她收入这么低经营有没有意义,到最后干脆劝她放弃书店到他的公司来工作。乌日娜像丢了魂似的每天期盼散萨尔的电话。正当她盯着电话机发呆时,门口传来驴叫声,她急忙用双手掩住耳朵。

达拉拉歌饭馆与蒙克嘎拉书店之间只有几米的距离,一个姓刘的汉族老头在此搭了一个棚子,做了磨坊,他把玉米、豆子磨成粉卖给牧民。饭馆书店也好,磨坊也罢,不都是为生存吗?可是那可恶的毛驴怎么说呢,躺在饭馆门前打滚,弄得饭馆到处是尘土,饭馆的老板经常叫骂,说影响了饭馆的生意。驴是应该蒙住双眼围着磨盘转的牲口啊,摘掉蒙眼罩,拴在木桩上,它就会叫个不停。更不用说旁边经过个骡马了,它不但叫个不停,裆下那玩意儿还膨胀得老长老长,急着要追逐过去呢。若不是刘老汉搭了这个磨坊,这头驴怎么能跑到这儿叫唤呢。乌日娜厌恶透了这头驴,也厌恶它的主人。她从没有正眼看过那刘老汉,刘老汉也只光顾过一次她的书店,说过两句话,从此再也没有跟她说过话。那次刘老汉走进书店,看着书架上的书,那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八辈子没读过书的人。

“姑娘,你是这里的人吗?”

“土生土长的这里人!”乌日娜望着窗外一脸嫌恶地回答。

“嗷——哒——家乡的仔仔呀,困难时期有一个老乞丐从西部来到这里成家立业,你一定听说过吧?”

哪家的仔仔也没成为你个累赘,她嘀咕着。

“我们北方地区从没有出现过拄着拐杖乞讨的老人,这个地方是容不下这样的乞丐的。”她强硬地说。

过了好半天,乌日娜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没有再听到驴叫声。如果听到,她还会用双手堵住耳朵。她小心翼翼地看看窗外,又抄起一本书看了看,书上的字就像小虫在蠕动一样模糊不清,她又把书放回原处。炉子里的火烘得很旺,把小屋烧得热乎乎的,昨晚她想着散萨尔的话有些失眠,那温暖的话语似乎摇曳着她开始打盹儿。突然,开门声惊醒了她,原来是老乡皮里吉德。

德勒黑公司新进了几辆进口汽车,皮里吉德过去开的是敞篷汽车,还从没有开过这样漂亮的进口汽车呢。德勒黑让他熟悉了车况后便带着他跑起长途,德勒黑没有说要去哪里,皮里吉德也没敢问。当他们跑到海关时,他才明白是要出国。出国后的几天德勒黑给他一部超新的外国车,还给他介绍了一位向导。皮里吉德想问那向导到哪里去,但没敢问。如今他已经成为供物,随时准备受德勒黑的摆弄呢。第二天,皮里吉德和向导离开城市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跑了一天,太阳落山时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向导把车停放在一个洼地的隐蔽处,带着他走上一个高处,从那里能看到披着晚霞的双峰山渐渐发蓝。

“那边的双峰山你不会不认识吧。天黑后你开车奔那个方向去,不用害怕。你回去的路上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经理上回不是告诉过你旗[6]所在地的一个车库吗?给,车库的钥匙在这儿呢。你回去的路上千万记着要拜佛,今晚把车放在那车库里赶紧回家。如果经理叫你就去盟里,不然就在家里等他。”向导从衣襟里掏出一个信封,“好,这是你的劳务费。要是完成了任务,经理还会重赏你的。”说罢,向导把他一人丢下走了。

神不知鬼不觉?连蛤蟆都逃不过的边防线,能让汽车从眼前飞过?还说什么不要害怕!说话的人不怕,做事的人可要蹲监狱啊,能不害怕吗?皮里吉德发动车子,脚踩油门却颤抖不停,方向盘上的手也不听使唤了。可是,前方就是火山也得闯,他提心吊胆地发动了车子。上帝保佑啊。他从隐蔽的山洼地带驶向双峰山,一路上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尤其是驶过巴彦呼硕沙漠后一切恐惧似乎被鬼舔了,他松了一口气。家贫在主人,妻丑恋丈夫。尽管嘴上“不生蛋的母鸡”“不孕的母牛”骂个不停,黑暗中开着车路过家门的皮里吉德却不由得想依偎在老婆的怀里。不料不孕的母牛将流浪的牤牛留在家里,秘密就此被捅破。

“听说皮里吉德哥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返回的?”乌日娜问。

从进了书店的门,眼睛就没离开电话的皮里吉德吭吭哧哧地回答说:“嗯、嗯,快了。”

他担心着德勒黑是否把车取走了,日思夜想得快成了心病,所以跑到盟里,却没有胆量与德勒黑见面。要不给他打个电话探探?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解释不清该怎么办?他寻思着。

“皮里吉德哥是个有办法的人。如果可能,会不会把我吸收到他公司里呢?”乌日娜说。

“嗯,嗯,行,行。”他摇着头说,“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能力帮别人的呀!”他无奈地笑着说。

皮里吉德始终没有给德勒黑打电话。

刘老汉看见皮里吉德向书店走来,眼睛就像红眼的猎狗一样放着光。皮里吉德从书店走出去时,刘老汉把磨坊里的驴卸了下来,等皮里吉德走远后便跟了过去。

第二天刘老汉没有出现,经常骂骂咧咧不停嘴的饭馆主人不需要再骂了。乌日娜也不用堵耳朵了,那头乱叫的毛驴也离开了他们的视线。嘴、耳朵、眼睛清净了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这时,刘老汉正和皮里吉德盘坐炕头对饮呢。皮里吉德虽然个头很高,可是刘老汉觉得皮里吉德走路、做派特别像困难时期离自己而去的老婆。刘老汉骣骑着乱叫的毛驴穿过村落来到皮里吉德的家。一看到酒,皮里吉德喜笑颜开,频频举杯,不一会儿便敞开口戒,就像见到了祖宗,滔滔不绝。刘老汉却像个红眼的狼,虽然也频频举杯,却一滴也没喝进去。

“你家属于资产清贫之列?”刘老汉问道。

“我父母亲都是受苦人……”皮里吉德没说完,刘老汉打断了他。

“你父母亲是这里的人吗?”

“我父亲在这里土生土长,母亲是从西部乞讨过来的,父亲为救济她与她成为一家人一起生活了。”

“从西部过来的人吗?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啊?”

“母亲的名字叫彩霞,去年过世了。”

“彩霞,彩霞,正是她,是她。”刘老汉嘴里不停地嘀咕着,突然间大哭起来。

“您怎么啦?好好的怎么突然哭了呢?”喝高了的皮里吉德不知该怎样安慰老汉,瞪着红红的双眼望着老汉。

“你母亲临终前没给你留下什么吗?”

喝得不省人事的皮里吉德在绞尽脑汁地回忆,刘老汉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半块镜子。

“没留下这样一件东西吗?”

母亲生病躺在床上时,把他和美丽叫到枕边说:“你的亲生父亲不是松如布,而是巴音巴日哈。你是他的财产继承人,你现在就把巴音巴日哈叫来吧,我让你们父子相认。”这对皮里吉德来说太突然了,他处于尴尬中,没有把巴音巴日哈叫来,以后也没有认他为父。然而,母亲弥留之际又把他俩叫到枕边,也曾拿出这样一个镜子的一半说,另一半在你父亲手里,他姓刘。之前说亲生父亲是巴音巴日哈,这会儿又说是姓刘,皮里吉德心里极不自在,为了让即将踏入天堂的母亲安心,他没有说辜负她的话。半块镜子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财产,但却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他珍藏在柜子的一角。这时他找出了那一半,对在一起,正好是一个整块。东西还在,人已归天,刘老汉一遍又一遍地拼着两块镜子,又一次失声痛哭。

彩霞正是刘老汉的结发妻子。辛丑年闹灾荒,夫妻俩乞讨度日。沿村乞讨露宿野外,遭人歧视。如果分开乞讨可能会得到更多的怜悯和施舍,于是两人决定分开,并且把镜子摔成两半,每人各揣一半,将来有朝一日相聚以此为据。就这样,刘老汉来到黄河边,成为种瓜人的帮手,度过了饥饿的年代,又遇上疯狂的年代,对他的身份核查了好几年。后来日子稍好些,刘老汉曾几次回到老家想与彩霞团聚,却始终没有她的音信。也许是没能度过灾荒去世了?或是走投无路另嫁了人?多年以后,刘老汉对寻找彩霞几乎死了心,然而去年他回家乡后听说彩霞生活在双峰山一带。为了寻找几百里地以外的彩霞,他把承包的土地租给了他人,带着去年收成的豆子和玉米,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开了那间磨坊。

刘老汉没能与彩霞在世时相见,但想到老了老了还能有这么大的儿子,他心里多少有些欣慰。皮里吉德的脸上倒是没有显现出喜悦或悲伤,美丽自打他进门后,从他的行囊里看出,好不容易摆脱了乞讨,又领来一个乞讨者,成为家里的累赘,脸上顿时挂满乌云,就差倾盆大雨了。为了减少美丽脸上的乌云,唯一的办法,是能使鬼推磨的钱,这一点刘老汉比谁都清楚。然而,这无情的世界丝毫没有施舍与他,正无奈时,上天有眼,让他想到了发菜,就像看到了乌伊尔河床边生长了嫩草一样兴奋起来。一旦搂发菜发了财,他再也不用看美丽的脸色了,她还要尊重我这当爸的呢,或者揣着所有的钱回到老家横躺竖卧……刘老汉想到此,非常兴奋地背着他的黑口袋走到皮里吉德的家门口,这时屋里正在大吵大闹。

“你妈不是在辛丑年的秋末就和这个乞讨老汉离了吗?他怎么在癸卯年的春天就有了你这个儿子了呢?”美丽问。

“闭住你的臭嘴吧,不然看怎么收拾你!”

“就不闭,看你怎么办!乞丐刘老汉不是你的父亲,松如布也不是你父亲,巴音巴日哈才是你亲生父亲,别忘了这是你妈说的!”

“你这不生蛋的母鸡,不孕的母牛,臭婊子。你再放屁试试!”皮里吉德揪着美丽的头发左右开弓扇着耳光,美丽像杀猪一样地号叫着拉开门跑了出去。

听着美丽的骂声,刘老汉才知道现在不能认皮里吉德为儿子,等搂发菜挣了大钱后,不要说你认他为儿子,他反过来会主动认你为父亲的。

一天早晨,怀揣着搂发菜挣钱美梦的刘老汉,从长途汽车站向自己那空空荡荡的磨坊望去,脸上阵阵发热,羞耻感瞬间消失。如果把磨豆子玉米卖给牧民的营生看作耻辱,那灾荒时期沿街乞讨的日子怎么说呢?月有圆缺之时,天有不测风云。刘老汉时来运转,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了。三十年前乞讨的情景在眼前飘浮。这时,被皮里吉德打出门外、正要回娘家的美丽正站在达拉拉歌饭馆的门前。刘老汉装作没看见她,叼着烟袋背着手从她身边走过。

“唉,这里的蒙古人看不到满世界飘舞的钱,傻瓜!”他嘀咕着。

美丽看到刘老汉就像见了鬼似的厌恶他,正要踏进饭馆的门,忽听他说什么“满世界飘舞的钱”,便停止了脚步,眼光向刘老汉扫去。刘老汉像个狡猾的狐狸,从美丽的眼神中舔去了她的五脏六腑。

“早知道我不会让孩子们遭受苦难的。”他嘀咕着。

美丽这下不加掩饰地盯着老汉,老汉也盯着她。

“发菜很贵啊。我们老家称它为软黄金。我得回老家雇佣搂发菜的工人啦,这样,很快我就会富有起来啦。”

“过去,听说过搂发菜的人不要命地同保护草场的牧民打过架,这发菜真有那么值钱吗?”美丽转变了对刘老汉的态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当然啦!不过还是要谨慎为好。”

美丽的脸上露出喜悦,频频点头。

“那你等等爸爸,回老家空着手怎么行呢?我去商店买点东西。”她正要走,刘老汉向她摆摆手。

美丽走进长途汽车站,她放弃了回娘家的念头,就像是来欢送公公的,挥手送走了刘老汉……

十多天后,刘老汉领着好多戴白帽子的人,在乌伊尔河河床边搭起了帐篷。这些蒙古族人简直是坐在钱堆里不会挣钱的傻瓜,他们一边骂着一边开始搂发菜。嘎查苏木立即把这件事上报旗里。可是旗里说,类似的事情过去几年里曾发生过,指示只要不出人命,用尽办法把他们撵走就行。

就是因为撵不走他们才向你们汇报的!旗里下达的这没有任何意义的指令使宝门苏荣非常恼火,但他在旗领导面前敢说什么呢,只好去和苏木嘎查领导商量。但绞尽脑汁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有好的办法。没办法,他便把牧民们集合起来,挥舞着套马杆、马鞭、打兔棒等,牵上骆驼、马来示威。结果那些人根本不怕,反而挥舞着耙子,摆起了“要命有一条,商量没余地”的架势。蒙古人自古与破坏草场、侵占草场的敌人势不两立,若是打起架来谁也保证不了不出人命,宝门苏荣没办法只能阻止自己人。皮里吉德见宝门苏荣在一群搂发菜的人面前显得如此软弱就厌恶透顶,但他又觉得,虽然他干活(尸从)、好喝酒,但还是有蒙古人的血脉,热爱自己的家乡。

“怎能让这些人横行霸道?必须撵走他们!”皮里吉德挥舞棍棒。

“你爸要给你挣钱哪,你怎么可以撵你爸呢!再说了,苏木头儿都撵不走的人你能撵得动吗?”从一开始就厌恶、看不起刘老汉的美丽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了。

“那老犍牛除了追你这不孕的母牛以外还能有什么本事?我是蒙古人的后代,不会用家乡的水土做交易的。”

“空话能填饱肚子吗?谁会为保卫家乡的水土而奖励你呢?把你爸的钱收回来比什么都强。”

“闭住你那臭嘴吧。我就是要和他们决一死战。”

皮里吉德和那些搂发菜的人厮打的结果是遍体鳞伤,住进了医院。

一天,西边的天空泛起红尘,就要起沙尘暴了。人哪,相互之间祸害厮杀还不解恨,为了争权夺利两眼泛红。野兽要掠杀,大自然居然也不放过,到头来自食其果。当突然醒悟时,又开始宣传如何保护大自然。从搂发菜人群的铁耙子中拯救草场本应是政府部门的事情,但在那些践踏法律的家伙面前却被搁浅。无奈啊,撵不走破坏草场的人,也别让风沙吞噬了畜群,赶紧收圈吧。驼倌儿尼玛将驼群赶进乌伊尔河避开风暴赶往巴彦呼硕沙漠,正遇发疯的种公驼,只见它抖动着鬣鬃、喷着刍沫跑了过来。看到疯驼,驼倌儿尼玛便有了办法,他轻甩着衙门棕的鼻缰疾步向乌伊尔河走去。两眼发红的疯驼已经不认主人了,似乎要击碎一切地从后面追了过来。驼倌儿尼玛在前面奔跑,疯驼紧追其后,跑到搂发菜的帐篷旁,尼玛边跑边逗引疯驼,疯驼越发愤怒,似乎要撕碎帐篷才解恨,它瞪着红眼向帐篷直撞了过去,只听男女声乱叫着从帐篷里跑了出来,看到疯驼就像见了老虎狮子一样四散而逃。疯驼踏碎了帐篷还不解恨,紧接着向一个逃跑的男人追去。那男人几次躲开疯驼的追赶,最后还是没躲开疯驼的四蹄。眼看要出人命啦,驼倌儿尼玛想起旗领导的指示,他拽着衙门棕迎着疯驼跑上去。疯驼更加疯狂地紧追不舍,那男人已吓破了胆,几次绊倒。幸运的是,正遇到旁边有口干涸的水井,那男人连滚带爬滚到井里。骆驼没有人的精明,也钻不到井里,气急败坏地卧在井口上。

时间过得好快,风暴也越来越凶猛。逃向四面八方的搂发菜的人从沟壑、树丛中爬了出来。疯驼照旧趴在枯井口,嘴里喷着刍沫,人们害怕被它发现,相互招着手向一方靠拢。只有一个女人蓬头垢面哭喊着向驼倌儿尼玛跑去,看来她是严重受到惊吓,步履踉跄。驼倌儿尼玛骑着衙门棕迎向她。

“求求你,救救我孩子他爸,我给你跪下吧。”女人说着跪在冰冻的地上磕起头来。

“你们的头儿在哪里?我跟他谈判后再说。”驼倌儿尼玛说完,那女人立刻站起来,揪住刘老汉的脖领子。

“这该死的老汉骗我们,说这里遍地都是钱。我孩子他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拼命!”

尼玛一下子就认出了在女儿的书店旁搭起磨坊,做磨面生意的刘老汉。

“咱俩好像早就认识吧。你没想过怎么搭救那枯井里的人吗?”

刘老汉被那女人揪扯着喘不过气来。

“那公驼身子下面的人有可能马上就死。得想办法救他啊。”

那女人一听这话,就像男人已经死了似的挠抓着刘老汉。

“怎么不放屁?你怎么救我孩子他爸呀,快说啊!”

“要想救他,就得按照我的办法做。首先,把所有搂到的发菜撒在暴风里,然后明天开始离开我们这里。不然的话,我那上千峰骆驼会把你们踏成肉酱的。”

把多日来辛辛苦苦挖到的、马上就要变成钱装进腰包的发菜扔进风暴里,这像往心肺捅刀子一样,刘老汉能答应吗?可是也不能不救自己的弟兄啊,他因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而纠结着。

“你要是能救出我孩子他爸,我说到做到,不会违抗你的话。”

那女人说着,推开刘老汉跑进帐篷。不一会儿,她从被疯驼撞倒踏扁的帐篷旁拾起搂好的发菜向天空撒去,刘老汉就像刚才被疯驼追赶时一样,两腿发软一下坐在冰冻的地上,头也抬不起来了。

风暴变得更狂了。哈尔休日嘎、青赫尔尼盾前后相随到陶林湖畔去狩猎。它们非常明白那些黑头佬生怕在暴风雪中造成损失而小心翼翼地将牲畜放在离家园不远的地方。牧羊老人寸步不离地跟随着驼群和那些小畜。谢天谢地,在陶林湖边没有见到驼倌儿尼玛的身影,这使它们觉得老天有眼,心中窃喜。那些黄羊也因为躲避风暴没有出现在湖边宽广的草地上。这就使两只饿狼在风暴中走向寻觅猎物的危险境地。在土丘草丛中它们交替搜索,当到达巴彦呼硕沙漠,强风扬起雪夹沙,犹如用巨大的铁锨向它们迎头抛撒,使它们呼吸都很艰难。要是躲在双峰山背风处就不会遭这份罪了,但它们明白饥肠之令要比玉皇圣旨更重要。哈尔休日嘎体壮头大、脊高胸阔、毛密皮厚,挡风耐冻,它走在上风头。青赫尔尼盾在它的庇护下快步颠儿着,很快离开了巴彦呼硕沙漠钻进了乌伊尔河床。尽管岸上飞沙走石、荒草漫天,无法睁眼,但是岸下背风处平静许多。

风暴毫不留情地将傍晚的一点余晖提前吞噬掉了。刚才在风暴中冻得瑟瑟打颤的青赫尔尼盾现在倚靠着浓毛厚皮的哈尔休日嘎,哈尔休日嘎伸出宽厚湿暖的舌头亲昵地舔着它。要是在平日里,青赫尔尼盾填饱肚子后会在宿营地里惬意地躺着,享受哈尔休日嘎慢慢地舔抚。但是今天不可能了,它们还要继续出发去狩猎。风暴还在继续,它们期盼的月明天晴的夜色没有来临,四周黑漆漆的。虽说黑夜几乎将所有禽兽的视觉屏蔽,但对于狼来说,夜色越浓它们的双眼越是明亮。河岸下不只是狼的避风处,同时也是其他野兽和牲畜的避风港湾。天气依旧恶劣,还在飞沙走石,似乎所有猎物都被风暴刮净,没有遇到任何能充饥的猎物。情绪低落的两只狼拖着尾巴无精打采地前进。如果继续这样,再有一时半刻它们就只好打道回府了。正在这时,它们发现前面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难道是人类堆放的牛粪?还是洪水冲下来的大石头?它们就地趴下仔细观察。好像那东西动了一下,难道是挂在河岸下的大翅猪毛菜?它们一时无法确定。不明情况就后撤不是狼的秉性,尤其对于不达目的绝不后退的哈尔休日嘎来说更是如此。它匍匐着犹如蛇行慢慢接近目标。

不是牛粪堆,不是巨石,也不是那无根的大翅猪毛菜,而是两条腿的黑头佬。

原来,驼倌儿尼玛牵着公驼走后,那帮搂发菜的把被公驼踏平的帐篷重新支了起来,然后争论是否返回的事。

“我们来这里是干啥的?钱啊!钱!年老年少的一大帮人在家等着我们背回发菜换成钱来过年。我们要是甩着空手拖着两脚就这么回去的话,怎么向那些眼巴巴看着我们的老老小小交代……”刘老汉刚说到这里被那女人打断了:“那你刚才对那放骆驼的甜嘴蜜舌起的誓就算风刮了?”

“那是骗那些愣鞑子的话,你也当真?”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明天咋办?他要是黑压压地赶来千峰骆驼你我往哪儿跑?”那个掉进枯井捡了一条命的男人说。

“哼,双峰山的骆驼合起来也不到一百峰,说千峰是吓唬我们。狼才咬脖子吃人,骆驼不会撵人。明天派个望风的,要是遇到疯驼就把那披着烂褂子的稻草人扔给它,你就放心地在它面前打呼噜吧,还用怕。”刘老汉道。

“你这才叫头大脖子细,这么聪明的办法你刚才咋不用,就像见了狗的兔子似的比谁跑得都快。”那女人不依不饶地说道。

“那是没有想到哇,着急忙慌的。有准备的话甚也不用怕。”刘老汉辩解道。

“就怕聪明反被聪明误,三九天让公骆驼撵着跑的罪谁爱受就受,我是不受!”那女人边说边解掉裤带掀起门帘往外走。她男人也跟着出去了。

刘老汉明白,只有这些人齐心合力异口同声,才能顶住蒙古人的威胁,才能继续在这里搂发菜。如果有一两个带头返乡,那就一个个相随走掉了,到了那一步劝阻就晚了。他只有费尽口舌千般挽留才能稳定人心。这时他觉得肠肚绞痛膀胱膨胀难耐,他心想解完手回来再说,便摸摸索索地到了帐篷背面,刚要解裤子,看到眼前有一个白白的大屁股。

“死鬼老汉你看我屁股想干甚呢?”腾的一下跳起来提起裤子的正是刚才的那个女人。刘老汉的一点信誓旦旦的辩解被那女人骂得满脸臊红匆匆离开了。强劲的风暴差一点把他像荒草一样吹跑,刺骨的冷风大有冻掉他一切的可能,于是他找到乌伊尔河的岸崖下背风处解了手。这地方太冷了。被冷风舔伤了的屁股有如成百上千的钢针在刺,他着急忙慌想回到帐篷里,好不容易爬上河岸,大风差一点将他刮回乌伊尔河。刘老汉紧拢着双手闭着眼睛往前走,结果被草根绊倒,啃了满嘴沙子。他挣扎着起来吐着嘴里的沙子往回走,但是转了多时竟没有找到帐篷。刘老汉脑中一瞬间闪现“转向了”的念头,顿时,他惊骇不已。他明白,在这寒冬腊月漆黑的风暴中找不到回家的路,迷在荒野上,无异于走向阎王殿。他惊恐地呼喊,喊得口干舌燥也没有回应。他知道帐篷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了,于是摸索着回到乌伊尔河,在河岸的背风处停了下来。瑟瑟发抖的他不停地跺脚取暖,但是因体力不支只好蹲下来。别说是他那件破棉袄,就是大皮袄也禁不住这样的冷风,再加上他已是失去火力经不起风寒湿冷的年纪了。在怒号的寒风中,他觉得似乎这世间的所有生灵已经灭绝,最后一条生命将在这河床中冻僵……起初他感到凄凉,后来就是难以忍受的寒冷,紧接着浑身发热有如火烧,正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捅他。还没有失去知觉的他感到惊喜慢慢睁开双眼,眼前竟然是个尖鼻子立耳朵的生灵。当他被疯驼追赶时,他觉得世上所有有生命的东西都是灾祸之源,而现在他感到在这冰冷荒野孑然孤单中任何一个生命都是他的救星,老天爷不会抛弃他的。他艰难地抬起冻僵的胳膊伸向那畜牲的尖鼻子。可惜,他没有得到轻抚和亲吻,尖利的牙齿深深地刺进了他的喉咙。

第二天虽说风停了,日头高挂晴天,但还是那么冷。俗话说,三九四九冻破碌碡。失去头领的搂发菜的人们找遍草丛土堆沟沟坎坎,最后在乌伊尔河河床发现了刘老汉的头颅和骨架。这些人虽侥幸逃脱了公驼踩踏的厄运,但刘老汉的性命毕竟交在了野狼的口中。他们匆匆卷起铺盖逃离双峰山。

听到刘老汉的死讯,美丽并没有太大的悲伤。虽然没有得到大捆的钞票,但是也有一头毛驴的进账。

宝门苏荣回旗里过了年。

旗里的春节那也叫春节啊。城里的人们就像三伏天的羊群似的拥挤成一团,除夕之夜华灯初亮时便炮仗震天动地,烟火到处弥漫。大年初一清晨街道上是冷清清不见人影,也见不到醉酒者。人们不是围席畅饮,而是紧张地“码长城”。

宝门苏荣赶早去巴图赛罕旗长家拜年。幸好不是他担心的那样,旗长那里没有像陀螺一样团团转的拜年的人们,除了旁边的屋子里有麻将哗哗的响声外,客厅中只有巴图赛罕夫妇俩。宝门苏荣拜过年后正准备坐下,巴图赛罕旗长将他请进了里间。宝门苏荣知道旗长的贵客才有被请到里间接待的待遇,他受宠若惊。如果不是巴图赛罕给旗党委常委们施加压力,一个旗政府的普通干部宝门苏荣怎能进入候选人名单中呢。要不是代表们知道你是啥人,谁又会选你呢?再说,要不是选举时巴图赛罕亲临现场对那些党团员、乡镇苏木嘎查的头头们软硬兼施地施加压力,没准宝门苏荣还真的落选了。当他当选为副苏木长后向大家鞠躬表示感谢时,宝门苏荣心中真正感谢的是巴图赛罕。年前,巴图赛罕派他去双峰山苏木任副苏木长是为了在换届中给他转正,这件事人人心照不宣。

宝门苏荣之后又有几个拜年的,都由巴图赛罕的夫人接待,礼节式地在客厅倒茶、点烟、敬酒后送客。宝门苏荣感觉到今天自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客人,而是个值得旗长信赖的下属,他激动得几次把送到嘴边的茶晃洒出来。一瓶茅台下去,他俩的心相融话更投机了。

“听说,不久前我们苏木的牧民半夜从国外走私回来汽车。”宝门苏荣用刚刚能听到的话音低声说。

“什么?牧民走私汽车?落实真假了吗?这牧民了不得啊。”

“牧民哪有那个胆量,哪有那个资金实力?听说都是胡书记的公子德勒黑在幕后主使。”

巴图赛罕闪出吃惊的目光后很快陷入沉思中。

宝门苏荣勾搭皮里吉德的老婆被捉后羞愧难当,只是过了几天就若无其事了。但是又有另一桩事像一块石头压上他的心头。皮里吉德从国外走私汽车一事知道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个骑骆驼的人。他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怀疑可能是驼倌儿尼玛。皮里吉德的事他可以隐瞒,但那个骑骆驼的人没有义务隐瞒哪。如果这事将来泄露出去,皮里吉德会告发他的,那可就是犯罪了。其实这事也不难,可以直接报告警方。但是,与美丽的事可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草原。男女之间的那些事虽说不至于犯法,但是肯定会影响到选举。思来想去,宝门苏荣决定告诉给巴图赛罕。据说巴图赛罕是在胡德尔楚鲁的卵翼下坐上旗长宝座的,所以他会压下这件事的。他宝门苏荣已经向旗长汇报了,也不会落个包庇的罪名的。

宝门苏荣想了个如此逃脱罪名保护名节的锦囊妙计,把一个塞得几乎要胀破的鼓鼓囊囊的信封悄悄留在旗长家茶几上后溜了出去。之后几天全部时间消磨在酒席、麻坛上,待到人们上班时他也赶回了苏木。这时苏木的春节还在劲头上继续着。宝门苏荣中午晚上到处吃请,每每都是不醉不离。上班时间趴在桌子上也办不成啥事。

一天早晨,他走进办公室时一股热气迎面扑来,他脱下呢子大衣挂在衣架上就趴在办公桌上了。昨晚的酒喝高了,头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别说是工作了,就是那些他自己感兴趣的事都懒得去想。老厨师送来了一壶特别酽的奶茶,宝门苏荣惬意地喝了个见底,喝得沁出一身臭汗才感到身心轻松,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他这时觉得不能再这样不工作整日泡在酒中,也该下到嘎查牧户转转,了解了解春节前的几次暴风雪牲畜有无损失。突然,美丽的形象闪入他的脑海,自从那晚被皮里吉德从热被窝里拽出来饱打一顿后再也没有见到她了。他琢磨着,是德勒黑亲自来接走皮里吉德的呢,还是皮里吉德自己到盟里的呢,但是没见德勒黑的身影,皮里吉德也没有消失。宝门苏荣觉得自己找到了既能摆脱罪名又能保全名节的妙计,得意几天后现在又后悔了。估计巴图赛罕会对胡德尔楚鲁说那件事的,胡德尔楚鲁即使不会把儿子送进公安局,也不会同意儿子干违法的事。德勒黑如果听他父亲的话停止走私汽车,或者继续干也不会用皮里吉德了,那皮里吉德就不会和美丽离婚了,他也就很难趴在美丽的热胸膛上了。

谁能想到呢,有一天德勒黑竟然开着小车来了。宝门苏荣在达拉拉歌餐厅办了个春节茶话会迎接德勒黑。散萨尔的心思早已长了翅膀飞向蒙克嘎拉书店了,他趁他哥和宝门苏荣举杯神聊的空儿悄悄溜了出来。

“德经理,有啥贵干光临此地啊?”宝门苏荣问道。

“整天坐在那些摆满寡饭淡茶的酒席上鬼推磨,要不就整天像条哈巴狗似的在当官的面前不停地摆尾巴,我已经身心交瘁。想用这里的空气好好养养身体。”德勒黑说道。

“德经理工作总结得精彩。那晚间忙啥呀?”宝门苏荣一脸坏笑地问。

“只有睡觉的份儿,还能忙啥呀。”德勒黑答道。

“依我看哪,是厌烦了那些吃瓜菜没见风雨阳光的细皮嫩肉,来找这里的用肉油滋润、沙窝磨炼的有筋道的腱子肉来了吧?”

“有了把双峰山的闺女媳妇成群圈养的大牤牛,哪还有外来人的福分啊。”

他俩不停地举杯畅饮谈笑风生。

“城里也不缺酒,咱就别喝了。我真的是来呼吸呼吸草原的空气,顺便打打猎的。”

“经理大人,您是钱多了胆儿肥了是不?我们这里除了野鼠家耗子外都是国家保护动物。打猎那是犯大法的罪呀,尤其黑灯瞎火的,不怕迷路过境?”

德勒黑听到最后一句,用惊讶的目光扫了一下宝门苏荣,立即看向别处。他明白从国外走私汽车是有犯法坐牢的风险,和皮里吉德在国外那几天就像怀揣了兔子一样心惊肉跳。当皮里吉德按照嘱咐把汽车藏在旗里库房后,他那绷紧的弦才得以放松,他觉得皮里吉德是个值得信赖的小伙子。谁能想到东窗事发,他父亲知道了这事,对他发了冲天大火,还警告他说如果再犯就把他送交警察。他觉得就连退休赋闲的父亲都知道了此事,那可能天下人都知道了。他默默地静观了些日子,不但没有人追查,就连人们的议论都没有听到。但那根警惕的弦没有放松。他猜想或许是皮里吉德把车误在沙漠中了,或是酒后狂言漏了真相。他决定来问一问他。可这个事不能让宝门苏荣知道。心怀鬼胎的德勒黑听宝门苏荣如此说,不由得怀疑他也知道了。

“在这月高风平的夜晚,别说你这个融化在这里的人不会迷路,就是离乡多年的我也不会转了方向的。为了狩猎那些保护动物,今天才来找你这个苏木长啊。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不管怎么说,今夜你这个苏木长可得做向导让我过过手瘾啊。”

当德勒黑和宝门苏荣从达拉拉歌餐厅出来时,散萨尔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拉开车门。

“小伙子原来是个书迷呀。蒙克嘎拉书店有很多有关爱情方面的书呢,没买几本啊。”宝门苏荣打趣地说,散萨尔红了脸。

“瞧,咱小伙子的脸为啥红了?”宝门苏荣说罢看着发光铮亮的汽车说道,“你们这辆车漂亮是漂亮,但是底盘太低,不是跑野外的东西。别瞧咱苏木的车破旧,跑野外可看不起你们这漂亮车。还是用我们的车吧。”

散萨尔虽说被说得红了脸,但是为能留下来窃喜不已。

德勒黑、宝门苏荣几个从苏木出发时天逐渐阴了起来,气温也回升了,是将要下雪的征兆。越是接近陶林湖他们几个人越是兴奋。天阴月黑,车窗被霜蒙得看不清外面。因狩猎而心潮澎湃的几个人不顾寒风凛冽摇下玻璃向外警惕地搜索。对双峰山地形了如指掌的苏木司机连车灯都没有开,熟练地驾驶着,躲过土丘沙坑,避过芨芨草丛,从湖的南边绕到了湖北岸。他们知道这里有一群黄羊。驼倌儿尼玛待这群黄羊有如自家的牲畜来放养,但是野生动物哪有乖乖地不越禁区的道理呢?他们在陶林湖北边寻觅黄羊群,过了一道梁,进了长满芨芨草的洼地。黄羊为了躲避寒风不会在高处,一般都在避风的洼地柳丛芨芨草多的地方进食。他们将车熄了火从梁上悄悄溜了下来。有多年猎杀黄羊经验的刽子手们就这样靠近了一群毫无防备平静进食的黄羊,车灯突然打开了,明亮刺眼的光柱使毫无戒备的黄羊的双眼突然失明,呆呆无助地站在车灯的光环里不知所措。世间的事有时好像事先就有安排,谁也意料不到,就在车灯亮起的瞬间,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突然从芨芨草丛中腾跃而起。车灯亮光之下,要是枪弹呼啸而来那就是狼的灭顶之灾了。“狼!”宝门苏荣失声大喊,当他举起枪时两只狼重重地扑在黄羊群中趴下了。狼不见了,但是已经到了黄羊跟前,宝门苏荣瞄也没有瞄就扣动扳机,一声沉闷的枪声中有一只黄羊栽倒在地。德勒黑也不甘落后,当他举起枪时只听到扑哧一声,正在溜行的车猛地颠了一下就停了下来,车灯也灭了。德勒黑庆幸没有跌在冻土上,可宝门苏荣却将气一股脑撒向司机。挨了领导一顿臭骂的司机拿着手电筒钻进车底瞧了瞧,从车轮胎下取出一块板子交到宝门苏荣面前说:“苏木长您看这钉子板。”

“这是专门用来扎汽车轮胎的,为搞破坏做的。”德勒黑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后说道。

“不是什么搞破坏,而是为了保护野生动物立功受奖做的。”宝门苏荣答道。

德勒黑不解,宝门苏荣好像是在微笑,其实他恨得咬牙切齿,说:“这是驼倌儿尼玛的佳作!”

还在德勒黑居住在这里的那个时期,尼玛就是远近有名的猎手,从不空手,经常是狼皮狐皮黄羊野兽满载而归。后来因为一件事他把枪挂起来戒猎了。那年冬季区里盟里的机关单位来了许多大车小车,用快车追逐用钢枪扫射,把草原上的黄羊斩尽杀绝统统拉走了,就连幼崽都没有留下。世世代代居住在北疆的蒙古族虽说也狩猎,但那不过是为了补贴生计的附加经济的一种形式。但是他们严格遵守先祖传承下来的规矩,那就是分什么季节猎什么猎物、什么猎物能猎多少,严禁在猎物繁殖期间猎杀怀胎母体和幼兽等等。对于那些把草原黄羊斩尽杀绝的刽子手,牧民们劝阻过、指责过,但是那些上面有权有势的机关单位根本不屑一顾,照常我行我素。一天夜里刽子手们的好几辆车的轮胎被子弹打穿,盗猎者一无所获,他们没有在冬季荒野上成为僵尸已经是幸运了。怒火冲天的刽子手们气炸了肺,第二天向旗、公社施加压力,带来了为处理这件事专门组建的专案组。从准确伏击来判断应该是对此处地形十分了解的人所为,从弹无虚发地打穿轮胎来分析显然是个神枪手。嫌疑的范围很快缩小到尼玛身上,于是专案组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尼玛家里。当时尼玛不在家,专案组扑了个空。其实当时尼玛正在苏木长办公室,他把猎枪放在办公桌上等待处罚。猎人尼玛的自首认罪行为虽然使刽子手们心满意足,但是没有解心头之恨。他们满载而归的同时还反复地强调一定要严办猎人尼玛。猎人尼玛有理没处说,被处罚是迟早的事了。但是双峰山的乡亲们联名上诉,把为尼玛伸冤的信交到了旗长胡德尔楚鲁手上。这件事因祸得福,旗长胡德尔楚鲁暂停处罚尼玛,表态坚决支持反对猎杀黄羊,尤其是猎杀母畜和仔羔,并且向自治区和盟里相关单位领导和宣传媒体做了汇报。结果引起一场领导与媒体参加的广泛辩论,猎人尼玛一时名声在外了。

此后,猎人尼玛就把猎枪挂在哈那[7]上,将猎夹压在草垛下,从此彻底戒猎。

在父亲举起的保护野生动物的大旗下,儿子栽了跟头,有怨无处诉说,德勒黑一行也只好换了备胎打道回府了。

第二天早晨,德勒黑兴高采烈地用荤段子就奶茶的模样,让人根本想不到他昨天夜里被扎破轮胎,冻得半死空手而归的惨状。宝门苏荣胸有成竹地想,他这次来见皮里吉德是真,打猎是假,很快就会打问皮里吉德的。结果他错了,人家就连牙缝都没有露出一点点。

德勒黑喝完茶取下挂在墙上的西服时说:“就算他的钉子扎破我的轮胎,老相识了嘛,既然来了就去见他一面吧。”

“不放下经理的架子的话会不愉快的。”宝门苏荣说。

“好了好了,看来必须得见了。不然苏木长该批评架子大了。苏木长百忙中能不能挤点时间啊?”

“大经理光临敝乡,区区苏木长哪有不陪之理。”

于是他俩坐散萨尔的车到了驼倌儿尼玛家,尼玛去看骆驼群了。等了些时辰,还不见尼玛回来,他们决定去一趟巴音巴日哈家。刚过了乌伊尔河,宝门苏荣就见到美丽在院子外向他们张望。

“经理先生,不到司机家坐一坐?”宝门苏荣说完后悔了。不知世上有没有把放进嘴里的肉用舌头推出来的人,反正宝门苏荣不是那种人。他从来不会考虑把到手的钞票贡献给他人。但是他为了得到权力不得不迎面笑着背脸哭着送给巴图赛罕鼓鼓囊囊的一信封钱。宝门苏荣在知道了皮里吉德从国外走私汽车一事后,尤其是德勒黑亲自到来之时起,他就像见了老鼠的饿猫一样悄悄地打量着等待时机,时机一到马上猛扑过去。可是见到美丽一切都忘在脑后了,反而铺就了德勒黑和皮里吉德会面的路子。德勒黑不会失去这个机会的。

“哦,这是皮里吉德家呀?我这脑子啊。”德勒黑说着拍了拍脑门,“那好吧,都到了门口嘛,进去待一会儿。”见宝门苏荣后悔得无话可说,他接着说:“皮里吉德开车很心细又听话,是个好后生。就是见了酒肝都能立起来,酒可是司机的大忌呀。”

走私犯法的事你用了人家,到现在说成因为喝酒把人打发回来,让你装。宝门苏荣心里悔恨不已的同时,决定找个机会狠狠咬他一下。

皮里吉德见到德勒黑,虽说惧怕但也不能打问;对宝门苏荣恨得牙根痒痒,也不能咒骂打耳光。所以皮里吉德显得很慌张,可宝门苏荣像没事人一般摆着谱和德勒黑并排坐到了一起。美丽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和平日接待客人般兜着牛粪进来生火。德勒黑见牛粪没有干透冒起烟就说:“要喝皮里吉德家的茶,胃都干了。我去巴日哈家一趟,皮里吉德给我带路。”

不等宝门苏荣说话,德勒黑一个人直接出了门。皮里吉德用仇恨的目光扫了宝门苏荣一眼,无可奈何地随德勒黑出去了。

到巴音巴日哈家后面的洼地,德勒黑停了车。皮里吉德明白有一场严厉的审问即将开始,他惧怕的事来临了。

“是不是过境和藏车的事一个人也不知道?”德勒黑低声质问,咄咄逼人。

皮里吉德没有胆量说谎,同样也没有胆量说实话。他只有低头无声地看着靴尖的份儿。

“我说过,如果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车藏进车库就有奖金,现在我把钱带来了,给!”德勒黑把一捆钞票在皮里吉德眼前晃了晃。皮里吉德这时哪里还有胆子拿呢,他不敢直视德勒黑,依然低头用靴子蹭着地。

“装傻充愣就能蒙混过去?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在德勒黑的威逼下,皮里吉德吓得浑身发抖站立不稳,腾地跪在地上,将事情的全过程毫无隐瞒地倾吐了出来。德勒黑的父亲逼问他关于走私汽车的事情,还警告他如果继续执迷不悟就送交公安部门,德勒黑一直想知道父亲是通过谁听到此事的,暗地里查访到现在还没有搞明白。这下他明白了,是宝门苏荣告诉了巴图赛罕,巴图赛罕告诉了他父亲。巴图赛罕原是他父亲的嫡系,而且德勒黑过去曾经通过巴图赛罕低价收购本旗的皮货绒毛牛羊,倒腾出去给他回扣。所以他觉得巴图赛罕除了向他父亲透露以外不会告发的。宝门苏荣是靠巴图赛罕混到这份儿上的,他也不会违背巴图赛罕的意思的,而且他如果还想在社会上继续混下去就得隐瞒与美丽的关系,更应该彻底隐瞒此事。德勒黑明白现在不用拿金钱去封口了,他为省掉一笔开支而窃喜。皮里吉德再三表示认错,而且发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他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德勒黑觉得这类事情参与的人越少越安全,因此他决定继续使用皮里吉德。

宝门苏荣根本没有想到能和美丽单独留在一起。当德勒黑、皮里吉德、散萨尔刚钻进汽车,他就迫不及待地扑向美丽紧紧抱住了她。

“嘿嘿,光天化日的能干吗?万一有人进来,那不把老脸丢尽了?”美丽轻轻推他,宝门苏荣更紧地抱她。他有如干渴至极的牤牛来到水槽边不由分说地一头扎进水槽,不一会儿就完了事坐了起来,像喝足了的牤牛大口大口地喘气。

“叫皮里吉德骂遍了祖宗、打破了相还不怕,真有牤牛胆啊你!”

“怕的不是我,而是他皮里吉德。要不是你拴住了我的魂,皮里吉德早就是牢房里的蛆了。”宝门苏荣把那夜的事吐了出来。

美丽明白他没有胆量告发皮里吉德,但心细如发的她佯作恐惧,把脸贴在宝门苏荣的胸脯上说:“那个愣头青干了这种蠢事?求求苏木长,饶了他吧!”

“我的心肝,就是不求哥哥,哥哥也不是不知道啊。”

俗话说,相信男人不如相信拇指。美丽心里明白宝门苏荣的话不能轻信。为了更牢地拴住他的心,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说:“苏木长,这里……”

宝门苏荣不等她说完,不由分说地抱住美丽狂吻道:“真的?皮里吉德不是骂你是头不孕的母牛、不生蛋的母鸡吗?其实他自己是个阉货。这回你要享受女人做母亲的幸福了,可你别忘了给你带来幸福的哥哥哟!”

外面响起汽车声,宝门苏荣慌忙用口水把蓬乱的头发整理得有如母牛舔过一样平滑,坐到了炕中央大口大口地灌茶。

入冬后虽说天老是阴着却没有下雪,整日刮风,就连草根都快吹跑了。牧民惧怕白灾,可同样惧怕黑灾。正在大家期盼一场雪的降临时,双峰山的天上浓云密布,气温陡然温和起来,使人感到春季来到,但还是没有下雪。凌晨时分,温和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狂风一扫而光,温度急剧下降,双峰山方向的风就像打开了口袋一样怒号。

原本无际的牧场现在完全变了模样。该说什么呢,人类不只是相互间争来斗去,还贪婪到企图统治宇宙万物,疯狂地破坏大自然的平静和谐。作为回报,人类得到了自食其果的报复。人畜植物靠天吃饭的这片地方,降水量逐年减少,水草丰茂的牧场连年干旱。但是斑斓世界给予万物生灵不可思议的协调,水草肥美的草原荒芜得已经不适牛群生存,却由耐干旱、经得起荒漠的骆驼来替代。

承包畜群的时候,把骆驼也分到了牧户。严寒的冬季,人们把骆驼牵回去,到了春季中期再交给尼玛来集中放牧。驼倌儿尼玛有几十年的放牧驼群的经验,他很会呵护骆驼。听人们说,骆驼分散到户,成群的骆驼瞬间消失时,尼玛曾经放声痛哭。就算尼玛缺乏经验、不爱惜骆驼,人们也不得不把骆驼送到他这里,因为人们把自家的公驼都卖掉了,只留下了母驼,但是没有种公驼光有母驼是不会繁殖的,是驼倌儿尼玛的那峰像狮子一样威猛的种公驼吸引了他们。其实尼玛早已料到此种结果,特意留下了种公驼。可是在人们只见鼻子底下那点利益的今天,有几个人能理解尼玛的这种善心好意呀。

风暴到来时,巴彦呼硕沙漠一座慢坡的背风处,母驼们把一些驼羔围在当中。双峰山的狼患还没有绝,走失的驼羔被狼撕啃的事不时发生,小畜被袭的事经常不断。前不久皮里吉德的羊群里就有十几只羊被分割杀戮。来自自然的威胁和猛兽的侵犯使骆驼学会了自我保护的技能。

那峰狮子般的公驼在团团围起的驼群外围来回巡查,精神抖擞地嘶吼着。它有强壮的身躯、硕大的头颅,从下颚到膝盖处飘动着浓密的鬃毛,高耸的双峰犹如铸铁灌铸,这一切彰显了区别于其他同类的力量和威风。在这种神力面前别说是四条腿的豺狼望风而逃,就是两条腿的毛贼也心惊胆战。在吓退搂发菜者以后,“狮子”的威名更是名声在外。看到它拱起的巨大身躯,听到它怒气冲冲的嘶吼声,有谁能不逃之夭夭呢。在比比皆是的狼患中,驼倌儿尼玛和他的“狮子”从来就没有损失过一峰驼羔,也从来没有让盗匪得手过。

人们在母驼受孕后,尤其是在下过雪之后会转着户家喝酒,那时摩托车就失去功能了,全靠骆驼担当坐骑。今年冬天没有下雪,人们也没有把骆驼牵走。下雪是老天的旨意,人们无法预料,也许今明两天就下。“狮子”警惕地坚守岗位。

有备无患,“狮子”的警惕正是时候。

猎瘾大发的哈尔休日嘎、青赫尔尼盾在太阳西下的时候从东布和的山上下来寻找猎物。两条腿的黑头佬们把这世间一切糟蹋得不成样子,他们将漫山遍野的飞禽走兽用快车钢枪一扫而光。如果到东布和山前的村庄的话,也许可以吃到羔羊的鲜美嫩肉,但是那里有看家狗。说起来狗和狼原来还是同根同族,但是现在已经大不相同。狼以蓝天当被、大地做褥,吸吮骨髓、吞食鲜肉,自由行走于广阔天地;而狗们为主人忠实地看家护院,满足于残汤剩饭,整日伸伸懒腰苟且偷生。虽说如此,但是一旦见到狼它就彻底丢掉它的惰性,似乎见到天敌仇人龇牙瞪眼勇往直前。所以它俩决定在没有人影没有犬吠的荒野上寻找猎物。猎物在何处不得而知,但是上天既然造就了狼,那就绝不会饿死它们的,这是铁打的法则。它俩一路仔细搜索着,不久到了陶林湖畔,它们知道有几只黄羊经常来这里舔冰解渴。就是那个骑骆驼的人把它们当成自家的牲畜也无妨,圈里的羊有人看着还常常被狼叼走,更何况是荒野上的野兽,他们防不胜防。真的像两匹狼所想,果然有几只黄羊刚刚舔过湖冰正要去陶林湖北边洼地的柳丛芨芨草中觅食。哈尔休日嘎在前,青赫尔尼盾尾随,它们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潜行,已经离黄羊很近了。再稍等片刻黄羊就会来到它们面前,那时突然腾空一跃就势压倒黄羊,就能喝到美味鲜血,吃到喷香的嫩肉了。没有察觉横祸在即,那些黄羊毫无戒备地啃咬着芨芨草慢慢走过来时,两只狼突然腾空扑去,同时有一道强光划破黑夜射到黄羊身上。两只狼瞬间紧缩身躯本能地趴在地上。那只几乎和它们撞在一起的黄羊被呼啸的子弹打中,一头栽倒。惊恐不已的两只狼静静地趴在地上观察着四周,伺机逃走。这时被圈在光柱中的黄羊不知所措,它们显然不懂逃出光圈奔向黑暗就是生路,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原来是乘车来的打黄羊的人们,用车灯的强光圈住黄羊后不急于开枪,准备再靠近些。这时突然扑哧一声响后强光熄灭四周漆黑。黄羊这才恍然大悟向黑暗的荒野夺命而逃。后面响起了刽子手们的一连串骂声。

对刽子手们的叫骂狼一窍不通。只是到了嘴边的美味化作泡影,它俩感到无奈。在陶林湖边狩猎不成只得尽快离去。当来到巴彦呼硕沙漠前遇到一群骆驼围成圈站在那里时,没有见红情绪低落的它们顿起杀心,认为在这个风暴之夜远离人家的荒野上,肯定不会有守护的牧人,于是直接到了驼群旁。

当哈尔休日嘎还是幼崽时,父母曾经多次带它来过双峰山草地。有一次饥饿难耐的几匹狼来到双峰山见到一峰骆驼。哈尔休日嘎看到卧在那里的强壮威武的巨物,心跳不止。但是它父母并不畏惧,它母亲跳上那骆驼,骆驼受惊一跃而起,哈尔休日嘎的父亲动作机敏地扑上去用四肢抱紧骆驼的脖子,同时尖利的牙齿已经刺进骆驼的喉咙。骆驼狂蹦乱跳无济于事,终于流淌着绛红的鲜血倒了下去。那时哈尔休日嘎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想起那顿饥肠辘辘时的丰美一餐,哈尔休日嘎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自幼跟随家人狩猎长大的哈尔休日嘎,成年后凭自己的强壮体魄、出色的狩猎技巧独立门户,遗憾的是它至今没有像它父亲那样扑倒过骆驼。现在遇到骆驼就是上天给它的在动物界显示英雄本色的机会。它在这种想法的鼓动下来到驼群边,可是横在它面前的是个高耸着直立双峰、甩动着浓密鬃毛、散发着恶心的臭味的无比威武的家伙,那家伙就是“狮子”。哈尔休日嘎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它的身影,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见到过。“狮子”嘶吼着,母驼们乖乖地不差分毫地听从它的指挥收紧驼群的圈子。哈尔休日嘎明白了,这头公驼就是驼群中的皇上。狼的世界里,有力量、有智慧、有技巧的称王称霸,狼王接近母狼时要献媚讨好。但是这头公驼不同,它会咬母驼的脚脖子,征服得服服帖帖后才随心所欲地达到目的。哈尔休日嘎明白了驼群中的皇上要比狼王更厉害,它见过被这头公驼撵得落荒而逃的黑头佬们的狼狈。面对这个无比英勇不可战胜的怪物,哈尔休日嘎觉得这不是它父亲扑倒的那种普通骆驼,它感到畏惧,身不由己地后退。跟随哈尔休日嘎的青赫尔尼盾见到“狮子”也吃了一惊。尽管心惊肉跳,但是两匹狼不会逃走的。为了给饥肠辘辘的崽子们带回堪比天上龙肉的骆驼鲜肉,它们准备瞅准机会拉走一只驼羔。它俩绕着驼群外围转圈慢跑。“狮子”也围着驼群不给它俩一点儿机会。弱肉强食的残酷斗争在巴彦呼硕坡下悄悄地继续着。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可不是那种不达目的就轻易放弃的主儿,它们坚信只要不停地在夜色里围着驼群跑动会使“狮子”松懈的。但是时间不会因寒风而凝固,也不会按照狼的意志而停顿。白天终究无可奈何地要替代黑夜,眼看着东方即将发白。人们总是盼望光天化日,可狼们期盼的是漆黑的夜晚。时间的流逝让狼恨得咬牙切齿。

当太阳初升时,两只狼离开驼群到沙丘顶上四处瞭望。狼决定放弃狩猎时会到坡上高处瞭望四周或者长嗥,似乎在示意即将离去,在黑夜炯炯有神的狼眼被阳光刺得迷茫。它俩从沙丘上下来,原本准备钻进双峰山里等待夜幕降临,但它俩的大脑中忽然闪出另一个想法。放纵大嚼骆驼鲜肉的欲望,还是为了防备万一而钻进远处的双峰山?选择令它们犹豫,于是只好忧郁地趴在草丛中。

驼群还是那样把驼羔围在当中立在原地,威胁走饿狼的驼群皇帝“狮子”,还是照旧在圈子外面边吼边巡视。“狮子”口干舌燥,精神疲倦,吼声无力。吼声不仅重新绷紧了狼的注意力,而且把它们的心思紧紧地拴住了。光天化日狩猎虽说是狼的大忌,但是时间却成了骆驼和狼分雌雄比精力的天平。它俩企盼着狮子的吼声衰竭、体力不支的那一时刻。随着时间的流逝骆驼失去耐心,它们散开阵势出去觅食。狼的攻击时机到来了。哈尔休日嘎和青赫尔尼盾舒展了一下四肢又警惕地趴在那里。

驼群分散觅食,整夜紧张护卫驼群的“狮子”和那些母驼心中还是不太平,它们不放心地时时向四方警惕地望去。那些从来没有和骆驼的强敌打过交道、没有吃过它们亏的驼羔,在清新的空气中悠闲地戏耍。眼看着两峰驼羔相互追逐嬉戏着离开驼群来到了狼潜伏的地方,哈尔休日嘎杀气迸发,不失时机地箭一般扑去。驼羔虽然不知道这就是夺命敌人,但是突如其来的黑影使它们惊吓不已,身不由己地向驼群狂奔。但为时晚矣,其中一个已被哈尔休日嘎瞬间咬住喉咙翻倒在地。当绛红的鲜血流在沙上时,青赫尔尼盾早已赶来一口撕破了驼羔的肚子。哈尔休日嘎获得猎物心中大喜,它父亲当年怎么猎杀的,今天它也依样捕杀。它觉得自己和儿时所敬仰的父亲一样成为了英雄。心想事成是非常心满意足的幸福之事。正当它俩吞噬驼羔的鲜嫩血肉时,“狮子”高耸着双峰、抖动着浓鬃、踢踏着沙土气势汹汹狂奔而至。两只狼不得不遗弃猎物钻进草丛中。

“狮子”丢掉了攻击对象,当它返回驼羔尸体旁时,其他骆驼也已经围在那里,驼羔的母亲——黄驼在高声哀嚎。如此的悲伤引起其他骆驼的同情,大家都流下了悲伤的眼泪。“狮子”更是燃起仇恨的怒火越发冲天狂吼,它无法发泄心中的怒火,围着驼群抖动浓鬃用力踏地大步行走。

哈尔休日嘎、青赫尔尼盾躲藏在草丛中,时光依照其固有的规律在流逝。刚才在与驼群的生死博弈中它们是胜者,现在为了争夺猎物还得再一次和驼群宣战。当它俩相互交流目光时,眼中闪着冰冷的蓝光。好事多磨这句话不只是对人讲的,正当两只狼禁不住驼羔嫩肉鲜血的诱惑准备再次发起攻击时,有一个身穿羊皮袄头戴狐皮帽的黑头佬稳稳当当坐在一峰骆驼的双峰当中,出现在不远处。来人正是驼倌儿尼玛。知道大事不好,两只狼正要逃之夭夭。那“狮子”虽说是狼的死敌,可它现在不分事由地冲向穿皮袄的黑头佬去了。巴彦呼硕沙漠中,人与驼之间即将发生不可避免的搏斗,两头狼又重新躲避在原地不动。“狮子”发狂地奔到尼玛跟前时,尼玛并没有慌张,他把皮鞭甩得啪啪响大声怒斥道:“你那眼窝都瘪了吗?连主人都不认识的牲口,别疯了!”

但是被杀害了幼羔的“狮子”眼中看啥都像恶狼,只想把遇到的一切撕毁或踏死。尼玛用皮鞭抽打没有让它靠近身边,他那坐骑衙门棕更是动作敏捷,一直没有给“狮子”任何机会。“多年的驼倌儿熟悉公驼的秉性”这句话有道理,驼倌儿尼玛对它了如指掌。他看到整夜嘶吼的狮子的上下颚都快脱臼了,当“狮子”再一次冲过来的一瞬间,尼玛丢掉鞭子用铁钳子般的双手将它上下颚反向扳开,使它无法再吼,更不能撕咬了,同时系上鼻缰拽住。刚刚还怒气冲天龇牙咧嘴无法靠近的“狮子”,现在落到驼倌儿尼玛手中乖乖地甘拜下风。

躲在草丛中的两只狼一直不眨眼地看完了这一幕。那个不可一世的公驼就这么轻易地下跪臣服在这个人手下,看来人能毁灭世间一切,也能征服世间一切的物种。它们也明白了鼻勒和鼻缰绳是降伏骆驼不可或缺的器具。“要是早些明白这个就好了。”哈尔休日嘎头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刚刚还企图与骆驼一争高低信心满满的两只狼,见到人影后觉得大事不妙,人征服了骆驼后下一步肯定就该对付杀戮驼羔的它俩了。于是它俩在草丛里悄悄地匍匐后退,潜入谷中飞也似的逃之夭夭。人是智囊,为了毁掉一切,也为了征服一切可以不择手段,这个时候为了毁灭那两只杀戮驼羔的狼他会抖尽智囊的。目前已经到了人与狼斗智斗勇的时候了,只有咬紧牙关勇往直前,别无选择。哈尔休日嘎、青赫尔尼盾朝着正北方向一口气颠跑到东布和山谷的峭壁中。

注释

[1]苏木:行政区划名称,等于乡。

[2]宝汗苏日格:蒙文音译,牤牛群。

[3]嘎查:行政区划名称,等于村。

[4]盟:地市级行政区划名称。

[5]衙门棕:即棕色骆驼。

[6]旗:县级行政区划名称。

[7]哈那:蒙古包毡壁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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